這些都不是我能給的東西。
安慰的話蜷回胃裡,我第一次嘗到酸楚的滋味。
「睡吧,我來守著。」
她擔憂地問:「哥哥,你這段時間一直陪著我,不會有什麼問題嗎?」
「怎麼,你嫌我煩?」
她忙搖頭:「我只是怕影響你的……工作?」
好吧,地府的牛馬也是牛馬。
我笑著說:「放心吧,我可是頭牌,無論是身高、長相還是業務能力。老闆可捨不得開了我。」
她也笑起來,怪傻的。
月落星沉,她終於睡去。
鳴嶺倚在病房門口:「嘖,又給你裝了個大的。」
我伸手,他把銀行卡放到我手上。
「最後提醒你一次,你和她,人鬼殊途。」
「要我說幾次,鬼差不是鬼,是神。」
鳴嶺無語凝噎:「重點是鬼差是什麼嗎?怎麼就跟你說不明白話呢!」
我拿出煙,塞了一支在他嘴上:「謝了兄弟。」
鳴嶺無奈地咬著煙:「算了,火呢?」
「病房禁煙,滾遠點抽。」
「靠。」
他背對著我豎了個中指,消散於黑色霧氣里。
15
老太太出院後恢復得不錯,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躺不住了,又開始出門撿垃圾。
小池倒是停了洗碗的活兒,空下晚上的時間,變著花樣給老太太做營養餐。
如果不去考慮以後,這個生活模式也算歲月靜好。
但我知道,老太太沒有多少時間了。
而我也不可能在這裡陪她一輩子。
我問小池,想不想繼續念書。
她面露難色:「但是我跟不上老師的進度,也考不好。」
那就是想。
我找來一份數學卷子:「摸底考,會的就做,不會的就空著。」
她鄭重地點頭。
兩個小時後,我來收卷。
不錯,只空了 60%。
剩下的……
我一眼掃過去。
算了。
字還是寫得不錯的。
比如名字。
越池。
我有些意外:「是這個『池』啊?」
她點頭,解釋道:
「外婆說,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因為不想要我,把我扔進了池塘里。我的『池』就是那個池塘的『池』。
「外婆說,那天很冷,她為了救我凍傷了腿,而我也發了很嚴重的燒,燒壞了腦子。但也沒有很壞啦,就是反應比較慢。
「外婆說,所有人都要記得這件事,我不能忘,爸爸媽媽也不能忘,就只能用我的名字來提醒所有人了。」
老太太敲響房門:「太晚了,該睡覺了。」
小池聽話地去洗漱,老太太在桌子對面坐下,問:「你不贊同我的做法?」
「我只是有些意外。人類在面對無法處理的事情的時候,大多選擇迴避,很少有人會把不可解決的仇恨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她笑著點頭:
「是啊,但凡有別的辦法,我也不會這麼做。
「小池的媽媽,我的女兒,是個蠢貨。人蠢到一定程度,和壞是沒有區別的。
「她那時候扔了小池,是因為小池是女兒,是因為孩子小的時候要花錢花力氣養。可等孩子長大,能賣力氣賺錢了,就有近三十年的勞動價值可以榨取。
「等到這個時候,她就會回來,像收割成熟的麥子一樣,毫不猶豫地揮下鐮刀。
「我護不了小池一輩子,所以她得牢牢記著這些,再痛苦也得記著。」
無憂無慮是有門檻的。
要有人有能力撐起烏托邦的牆。
「那就讓她換一個環境。」我說,「讓她走到一個再也不會被畜生抓到的地方。」
16
我把一摞書放在書桌上:「今天開始,每晚三個小時,補課。」
小池問:「你給我補呀?」
「怎麼,不相信我?」
她搖頭:「我只是覺得你好厲害,什麼都會。」
我倒也沒有那麼精通,只是沒想過給她補到最高學府,考上哪個讀哪個。
我問:「九九乘法表,會吧?」
小池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你真當我傻呀?」
我被她認真的樣子逗笑了。
「行,那太基礎的我就不帶你複習了。」
我拿出高一數學,給她講了一個公式,又給她出了一道相關的題目,讓她自己先做。
她低頭寫寫算算,檯燈的強光照出她額頭上的絨毛。
我想起雨天遇到過的一隻幼貓,渾身濕噠噠的,唯有耳朵上的聰明毛和犟種毛堅強地豎立著。
小池沒有聰明毛,但她有犟種毛。
如果她再聰明一點,就不會有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老人為她牽腸掛肚。
如果她少犟一些,我也就能用錢解決她的困境,而不是把自己也困在這裡。
她把本子推給我:「做好了。」
「哇。」
「怎麼了?」
「居然能一步都不對。」
她撓了撓腦袋:「嘿嘿。」
「嘿嘿?你還好意思嘿嘿?」
我給了她一個腦瓜崩,她捂著額頭,有些委屈地仰頭看我。
那一秒。
我的手比腦子快,捂住了她的眼睛。
「別這麼看我。」
「為什麼?」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她眨了眨眼睛,睫毛刮著我的手心,很癢。
很燙。
我又飛速收回手。
小池懵懂地看了我一會兒,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慌張和窘迫,她緩緩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哥哥,我什麼時候可以看你?」
我也沒有答案。
要怎麼解釋?
不是你不能看我。
是我不敢看你。
風把高一數學翻了一遍,書頁聲沙沙作響,蓋住了我的心跳聲。
「今天先到這裡。」
丟下這句話,我落荒而逃。
17
鳴嶺第一次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所以你不知道自己對她是什麼感情,就為她做了這麼多事?甚至盤剝我的私房錢?」
我皺緊眉頭:「你怎麼張口感情閉口愛的?這是感情的事嗎?」
鳴嶺急了:「行,不是感情的事,那你說,你和她,兩不相干的陌生人,你管她過的什麼日子、家裡要死幾個老豆,這些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被他問住了,一時語塞,只好找他態度的問題:「你太咄咄逼人了。」
鳴嶺氣笑了。
「沒記錯的話,明年你就兩千周歲了吧,跟我裝什麼純?不圖財,不圖色,你圖什麼?別跟我說你這種厲鬼見了都恨不得上吊自盡的煞星突然轉了性,要當普度眾生的大佛了。」
「欸,話別說得這麼難聽。」我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在他面前揚了揚,「她來拜過我的廟,往我的功德箱裡塞過錢,我們是非常乾淨的金錢關係。」
「她給了你多少?」
鳴嶺即將在此次論道中大獲全勝。
我聲若蚊吟:「五塊……」
果然,他冷嘲熱諷:「還真是一筆巨款。」
我嘴硬:「重要的不是金額,是心意。」
鳴嶺這次沒慣著我:「你不是不清楚,你是不想承認,一坨兩千年的鐵,愛上了一個十八歲的不諳世事的少女。」
說到這裡,他看著我的眼睛,搖了搖頭,幽幽道:「禽獸。」
我的人格被他爆破了。
「你不是人。」
「……」
好了,再說下去我就要不禮貌了。
鳴嶺不再跟我嬉皮笑臉,他嚴肅道:
「擢辰,人神也殊途。
「她會老、會死。
「等她容顏衰敗、頭童齒豁、涕淚涎沫、穢不可近,而你容顏依舊,如何能不生出厭棄之心?
「就算你情比金堅,等她死後,腐肉化白骨,魂魄飲下孟婆湯,記憶全消,投胎轉世而去,而你永生於世,便是於人間同她再次相逢,也未必能同她相愛一次。其中辛酸已在眼前,何必硬要親自趟這一趟呢?」
事實證明,心煩的時候不能和男人說話。
他總能讓你的心情變得更糟。
回到那破院子,老太太正躺在搖椅上曬太陽。
我坐到院子裡的石凳上,問:「臨死那一刻是什麼感覺?」
說來也好笑,我勾過那麼多的魂,卻是第一次想要知道,將死之人對於死亡到底是什麼樣的感受。
她有些疲憊地開口:「害怕。」
「就只有這個?」
「你覺得應該有什麼?」
「遺憾或者,釋然?」
她笑起來,癟嘴的老太太笑起來自然不可能好看,但或許是相由心生,她笑得慈祥,我也就沒有產生鳴嶺所說的厭棄之心。
「只有害怕,害怕喘不上氣。
「功名利祿、恩怨情仇,曾經用盡一切去追求的東西,在無法呼吸的時候,就全忘了。
「什麼釋然、遺憾,腦子裡根本就沒有這些詞兒。」
老太太曬著太陽,閉上雙眼。
「人心說深也深,說淺也淺。
「最深處難以估量,最淺處不過是想要活著。只是人有生時,便有死期。因有死期,便生妄念。種種念起,便生慾望。慾望既生,劫難也就來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問我:「永生於世的神,會有慾望嗎?」
18
今天之前,我會篤定地說沒有。
可背著破帆布袋的小池推開院門走進來的時候,陽光吻過她的臉頰,我就生出了嫉妒之心。
我看清了獨屬於我的,慾望的形態。
小池笑眯眯的:「你們都回來了呀?」
慾望是無法迴避的。
如果不能正視它,就會被它吞噬。
「嗯,回來了。」
小池問:「哥哥,今晚還補課嗎?」
我搖頭:「為了我的血壓著想,我決定送你去補習班。」
她抿唇,想了一會兒,說:「那不是要花很多錢?」
「等你考上大學,賺錢了還我。怎麼,怕還不上欠我的債?」
「我不怕欠你的債,我怕你根本就不想讓我還。」
關鍵時刻還挺機靈。
我揉了揉她的腦袋:「哥哥給妹妹花錢,天經地義。」
小池卻說:「沒有天經地義的事。」
我對老太太說:「看看你養出來的犟種。」
老太太只溫和地笑。
小池瞪我:「你怎麼能當面議論別人呢?」
「那背著能議論嗎?」
「那也不行。」
我逗她:「你長這麼大,就沒有罵過人?」
她漲紅了臉,坦白從寬:「也罵過的,但是聲音很小,誰都聽不到。」
「能讓你罵的人絕非等閒之輩,罵的誰啊?」
「爸爸媽媽。」
我點頭:「這倆倒是可以罵得大聲點,別怕被老天爺聽見。」
老太太也贊同:「等我死了,我就去地府告那兩公婆的狀。別不信,我真的會死。」
說完,空氣靜了一秒。
老太太自個兒倒是笑了兩聲,而後疑惑地問:「這多好笑啊,你們咋不笑呢?」
我說:「沒有牛馬聽到工作單位還笑得出來。」
小池瞪了我一眼。
沒大沒小。
我拿出補習班的宣傳冊,決定直接給她報沒辦法偷懶的一對一。
19
我帶小池去補習班參加摸底考試。
成績出來後,老師抬眼鏡,搓手,抖腿,走來走去,然後給我們倒了兩杯水。
他又深呼吸了幾次,終於走到門邊,說:「我還是請領導來吧,她情商高一點。」
小池可憐兮兮地看著我:「我的成績真的有那麼糟糕嗎?」
「怎麼會呢?」門被大力推開,穿著西裝的女領導坐到我們對面,掃了一眼成績單,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要都是一點就透的學生,還要我們幹什麼?有教無類,因材施教嘛。何況目標院校也沒有好高騖遠,相信和學生一起努力,達成目標不是問題。」
領導不愧是領導。
她說完,我和小池都充滿了信心。
只不過,小池的基礎薄弱,每天三個小時的補習時間顯然是不夠的,需要她辭去超市的工作,全天補習。
當然,補習班也不是做慈善的,補習價格給我開到了最頂。
我把決定權交給小池。
錢對我來說不是問題,對她來說卻是最大的問題。
她找一份工作不容易,讓她失去收入依賴別人,她心裡未必能過得去。
她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久久不語。
看她苦惱的樣子,我在她身邊坐下,握拳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疑惑地看著我,我張開手掌,什麼都沒有。
她被逗笑了:「什麼呀!」
我又握拳,手掌再次張開,上面掛著一塊表。
「想繼續工作,我們就慢點學唄。只是快慢的問題,不影響最終的結果。」
我將那塊表戴在她的手腕上:「時間是你的,想怎麼用都可以。」
她看著跑動的秒針,做了決定:「我……我想讓外婆看到我的錄取通知書。」
我點頭:「可以。」
她側頭看我,琉璃似的眼眸顫了顫。
「哥哥……」
「怎麼?」
她垂下眼眸,說:「沒什麼。」
白紙似的人怎麼也學會欲言又止了?
20
小池辭職那天心情不太好,大概是因為距離成為一個收銀員的夢想越來越遠。
老太太心疼她,給她做了愛吃的辣椒炒肉。
小池吃了一口,立刻把成為收銀員的偉大夢想拋諸腦後。
而借著準備學習用品的名義,我也終於有機會扔了她的破帆布袋,給她換了個包。
鳴嶺說是牌子貨,我不認識,小池也不認識,雙肩小書包,雖然不咋大,也就裝得下文具盒和傘,好歹有個包型,不會一背上就以為她要撿垃圾去了。
小池的課業很繁重,早出晚歸,她卻不覺得辛苦,睡覺前都在背書。
我從她手中抽出單詞本:「這麼努力啊?」
「笨鳥先飛嘛。」
「笨鳥也要睡覺。也不看看幾點了?」
「你現在好囉嗦。」
「嗯?膽子肥了是吧?」
我給了她一個腦瓜崩,她捂著腦殼去洗漱。
鳴嶺抱臂倚著門,擠眉弄眼地學舌:「你現在好~囉~嗦~」
我說呢,怪不得今晚眼皮直跳。
「你來幹嘛?」
「我來幹嘛?我出錢出力,出謀劃策,連個包都是我去排隊幫你買的,你問我來幹嘛?!你這個沒良心的!」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閻王讓你出趟公差。」
「哈玩意兒?」
鳴嶺攤手:「字面上的意思。」
「地府現在很缺人嗎?我看你不是閒的沒事兒干。」
「你這話說的,要是我能幹,找你幹嘛?」
我是真疑惑了。
「你雖然做風上不太正派,行為上不太檢點,放縱、浪蕩、花心……」
鳴嶺破防:「哎我去,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我繼續說重點。
「但是,你的業務能力不錯,什麼魂連你都勾不了?」
「這次不一樣,這次是個非常、非常漂亮的厲鬼,兄弟們全都翻車了。」
我問:「你去過了?」
「別說了。」鳴嶺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在我警告的目光中沒敢點燃,「閻王說,我是色中餓鬼,絕對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他在侮辱我的人格你知道嗎?感情的事,怎麼能說是好色呢?我每一次都是真心的……」
我打斷他:「你每次都是真心的,只不過真心不會超過 24 小時。」
鳴嶺氣急敗壞:「……你要是不想去,就自己回地府述職,看老闆們罰不罰你就完了。到時候隨便關個幾十年禁閉,出來剛好可以和小池妹妹來一出夕陽紅。到時候她有退休金了,你還能吃軟飯。」
我伸手:「給我吧。」
他得意地把任務玉簡交給我,拍拍屁股就要離開。
我眼疾手快薅住他的後脖領子:
「我不在的時候,備戰高考的孩子,重病的老太太,就交給你了。」
21
離開前,我給小池換了部手機,無情地把她那台總是沒信號的老人機淘汰了。
「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我。」
她小心翼翼地問:「沒有問題可以找你嗎?」
「可以。」
聽到這個回答,小池收下手機,認真摸索去了。
路上,收到了一條好友申請。
是小池發來的,她以前的老人機只能打電話發簡訊。
暱稱是小池塘。
頭像是一隻歪嘴小貓。
小池塘:哥哥,你到了嗎?
擢辰:沒有。
小池塘:好吧。
又過一個小時。
小池塘:哥哥,你到了嗎?
擢辰:沒有。
小池塘:好吧。
再過一個小時,沒發信息過來了。
我收起手機,開車的碎催從後視鏡看我,笑得一臉蕩漾:「等消息?談戀愛了啊哥?」
「少打聽,開你的車。」
「得。不過我就不明白了,咱現在來人界收魂,為啥還得搭人界的交通工具?」
平時當然是不需要的,這次不一樣,那厲鬼驚動了九局,需要聯合抓捕,我們也就只能按照人間的規矩報備、審批再行動。
現場已經被封鎖了,看守的警備人員查了車牌號和證件號才放行。
警戒線外站著一個挺拔的年輕男人,九局派來的,姓穆,天上地下都有點關係。
他大步流星朝我走來,自來熟地遞過一支煙:「細支翡翠,嘗嘗?」
「謝謝,戒了。」
穆汀狐疑地看著我:「鳴嶺說你癮挺大的,怎麼突然就戒了?」
碎催子插嘴:「女朋友讓戒的唄,總不能是對你有意見吧。」
穆汀笑著叼起沒送出去的煙:「那可不一定。」
當你擁有一個豬隊友,得罪人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但我不打算解釋什麼,解釋意味著低頭。男人嘛,都是這樣的,明知道幾句話就能解開誤會,卻寧可結仇也要捍衛自己當個啞巴氣死別人的權利。
涉及尊嚴,人就降智,向來如此。
我岔開話題,問穆汀這逗留人世的魂到底是怎麼作祟的。
鳴嶺說那厲鬼是個絕色美人,但地府里多的是不近美色的同僚,沒道理全軍覆沒。
穆汀看向警戒線里的那棟宅子,緩緩開口。
「有人進去後看到了美人,也有人看到了金山銀山,還有人是哭著喊媽媽走出來的。
「我們綜合所有信息研判,裡面的東西能連結闖入者的精神世界,找出弱點擊破心理防線。」
手機信息提示音響起。
小池塘:哥哥,我在課間休息,你到了嗎?要記得給我報平安哦!
我回復她到了,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好好聽課。
穆汀詫異地問:「真談了啊?」
我看著在大太陽下依舊泛著森森寒意的宅子,說:「是慾望。」
「什麼?」
「它用來對付我們的,是慾望。」
人渴望什麼,就會被什麼殺死。
我跨過警戒線,推門走了進去。
22
白光閃過,手機信息提示音又響起。
小池塘:哥哥,你什麼時候回家呀?
我看著那破舊的院門,回她:到家了。
老太太把廢品清空了,院子雖然還是那個破院子,卻乾淨寬敞許多。
小池蹲在牆角,挖了一個泥坑,正在種花。
白色的薔薇,根上帶著泥,枝葉舒展,刺也分明,很快扎破了小池的手指。
她疼得咬唇,可憐兮兮地看向我。
我打開水龍頭,將她混著泥土和血跡的手指沖洗乾淨,又給傷口塗了碘酒,包上創可貼。
做好一切,她突然踮起腳尖,在我的臉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
她說:「哥哥,喜歡你,我喜歡你。」
她拿起我的手,貼在她的臉頰,輕輕摩挲。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從她額上的絨毛,滑過清澈透亮的眼睛,落到水潤的唇上,再挪不動半分。
鳴嶺罵的那句「禽獸」迴蕩在我耳邊,我強迫自己仰頭看天。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會對一個毫無關係的人,產生無法自抑的感情?
小池擁住我,雙手抱著我的背。
在我恍惚自問卻難得答案的時候,她的指甲倏爾變得長而尖利,抵在我的脊柱上,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我撕碎。
「哥哥,我喜歡你。」
「可是……」天邊雲消霧散,我閉上雙眼,「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要是喜歡我的我都喜歡,可就亂套了。」
我化為黑霧,瞬間後退,和那副骷髏架子保持安全距離。
骷髏架子沒有眼珠,但我還是從它黑洞洞的眼眶骨里看到了震驚。
雌雄莫辨的聲音響起:「你是怎麼識破的?」
我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以他人的慾望相抗,是以小博大的方式,恰恰說明你的力量不夠強,只能通過幻境讓人自我攻擊。
「偏偏你洞悉人心的能力不怎麼樣。
「值得肯定的是,你的場景選得不錯,一個熱愛生活的女孩的確會種種花種種草,被花刺扎破手指也是很順暢的環節。但你想錯了一點,她不會借著那么小的傷跟我撒嬌。」
對一個從小就和年邁的長輩一起承擔生活重擔的孩子來說,低頭撒嬌是非常困難的事。
因為沒有人承接過她的脆弱。
跌倒了就自己拍拍灰爬起來,受傷了就自己舔舐傷口。
我外出執行任務,她擔心的也只是我的安全問題,而不是如果我一走了之她該怎麼辦。
鮮少得到,卻更願意付出。
血包型人格。
老太太給她起名為池的深意也在這裡。
得記仇、記得被拋棄的過往、記得痛苦,才能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向不愛自己的人索取愛。
那裡沒有愛,那裡只有萬丈深淵。
傷害過你的人如果後悔,也只會後悔怎麼沒讓你死透。
那骷髏架子費解地偏過腦袋,骨骼咯吱咯吱響起來。
又一陣白光閃過,隔著一池碧水,它站在戲台上。
皮肉填滿那骷髏架子的瞬間,戲服包裹住它的軀體,俄頃,遮面的水袖撤開,露出它只上了半面的妝容。
是一個年老色衰的戲伶。
23
我安靜的坐在椅子上,只見光影翩躚於戲台,戲伶將水袖一拋,一個旋身,再次亮相,又是一張青春年少的臉。
它開口,是水一般動聽的聲音。
「那時候,戲伶是下九流。
「戲唱得好,人生得美,達官貴人的打賞就多一些。
「我是當紅的角兒,最值錢的那種。
「我叫若夢,『好夢由來最易醒』的那個夢。」
若夢很小的時候就被賣進了戲班子。
在不知道下九流代表著什麼的時候,就成了下九流。
這當然不能算命好。
但苦和甜是對比出來的。
比起沒得吃,沒有尊嚴算什麼?
比起沒得活,失去清白算什麼?
若夢不在乎,她對著鏡子貼片子,動作優雅卻麻利。
台柱子就是這麼貼的,她暗中觀察了許久,又練習了許久,才把這套動作做得八九不離十。
只不過到底是少女,沒有台柱子身上的韻味和風情,裝模作樣的反倒不倫不類。
「撲哧。」
不知是誰在笑誰,但若夢覺得那人笑的就是自己,她循聲瞪過去,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公子哥,倚在欄杆上,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這是後台,但從不攔著達官貴人來。
若夢心想,他應當是陪著兄長或朋友來的,因為他雖然站在這裡,卻看不起這裡的人。
不像其他人,流連其間,恨不得溺死在香粉紅塵里。
若夢「哼」了一聲,不想理這樣的人,扭過頭去。
他卻又湊了過來:「你和她們不一樣。」
若是一個閱盡千帆的女人,少不得要戲謔地反問,不一樣在多了一隻眼睛還是少了一張嘴?
她們清楚,男人嘴裡的不一樣不值錢,無非是能得手的漂亮、未經人事的天真,是所有年輕女孩都有的東西。
能不一樣在哪兒?
但若夢那時候太小了,她分不清真心假意,更不知好歹,她只覺得一個誰也看不起的人,偏偏看得起她,確實令她與眾不同起來。
若夢心如擂鼓,雙眼含著秋水,根本遮掩不了內心的想法。
那人的同伴喚他:「予陵,走了,家裡的母老虎發威……」
公子哥和她道別:「我姓魏,我會再來找你的。」
他食言了。
24
再次相見,是在魏家唱堂會的時候。
若夢的臉上全是油彩,魏予陵沒認出她來。
他對那咿咿呀呀的腔調也不感興趣,側頭和一個穿洋裝的小姐調情。
其實只是聊天,那小姐對魏予陵不假辭色,但看在若夢的眼裡,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騙我,他看不起我。」
若夢心裡這麼想,倒也沒耽誤唱戲。
她甚至沒怪魏予陵言而無信,只是自卑起來。
因為魏予陵獻殷勤的對象是穿著洋裝的小姐。
美麗、優雅、自信、富有。
真令人自慚形穢。
更糟糕的是,唱完戲,她卸乾淨臉上的油彩,是要頂著魏予陵見過的那張臉去陪酒的。
若夢頭一次體會到了下九流的不好。
原來名譽竟這般重要。
她想,若她是魏予陵,當著眾人的面兒,定然不會承認和一個戲伶認識。
不過本來也不算認識。
戲班的老闆帶著她一路奉承過去,請他們多來捧場。
敬到魏予陵跟前時,若夢低著頭,目光在酒杯上飄搖,沒有聚焦,眼前一片白蒙蒙,她就當在做夢。
卻被魏予陵拉住手。
「他拉著我的手,眼睛卻盯著那個漂亮洋氣的小姐。
「但我沒注意,我的心思全在被他握著的那截腕子上,又疼又癢。
「聽到我喊疼,他終於轉頭看我,替我擦去不知何時落下的眼淚,對我說抱歉。」
若夢痛苦地說:「他沒認出我。」
後來,若夢在戲台上站穩腳跟,成了紅極一時的角兒,魏予陵偶爾去看她,一擲千金,卻只當個朋友。
緣分就這麼輕淺地絆了若夢一個踉蹌。
再後來,打仗了。
戲伶和二世祖都得逃難。
若夢把魏予陵從生死邊緣拉回來的時候,她終於在他眼裡看到了自己。
「我們幸運地逃到香江去,找回了魏家的本家。
「他說他愛我,要同我當一世恩愛夫妻。
「只不過,他擔心家裡人會介意我的出身……便讓我先在外頭住著,等他同長輩打好招呼,再接我回去。
「他沒騙我。」
魏予陵為了同若夢結婚,同家裡鬧翻了。
他回到給若夢租的小套間,單手撐著廚房門框,同她道歉。
「往後我們沒有大宅子住了。」
「那就住小房子。」
「也沒有鮑參翅肚吃了。」
「吃糠咽菜也行。」
魏予陵的襯衫皺巴巴的,外套像條腌鹹菜掛在手肘處,他因為愛著一個不被允許的女人,一無所有了。
25
「我們換了更小的房子,他去碼頭扛大包,我去餐廳洗碗,我們經歷過生死,這些平平淡淡的苦竟都算甜。
「我原本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他的姐姐找上我。
「魏小姐帶我去看他扛大包,原本那麼驕傲的一個人,肩背都被壓彎了,他總低頭,給水客頭敬煙,陪著他們笑不好笑的笑話。
「他好聰明的,在哪裡都能如魚得水。」
若夢說完,又回憶起來。
魏小姐對她說:
「你也看見了,我弟弟這個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塊做生意的好材料。
「如今他在這裡摧眉折腰、累死累活,可一年到頭賺到的錢,還買不起魏家給他定製的一身西裝。
「若夢小姐,鷹該游長空,而不是困在沙灘上吃小魚小蝦,他會餓死的。你如果真的愛他,就不該折他的翼,對嗎?」
若夢有些侷促,她的手因為洗碗變得粗糙,而她面前的魏小姐戴著一副黑色蕾絲手套,隱約透出的肌膚白膩得驚人。
不遠處,魏予陵又在烈日下扛起大包,他曬黑了許多,臉上也多了幾分苦相。
若夢不是不懂,只要魏家願意成全他們,魏予陵就可以不吃這些苦。
但她兩手空空,唯一可以用來博弈的,就是魏予陵本人。
她的心又疼起來。
她比魏家所有人都偉大,她捨不得魏予陵吃苦,她要放他走了。
若夢毫無徵兆地消失在尋常的一天。
她和她的名字一般,成了魏予陵的浮生一夢。
香江很小,如果不是她誠心要躲,魏予陵不會找不到她。
「你是不是以為,他對我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
「不過是一個以為自己是情聖的紈絝,和一個傻女人做了一場戲而已?」
「不,他找了我二十年,沒有娶妻。」
若夢躲到香江的一個小島上,好多年,只看得到漁船。
歲月侵蝕了她的面龐,海風吹走了她的水分。
一株枯萎的花,煢煢吊在她給自己編織的美夢裡。
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魏予陵還是找到了那座小島上。
二十年過去,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能輕易被家族左右的無能的人。
他手裡握著的權柄和財富,足夠讓若夢堂堂正正站在他身邊,受到所有人的尊敬。
對魏予陵的到來,若夢先是膽怯,而後又變得期待。
她想,這份感情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
它那麼深刻那麼真。
這次若夢沒有逃,她站在人群里,等待他抓住自己。
他也確然朝著她的方向走來,心跳聲吵得她頭暈目眩。
距離越來越近,她聞到了他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
香味轉瞬即逝,他越過她,牽起了她身後一個漁女的手。
那個漁女年輕,有著海風也無法帶走的鮮嫩,長得有五分像她。
魏予陵拿著若夢年輕時的照片找人,只能找到一個年輕的若夢。
他們很快結婚了。
青春和衰老兩幅面孔在若夢的臉上交替出現,她問:「你說他到底,有沒有認出我?」
26
「啪」的一聲,水榭高台都消失了,周遭一片黑暗。
兩束光自頭頂打下來,我的背抵在椅背上,若夢站在我面前,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
我們像在審訊室里對峙。
「你說啊!為什麼不說話!」
「你想聽我說什麼呢?說他負心薄倖,說他不是人,還是感慨色衰而愛馳,愛馳而恩絕?」
「太滑稽了。」我說,「就算所有人都承認以上的一切又有什麼用?你的人生就不算被你親手浪費了嗎?姑且算你失去了愛情吧,但這不代表你應該把自己的後半輩子過得跟老鼠一樣。」
我伸出手,幽藍火焰凝結於手心:「若夢,下了戲台,就不用唱戲了,沒那麼多心疼你的觀眾,大多數人只會覺得你蠢。」
人性慕強,愛美。
而年老色衰的若夢什麼都沒有,就連最無用的同情心,她都得不到。
她如鏡子一般碎裂,無數碎片映出我的臉。
「你在自欺欺人。
「你敢說你從來沒有害怕過她的衰老和死亡嗎?
「擢辰,你遲早會為此付出代價!」
漫天陰氣消失,我從那宅子裡走出來,穆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毛:「不愧是地府頭牌,速度真快。」
我笑了:「全靠同行襯托。」
穆汀似乎是第一次見這理直氣壯拉踩同僚的作風,對我頗為關心:「你的同事關係怎麼樣?」
碎催子「嗐」了一聲:「您說就他這做派,怎麼可能好嘛?我們都聯合起來耍他呢。但就說他這運氣真是羨慕不來,耍來耍去給他耍出一個女朋友。」
我給了那碎催的後腦勺一巴掌:「你還好意思說。」
他捂著腦袋,疼得齜牙咧嘴。
穆汀若有所思:「我看著還不錯。」
隨他怎麼想。
「走了。」我背對著他揮了揮手。
「謝了,等你分手了再給你散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