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不會說話?他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個兒的人際關係吧。
我打開手機,忽略一堆免打擾,點開小池給我發的未讀信息。
小池塘:哥哥,今天我小測及格了。
附了一張英語試卷照片,鮮紅的 90 分旁邊還有個老師比的大拇哥。
我回復她:歷史性突破,買個相框裱起來,掛客廳。
笑完,若夢的詛咒在我耳旁飄蕩。
是我自欺欺人?
還是她以己度人?
所見皆由心罷了。
我到街上斬了一隻鴨子,回家。
27
小池還沒有放學,老太太在廚房擇菜,我接過來洗。
她的動作慢而有序,我的動作快而雜亂,很快把手袖弄濕了。
這或許就是人各有所長。
若夢當人的時候軟綿綿的任人欺凌,當鬼的時候倒是頗具個鬼特色和風格,殺傷力極強。
小池雖然反應慢,但細心,有毅力,還很可愛……
「你在想什麼?」老太太突然問。
我不好意思直接說在想你大孫女,只好說:「我在想,我應該做一個高尚的,思想健康的,脫離低級趣味的人。」
老太太哈哈大笑:「你又不是人。」
行。
我洗完菜,小池也回來了。
她背著書包,和鳴嶺並肩走在一起,言笑晏晏的,我三步並兩步卡進兩個人之間,把手上的菜交給鳴嶺:「去,給大傢伙兒露一手。」
小池忙道:「這怎麼好意思?」
鳴嶺微微一笑,裝起來了:「沒事,我手藝不錯。」
小池露出星星眼。
我說:「可不是嘛,他當初為了給前女友們做飯,專門去報過舊西圓的學習班。」
「們」字重音。
小池卻說:「鳴嶺哥哥居然這麼厲害!」
「哥哥?」
怎麼就哥哥了?
我破防。
「他就一個老樹皮,他的年紀都可以當你祖爺爺的祖爺爺了。」
鳴嶺翻了個白眼:「妒夫嘴臉。」
小池搞不清楚狀況,把小測成績單拿去給老太太看。
老人枯瘦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過試卷上鮮紅的九十分,就像在對待稀世珍寶。
或許是因為她看到了小池的人生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鳴嶺進廚房顛勺,我認命地繼續洗菜,因為今天老太太想吃火鍋。
院子裡的廢品都賣得七七八八,老太太指揮我去儲物室里搬出一張八仙桌,我們就在寬敞的院子裡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
鍋底是鳴嶺炒的,確實很香。
但為了避免小池對鳴嶺產生不必要的崇拜之情,我堅持味道很一般。
吃飽喝足,月上枝頭,鳴嶺鬧著要打牌。
小池不會,老太太沒力氣,兩個人一拍即合,小池出力,老太太出腦,殺得我和鳴嶺差點連褲衩子都賠進去了。
煙花在夜色中爆開,原來是今天中秋。
怪不得老太太要慶祝呢。
小池高興地說:「外婆,你看,好漂亮的煙花啊!」
老太太的目光柔柔地落在小池身上,笑著說:「對啊,真好看。」
小池回頭,躺在搖椅上的老太太緩緩閉上雙眼,應該是睡著了。
她回房間抱來毯子給養育她長大的老人蓋上,動作輕柔地將老太太的手腳放進毯子裡掖好,誓不留一絲能見風的縫隙。
不知過了多久,她停下動作。
再抬頭,眼裡滿是淚水。
她說:「外婆說過,睡覺的時候,不能著涼的。」
鳴嶺偏過臉去,不忍再看。
他等到現在就是為了帶老太太走。
小池跪地,伏在老太太胸口,努力去聽再也不會響起的心跳聲,靜默地流著眼淚。
她從未被允許過失聲痛哭,壓抑刻在骨子裡,失去理智之後依舊那麼「乖」。
我第一次這麼討厭一個字。
老太太的魂魄離體,瞧了瞧自己,又看向小池,嘆息聲幾不可聞。
「你跟她說,不要難過,我只是當孩子去了。」
28
人間的事繁瑣。
聯繫殯儀館、發訃告、布置靈堂、記錄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上的禮、準備守靈用的食物……樁樁件件壓下來,足夠讓人崩潰。
可她還是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了。
我總覺得她弱小、可憐、需要被保護,可事實上,她雖然不到十九歲,卻已經自力更生很久了。
來幫守靈的親戚朋友打牌喝酒,時不時鬨笑出聲。
葬禮原來也是熱鬧的。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燒來炭盆,同我和小池坐到一起,她是小池外婆的表妹,姓蘇。
表姐妹的長相總歸有相似之處,小池看著她,眨了眨眼,淚珠滑落。
蘇婆婆寬慰道:「人總有這麼一天的,早一天晚一天罷了。你外婆是個洒脫的人,別的不說,你這點得隨她,隨她才能把日子過舒坦。」
小池卻說:「她洒脫嗎?如果她真的洒脫,就不該把我撿回來養。」
蘇婆婆瞪她一眼:「傻孩子,說什麼傻話。」
小池低頭:「我不傻,我什麼都知道。外婆走了,哥哥也會走的。」
空氣安靜了一瞬,炭火噼啪炸開,她期待聽到的話,我一直沒說。
29
葬禮結束後,小池學習更加勤奮,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我和她之間卻像隔了一層毛玻璃,每天說的話只有「起床」和「吃飯」,跟倆偽人似的。
但要我打破這層毛玻璃和她認真聊一聊未來,我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正心煩,院門被大力拍擊,一個中年女人在門外大喊:「開門!別裝不在家!」
我黑著臉打開門,冷眼盯著她。
她窮凶極惡的嘴臉在看到我的時候碎裂,似乎沒想到她要面對的不是一個年輕瘦弱的女孩,而是一個比她還要兇惡的男人。
而我也在熟悉的面容里看出了她的身份。
她是那個生下小池的女人。
她退後一步,虛張聲勢:「你、你是誰?越池呢?」
我的聲音比我的臉還要冷:「你找她什麼事?」
一聽我認識小池,她的底氣突然足了起來,雙手叉腰,開始罵街:
「我是她媽!你說我找她什麼事?再說了,跟你有什麼關係?別以為你和她姘在一起就能管我們家的事了,信不信我報警抓你!越池那個臭不要臉的,小小年紀就知道勾引男人……」
「閉嘴。」我不想再聽她的污言穢語,施了一個催眠咒,「你為什麼找過來?」
她雙目呆滯,說:「老不死的終於死了,我來收她的房子。」
真夠不要臉的。
「你丈夫呢?」
她回答:「他說,等我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他就出面做好人,肯定能哄得那個賤丫頭回到我們身邊伺候。到時候,不僅她打工的錢是我們的,把她嫁出去換彩禮,還能給我兒子討媳婦。」
我說:「自己扇自己兩耳光。」
她抬手,咣咣扇了自己兩巴掌,沒留力氣,雙頰很快腫起來。
我忍著怒火,雙手顫抖地點燃一支煙:「你家在哪兒?帶我過去。」
她在前頭走,我跟在後面,狹窄的巷道常年照不到太陽,牆角生著青苔。
差不多走了一公里,她打開一道破舊的木門,院子裡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堆了一地,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這對心狠手辣、精於算計的夫妻,並沒有因為拋棄了拖油瓶而過上優渥的生活。
院子裡,蓬頭垢面的男人見她身後跟著我,什麼都沒問,上來就給了她一巴掌:「你還敢偷人了?」
真是一個無能又懦弱的男人。
看到男女站在一起就想到戴綠帽,憤怒到極致卻也知道自己能欺負誰。
就為了這樣一個男人,她背叛了自己的母親和女兒。
太滑稽了。
我對那個男人說:「當初你們扔親生女兒的池塘在哪裡?帶我過去。」
30
這次走了很長一段路。
一直走到人煙稀少的山腳,才看到那個池塘。
荒草覆在小路上,綠得陰森,越走越能感受到當年他們要殺死女兒的決心。
深秋的風已經有了刮骨的涼,一如當年他們對毫無反抗之力的孩子做的那樣。
我說:「你們跳下去吧。」
世間各有規則,神不可妄加干涉。
我很清楚我在犯規。
但我更想看他們受到懲罰。
看他們一遍又一遍往那刺骨的水裡跳進去,直到嘴唇發白,面色發青,再也沒有力氣從水裡爬上來。
窒息的前一秒,他們會懺悔嗎?
我抬手,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的兩個人瞬間清醒。
他們奮力爬回岸上,得救的短暫欣喜過後,生出脊背發涼的恐懼。
「我們為什麼在這裡?」
「見鬼了!見鬼了!」
女人驚惶著咒罵:「是那個賤丫頭請來的吧?是她在報復我們!」
男人怒不可遏:「閉上你的臭嘴!你想死別拉我下水!」
沒有人懺悔,他們只是怕了。
小人畏威不畏德。
只不過,卑劣的一面會因血脈至親的身份蒙上模糊視線的紗。
我回到那條狹長的小巷,想起初見那天的小池。
她的腳步聲很輕,像只沒有安全感的貓。
在人群的鬨笑聲中,她是可以被愚弄的傻子、可以被欺凌的弱者……
但不是從我看到的那一刻起,在她很小的時候,她面對的世界,就已經是這樣了。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曾經的信條布滿了裂紋。
恍惚間,我已經走到小池補習的學校。
剛好是放學時間,走廊里都是背著書包往外跑的孩子。
小池有獨立的授課教室,她正拿著卷子問老師問題。
老師笑著說:「這些倒是不難,但沒什麼竅門,需要花時間做些閱讀積累,後續我和領導說一下,給你加點相關的課程。」
小池點頭:「謝謝老師。」
老師回講桌收教案,看小池邊收書包邊背單詞,勸慰道:「雖然努力學習是好事,但你也不要把自己繃得太緊了,還是要勞逸結合,欲速則不達嘛……」
小池笑笑,沒接話。
我敲響教室的門,隔著門上的玻璃沖她點頭。
她肉眼可見變得開心,飛速把文具塞進包里,說完老師再見,不等老師回答就衝出了教室。
我背靠著牆,她背著那個雙肩小書包仰頭看我,四目相對的時候,我們一同失語。
不知過了多久,我率先回神:「走吧,回家。」
路上,小池恢復了活力,話變得多起來。
她說今天學了很多內容,但她全都學會了。
「哥哥,我很快就會變得很厲害!」
我逗她:「趕時間幹嘛,想當神童驚艷眾人啊?」
小池笑得靦腆:「我越快變得厲害,哥哥就能越快得到自由。」
我停住腳步。
我錯了,她不是弱者。
「我今天去了老太太把你撿回來的那個池塘。」
她茫然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
「那個地方很遠、很偏,要走一段很長的路。老太太把你撿回家,不可能是偶然的事。
「她不覺得你是負擔,我也一樣。」
「可是,哥哥。」她攥著書包的鏈條,手指泛著白色,「無論我是不是負擔,你都要離開的,不是嗎?」
月光平等地落下來,落在我臉上變成沉默,落在她臉上變成寬宥。
「哥哥,你和外婆覺得我不厲害,所以替我決定好了一切。但其實很多事,你們也可以問問我的。不厲害的人,也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你打算怎麼負責呢?」我問。
小池推開院門,院牆處新裝的聲控燈代替了那個會給她留燈的老太太。
「這個小院,是外婆僅有的財產。她曾想過把這裡賣了給我補習。
「在正常的學校里,我實在跟不上。
「但外婆最終沒有那麼做,不是因為她捨不得這個院子,而是因為女孩子沒有露宿街頭的資格。
「外婆說我是小烏龜,房子就是保護我的殼子。念書的確很重要,可烏龜失去了殼子就會死掉。
「哥哥,從小到大,我一直在做二選一的難題,我沒有遇到過兩全其美的事。
「我當然知道,學到更多的知識,獲得更好的學歷,我未來的路應該會更寬敞明亮一些。
「我當然知道,如果我開口求你,你就不會再猶豫,克服萬難也會留下來一直陪著我。
「可是……我不想你克服萬難,我只想你順順利利。」
小池的眼睛乾淨澄澈,像剔透的琉璃。
「哥哥,我會努力學習,考一個儘可能好的學校。等畢業了,找一份能養活的自己的工作,認真存錢。和外婆一起生活的記憶很珍貴,但我還是會把這個院子賣掉,我查過,賣房的錢足夠我換到一個更安全的小區買個小單間。
「哥哥,我的未來里,可以沒有你。」
31
我把賭鬼的手按進油鍋,在它的哀嚎聲中,氣急敗壞地開口:
「她居然說,她的未來里可以沒有我?你說她是不是個小白眼狼?」
鳴嶺皺眉:「人家這明明是在體貼你,讓你可以沒有心理負擔地抽身離開。誒,你別分心,那隻手已經炸乾了。」
那賭鬼賭咒發誓說下輩子再也不賭了,我換它的另一隻手按進油鍋,在它悽厲的四重高音里,怨念更深:「體貼我就是趕我走?」
「不然呢?」鳴嶺大吃一驚,「小池妹妹試探了你那麼多回,你哪次沒有迴避?現在人家妹妹做好心理建設,決定放你自由,你倒是發癲了。」
「靠,我不是迴避,我只是沒想好。」
「這是想不想的事兒嗎?你是神,她是人,你們遲早要分道揚鑣!」
「對……你說得對。」
我把那賭鬼扔進油鍋,世界安靜下來。
「我只是想不明白,既然我在做對的事,為什麼我的心裡那麼難受?」
鳴嶺嘆道:
「早跟你說了,多出去社交,不要天天埋頭工作。現在好了吧,社會化程度這麼低,這個問題都想不明白。
「做正確的事就像在爬山。登頂之前全是痛苦,只有登頂之後的獎勵才會讓所有的苦都變成甜。
「擢辰,你是靈物所化,前途無量,過了這情關,說不定有大造化。」
想了想,他又賤兮兮地補一句:
「苟富貴,無相忘哦!」
我拍了拍鳴嶺的肩:「放心吧,這點社會化程度我還是有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嘛。」
「去你的,你才是雞犬。」
笑過之後,我直接去了閻王殿。
鳴嶺說漏嘴了。
閻王殿前,碎催子們擁上來企圖說服我離開。
有說閻王感冒發燒臥床不起的,有說閻王昨天被夫人罰跪搓衣板道心破碎離家出走的,還有說閻王中風了兜不住口水的……
最終,在一個小碎催靈機一動,說閻王今天禿頂不宜見客的時候,閻王殿里終於傳出忍無可忍咬牙切齒的聲音。
「行了,閉嘴,讓他進來。」
殿門轟然打開,不知道哪裡來的一陣風,直吹得面色紅潤的閻王滿頭秀髮迎風飛揚,似乎在努力辟剛剛禿頂的謠。
他端坐在案桌後,招手讓我走近點。
「你看,這是你嫂夫人剛給我發的撒嬌信息,我的婚姻生活十分幸福,你嫂夫人溫柔可人,也從不……鮮少讓我跪搓衣板。」
我:「……」
閻王:「剛剛我說的那些話,刻煙吸肺啊!」
我不接他插科打諢的話茬兒,雙手撐在桌案上,興師問罪:「說說吧,過情關是什麼意思?」
32
天地公平,人、妖、動物、植物,哪怕是一塊破銅爛鐵,只要有機緣,都能修成正果。
但修行不是坐著念念經就算,是要渡劫的。
閻王往椅背上一靠,避開我的壓迫圈,從容不迫地說:
「你的原身是一把劍,冷兵器嘛懂的都懂,天生缺情竅。
「這也是你能力遠超同僚,卻還是只能在地府當個小吏的原因。」
我愣了一下,說:「你也不要這麼說你統管的工作單位,好像低天庭一等似的。再說了,我對這份工作也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閻王深吸一口氣:「再插嘴就滾。」
我伸手在嘴上做了一個拉拉鏈的動作。
「我本來以為你這輩子都沒什麼機會開竅了,沒想到陰差陽錯,居然和一個人間的女孩牽連了因果。
「你知道的,三界對於人才的培養很是重視。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們為了你開了無數個大會,對你的職業生涯做了新的規劃。這充分體現了組織對你的關懷和信任……」
我忍不住了:「說重點。」
閻王正色:「重點就是我們一致認為,那個人間的女孩能幫你渡過情劫。這也是我們一直放任你和她來往的原因。」
「你們還算不算神仙?」
我出離憤怒了。
「你們把她當什麼了?鍛造兵器的耗材嗎?
「我渡完情劫拍拍屁股高升了,她怎麼辦?她憑什麼要當我的墊腳石?」
閻王說:「話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你這麼有良心,又不會虧待她。你救過她,還出錢出力幫她補習升學,明明是雙贏的事情。」
「狗屁!我幫她是因為我樂意,不是為了渡什麼情劫!我做的事從你嘴裡過一道怎麼就變得那麼居心不良呢!」
閻王嗤笑。
「是,你發心純善,但從結果來看,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擢辰,就算沒有情劫,你和她終究也是殊途難歸。」
我也氣笑了。
「殊途?來來回回就這麼兩個字,我聽都聽煩了。身份不一樣就不能在一起,這是什麼道理?」
「好,那我問你,當她變老的時候,你不會出手幫她永駐青春嗎?當她死去的時候,你不會想要將她復生嗎?她想要錢財地位,你不會想方設法給她嗎?她受欺負了,你不會幫她出頭嗎?
「別跟我說你不會,就在上周三,你差點把她父母淹死了。
「你對自己在人間可以做到什麼程度一無所知,而她會利用你的力量做出什麼事我們無法控制。
「殊途不是原因,是結果,更是秩序。秩序一旦被打破,神界的權力就會泛濫到人間,到時候受害的只會是無辜的民眾。你告訴我,其他人為什麼要為你們的愛情買單?」
鳴嶺和若夢都問過我這個問題。
「為什麼在你們的假設里,我就這麼貪心呢?
「她變老,我就陪她一起長皺紋。她死去,我就跟她葬在一起。
「我可以放棄神格,當個凡人。」
我轉身離開,閻王在我背後冷笑。
「真是個大情種啊!
「不過,你這邊恨海情天愛得死去活來的,神格都不要了,問過人姑娘沒有?她喜歡你嗎?」
真是當頭棒喝,我還真沒有問過。
我強裝鎮定,誓要留給這個老登一個風流瀟洒落拓不羈的背影。
但姜還是老的辣。
他說:「呵,小丑。」
我左腳絆右腳差點平地摔。
33
換上西裝,打上領帶,抓個造型,我對著鏡子左右端詳,簡直帥呆了。
就憑這等姿色,我就不信勾引不到她。
希望她膚淺一點。
男人嘛,看臉看身材就好了。
內涵?不存在這種東西。
小池敲門:「哥哥,你還沒準備好嗎?」
我打開房門,小池穿著毛衣和牛仔褲,簡單扎了個馬尾,很是清爽。
她的眼睛亮亮的,由衷地讚美道:「哥哥,你今天好帥啊!」
這話說的,就像我平時不帥一樣。
我勾起嘴角:「走,帶你去吃點好的。」
坐到預定好的位置上,小池興致勃勃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這是離地兩百多米的旋轉餐廳,可以俯瞰整個城市。
小池從來沒用這樣的視角看過她生活的地方。
「只緣身在此山中……原來是這個意思!」
「所以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嘛。」
話音剛落,在小池背後那一桌落座的鳴嶺瘋狂對我使眼色。
我低頭看手機。
大音希聲(備註:傻兒子)發來信息。
【你是來約會的還是來上開學第一課的?能不能聊點曖昧的、冒粉紅泡泡的東西?】
我抬頭,對小池說:「你……吃完飯想去吹泡泡嗎?粉紅色的?」
小池猛猛點頭。
傻兒子拍著他那油光鋥亮的腦門,一臉的嘆為觀止。
我趁小池低頭吃飯的時候,無聲地對鳴嶺做了一個口型:滾。
最討厭不自覺的巨型電燈泡。
就是可惜沒有粉色的泡泡。
不過小池還是玩得很開心,舉著泡泡槍和我對轟。
玩累了,我們坐在長椅上休息。深秋時節,夕陽緩緩沉落於漸枯的枝椏,萬物凋零之際,暖色的光也透出幾分冷意。
我也隨之冷靜下來。
對一個正在準備高考的學生提這些情情愛愛的事,太不是個東西了。
最起碼,也要等她拿到錄取通知書吧。
眼前突然遞過來一根棒棒糖,小池說:「哥哥,謝謝你。」
我接過,拆開包裝叼進嘴裡:「很甜。」
小池很高興,她閉目仰頭深深吸了一口乾凈的空氣。
「哥哥。」
「嗯?」
「我小時候很喜歡玩一種遊戲,叫做跳房子。在地上畫幾個格子,把沙袋扔進去,扔進去的格子要避開不能踩到。」
「是因為很好玩嗎?」
小池搖頭,笑著說:
「是因為一個人也能玩。
「我沒有朋友,巷子裡的人家都會教小孩,別和傻子玩,別和父母無賴的玩,別和成績不好的玩,別和家裡窮的玩……恰好我都占了。」
我糾正:「你不是傻子,你只是反應有點慢。」
小池說:「哥哥,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我順嘴一接:「只是朋友嗎?」
「比朋友更重要。」
「那是什麼?」
「是親人。」
她轉頭,認真看著我。
「人間的兄弟姐妹長大之後,也會離開家,像小鳥一樣築自己的巢。
「外婆說過,分別對於人來說,是必修的課程。令人難過的不是分離,而是沒有好好道別。
「哥哥,以後……你不要偷偷地離開,我們一定要好好告別,好不好?」
嘴裡的甜盡數化為苦澀,咽進喉嚨仿若刀割。
我揉了揉她的腦袋,說:「好。」
34
「世界上最大的錯覺就是以為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
鳴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凈說些我不愛聽的話。
「怎麼,你經常被拒絕?」
「那倒沒有。我溫柔體貼,多金帥氣,浪漫幽默,很討人喜歡的好嗎?不像你……」
鳴嶺用他那鈦合金狗眼,把我從頭到腳掃描一遍,頗為嫌棄地搖了搖頭:「冷都男,過時款。」
我拆下拳擊手套,扔到他身上:「你該慶幸地府也有法律。」
他無所謂地攤手。
懶得理他,我拎起外套往外走。
他問:「你又幹嘛去?」
「接小池放學。」
「哇靠,你情聖啊?」
他只配得上我的中指。
距離高考只剩半年,小池的學業越發緊張。課程越加越多,放學時間越來越晚,回家了還要挑燈夜讀,很是悲催。
今晚下了一場很大的雪,我牽著她往家跑,到底沒跑過,滿頭滿臉都是雪,眉毛都掛上了冰碴子。
我擔心她著涼,她卻高興地說:
「哥哥,我們像不像一起長了白頭髮?
「還好哥哥永遠都不會長白頭髮。」
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一會兒長一會兒不長的,我把她推進衛生間:「快洗個熱水澡。」
高三生沒人權,可生不起病。
雪停了,我抬頭看天,月亮圓了又缺,太陽落了又升,不知何時,寒風變成熱風,考場的鈴聲響起,最後一場考試結束,我和小池相伴的日子也正式開始倒計時。
出成績之前,我帶她出去玩了一圈。
她難得沒和我提錢的事,全盤接受了我的安排,還買了拍立得,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和我合影。
我看著照片里的沒頭腦和不高興,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殼:「怎麼拍得那麼丑?」
她說:「可是這張我們都笑得很開心啊!」
「我哪裡笑了?」
「眼睛。哥哥,你的眼睛會說話,我都看得懂。」
回到家後,小池買了個很大的相框,把那些合影整整齊齊地碼進去,放在客廳最顯眼處。
成績出來,小池發揮得不錯,上了本科線。她填報好志願,對著電腦祈禱。
我揶揄她:「還不如跟我祈禱呢。」
說完這句話,我終於承認,閻王說得沒錯。
殊途是結果,是秩序,而非原因。
35
沒有任何意外,小池被錄取了。
她給老太太上了一炷香,卻什麼也沒說。
我好奇地問為什麼,她抿唇:「我在心裡偷偷說了。」
「偷偷說?瞞著我啊?」
「哥哥,我也會有秘密的。」
小池說完,挎著竹編小籃子,準備出門買菜。
我本來要帶她出去吃頓好的慶祝一下,她卻堅持這頓由她來準備。
外人不清楚,總覺得她軟綿綿的好說話,其實她犟起來跟驢一樣,我根本拗不過她。
小池沒打算帶我一起去,但我沒事做,就跟在她身後溜達。
看她挑挑揀揀,討價還價。雖然她總說不過攤主,但也沒受欺負,不滿意了把東西放下就走,誰也休想從她兜里多掏兩毛錢。
那嘴臉,和她頭像那隻歪嘴小貓簡直一模一樣。
又往竹籃里塞進兩斤水果,小池的買菜之行終於結束。
我惡趣味地站在她身後,等她轉身撞過來。
沒想到先撞過來的是菜籃子。
我順勢接了過去,還挺重。
她一開始以為是撞的別人,正要道歉,見是我,突然笑了。
什麼意思,我長得很好笑嗎?
我原本對外表很是自信,但自從被小池婉拒之後,也產生了一點顏值焦慮,幸好多看鳴嶺兩眼就能緩解。
我和小池並肩往回走,她說:「你來接我,我很開心。」
原來是因為這個才笑的。
我也高興起來。
時隔一年,小池再次下廚,動作已經有點生疏,不過還是順利地完成了。
我們是坐在院子裡吃的這頓飯,在同一張八仙桌上。
上一次坐在桌邊的還有四個人,這頓飯之後,會繼續坐在這裡的,就只有小池一個了。
我放下筷子,她抬頭看我。
「我要走了。」
「現在嗎?」
「嗯。」
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哥哥,你以後一定會順順利利。」
我不想聽這個,我想聽她挽留我。我都想好了,只要她開口,我就不會再管什麼規則、道義,我一定會留下來,魂飛魄散也在所不惜。
但她沒有。
我有些生氣,不再說什麼,起身離開。
走到院門處,我停下腳步。
轉身,果然看到站在我身後,噙著眼淚凝望我的小池。
我張開雙臂,勾起唇角,似在微笑。
「不是要好好告別嗎?」
她似乳燕投林般奔向我,雙手緊緊擁住我的背。
她的淚水濡濕我頸側的襯衫,我也伸手攬住她的肩。
就這麼安靜的擁抱了一會兒,她的抽泣聲漸小,我捧起她的臉,替她擦去眼淚。
「我會消失,關於我的記憶也會消失。小池,你以後一定會很幸福。」
她眨眼,我的身體瞬間消散。
客廳那個相框里,所有的「不高興」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個笑得明媚的女孩。
36
我腕上的鈴鐺沒有響過,那代表著小池一直很安全。
鳴嶺見我又盯著那鈴鐺看,嘆道:「你都自顧不暇了,還惦記著你那小池妹妹呢?」
他剛說完,我的唇角又溢出鮮血。
我沒能成功渡過情劫。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依舊深陷迷障,調動不了任何法力,只得現了原身來頂。
倒是頂住了,卻也被打得滿身裂紋。
如今的我弱得不行,別說若夢那種級別的幻境,隨便來個會幻術的小鬼都會把我困死。
閻王下了敕令,我不得離開地府半步,鳴嶺也得對我的生命安全負責。
但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下一場天劫很快就會到。
以我目前的狀態,幻境堪不破,原身頂不住,怎麼都是一個灰飛煙滅的結局。
「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攔你了。」鳴嶺一臉愧疚,「其實她很喜歡你,是我……」
「我知道。」我打斷了他的懺悔。
那個雪夜,她刻意放慢腳步,任由雪花染白我們的頭髮,就算和我一起變老了。
「我知道她喜歡我,我也知道是你和她說,我沒有三魂七魄,如果我放棄神格換得一世為人,百年之後就會灰飛煙滅。」
「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麼還要和她分開?」
「如果我為了她不要神格,她只會痛苦。」
她不要我克服萬難,她不要我真的長出白髮。
愛是為了幸福,不是為了痛苦。
我們秉持著這個信條,默契地各退一步。
鳴嶺久久不語,我也能理解,沒有內涵的男人很難組織語言準確地表達出他內心的震撼。
最終,他長嘆一聲,用這輩子都沒有過的認真口吻對我說:「我可以幫你轉交遺書。」
我擦去唇邊血跡,決定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37 越池視角
我叫越池,大一新生。
我總覺得怪怪的,因為我手上戴著的那個綁著鈴鐺的手繩,怎麼也取不下來。
更奇怪的是,平時無論我怎麼搖都不響的鈴鐺,最近總會無緣無故響起來。
我問室友們有沒有聽到,她們都說沒有,次數一多,她們看我的眼神也怪起來。
我不敢問了。
可奇怪的事情越來越多了。
我總夢到一個面容模糊不清的男人。
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不愛笑,不說話的時候甚至有些凶。
但他從來沒有凶過我,他輕輕揉我腦袋的手是溫柔的、溫暖的。
我這次吸取教訓,不再問身邊的人,而是上網發帖。
有人說我這是撞了桃花煞,要被拐去當鬼新娘。
帖子評論區的人都很溫暖,她們不僅不覺得我腦子有問題,還在盡力為我出謀劃策,關心我的後續遭遇。
後續……後續確實更糟了。
我總覺得有人在跟蹤我。
總有目光直愣愣地落在我背後,當我回頭的時候,卻什麼都沒有。
莫名響起的鈴鐺、重複出現的夢境、躲在暗處注視我的眼睛……
很像妄想症。
就在我以為自己大概是真的瘋了,準備去看病的時候,那個跟蹤我的人現了形。
在我的意料之外,他長得很好看,笑眯眯的,花孔雀一樣開屏,路過的學生都在看他。
他對我說:「小池妹妹,還記得我嗎?」
我警惕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我去,這人做事真絕,怎麼還把你的記憶清除了啊!」
他抱怨完,又笑起來,狐狸一樣。
「那我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鳴嶺,是地府的鬼差。」
我驚訝得瞪大了雙眼,這種身份不都是藏著掖著的嗎?
他伸手,在我眉心點了一下。
白色的光暈開,夢境里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逐漸變得清晰。
記憶一點點回籠,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淚流滿面。
我問:「哥哥他……還好嗎?」
鳴嶺搖頭:「他快死了。」
鈴鐺聲又響起,鳴嶺補充:「他應該馬上就死了。」
38
天劫,我只在小說上看過這個東西。
鳴嶺說,哥哥動了情。
「神仙動情就要渡劫,渡過了就高升,渡不過就化為飛灰,這是天地的規矩,誰也無法抗拒。
「你哥哥眼看是渡不過了, 所以我來接你看他最後一面。
「誒, 你別哭啊, 我開玩笑的!」
鳴嶺慌忙給我遞來紙巾:
「其實是這樣的, 我們領導, 就是閻王,他為了你哥這事愁成了地中海, 西王母於心不忍, 告訴了他一個救命的辦法。
「縫魂。
「所謂『縫魂』,就是把神仙縫在他動情對象的人魂上, 再放棄神格, 這樣他的劫也不用渡了, 為人一世之後, 還能繼續修行。也就是說,你得分享一個魂出來, 跟他綁定一輩子。這種虧本的買賣, 我勸你不要答應。」
「我……我願意的。我該怎麼做?」
他伸出手,上面是一個羅盤。
「把手放上去, 我帶你回地府。」
39
彼岸花燃於忘川兩畔, 川上行船載著死魂,川中無數白骨伸手求救,鬼差提燈而過,幽藍冥火自燈籠里掉落,灼得惡鬼唳哭不止。
鳴嶺帶我飄過忘川,一路飄進森嚴肅穆的閻君寶殿。
不止哪裡來的一陣風,端坐上位的閻王秀髮飛舞, 他把一盒令簽劈頭蓋臉砸到鳴嶺頭上:「再敢造我頭髮的謠, 我就把你的頭毛一根根拔了,送你去靈山出家!」
罵完,他又掛上一個慈愛的笑容,對我說:「縫魂很疼的, 你真的願意嗎?不願意也沒關係, 我充分尊重你的意願。」
我忙說:「我不怕疼!」
「好吧。」閻王揮手,半空出現一道門,「進去吧,他就在裡面。」
哥哥躺在雪白雲床之上, 雙眼緊閉,是我從未見過的脆弱模樣。
鈴鐺猛烈地響起來,他真的快死了。
我慌極了:「我要怎麼做?」
閻王說:「躺到他身邊。」
我依言躺下, 輕撫他緊皺的眉心。
不知是誰嘆了一聲,我很快陷入了昏迷,先是撕裂一般的痛,而後是無數根針穿過皮肉那樣的疼……直到徹底失去知覺。
40
再次醒來, 我躺在寢室的床上, 額頭上全是汗,夕陽的光透過紗簾柔柔地照進來, 又像一場夢。
手機信息提示音響起。
備註為【哥哥】的人發來一張照片。
破舊的院子裡,新種下一株薔薇花。
他說,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