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堅信酸兒辣女,懷孕五個月沒碰過辣椒,一心要生個兒子光宗耀祖。
結果在小姑子家意外吃了帶有辣椒麵的炒茄,氣得破口大罵,差點動了胎氣。
生產那天,果真是個女兒,她一眼不看,把我扔給小姑:
「她害得我生不了兒子,這賤丫頭就該她養!」說完甚至沒恢復好就備孕二胎去了。
於是小姑變成了媽媽,一輩子沒結婚。
1
我出生時,我媽為了一舉得男,向來愛吃辣的她五個月沒敢碰辣椒,生怕生出個沒把的斷了香火。
結果吃了小姑做的飯,炒茄子裡放了辣椒麵,入嘴才發現是有辣椒的,氣得差點小產。
等到生產那天,接生婆抱著又瘦又小地我送到她跟前:「恭喜,是個閨女。」
她當場撅了過去。
醒來後一眼沒看我,慘白的臉帶著堅定:「把那賤丫頭給沈萍,她是殺死我兒子的罪魁禍首,她得負責!」
「她不要的話就扔院子裡,就說病死了。」
總之不能讓一個丫頭當了她兒子的路。
這個故事並不是什麼秘密,我媽第二年終於生出了兒子,而我的戶口,記在了小姑名下。
生母那一欄寫的也是小姑。
那個時代未婚先孕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哪怕村裡人都知道我不是小姑親生的,但看見她名下掛個女娃,生不了孩子,就沒人願意跟她說親。
六歲那年我偶然聽到有人討論,這才明白事情始末,二話沒說跑到生母家裡,把鍋碗瓢盆全都砸了,桌子用刀劈得稀爛,
家裡沒人,只有四歲的弟弟耀國站在牆角,聽到動靜嚇到哭得鼻涕口水直流,我扭頭橫他一眼:
「哭什麼哭!你個雜種!」
這是我頭一回罵他,在此之前,我甚至還會把糖塊分給他。
我不知道雜種是什麼意思,但村裡有人這麼罵我,每次小姑就會捂著我耳朵快速走掉,時間長了也知道這不是好詞。
後來我才知道,時間久了,村裡有人說我是小姑和野男人生的,怕名聲不好聽才說是我媽生下來給她的。
那些人沒成本地造謠慣了,重男輕女的產物顯然沒有未婚苟合後的混亂來得精彩,成為飯後談資也多點消遣。
沒等大人回來,我快速溜回家,小姑正在廚房門不吭聲地切菜,見我回來:
「跑哪去了這麼晚回來,讓你撿的柴火呢?」
「我忘了,這就去撿!」我哼哧哼哧背上框,被小姑輕踹一腳。
「死丫頭再過最後幾天好日子,下個月該送你去上學了。」她小聲自顧自念叨。
我大聲叫喚:「我不上學!上學就不能幹活了!隔壁王二丫也不上學!」
「放你娘的屁,不上學我打死你!你娘那個猴崽子過兩年也要上學,你要是學不過他,我就把你拉豬圈喂豬!」小姑刀一橫,砰得一聲砸在案板上。
她讀過幾年學,只讀完小學就被外公拽回家幹活了,家裡供不起兩個人,我爹要讀,小姑就要輟學伺候他。
這事一直橫在她心裡,時間長了已經成了一塊陳垢,總想著當年自己要是讀下來,說不定現在就不用在這個窮鄉僻壤搓磨。
她一起讀書的男的還沒他成績好,現在認識幾個字,在鄉醫院裡干文職,一天天的簡直不要太快活。
所以這塊念想現在轉移到我身上,四歲時她就試圖教會我漢語拼音,可惜小姑學得也不紮實,最後囫圇吞棗只教了十來個。
我捂著耳朵跑出去,把竹簍裝滿才回來,一回來就看見門口的親媽,見我回來,臉上橫肉都帶著火:
「你個小婊子膽兒肥了!敢上家裡砸東西!你姑怎麼教的你!早說給你養成這個潑辣性子,我當初就不該把你給她養!」
我大聲吼:「明明是你不要我的!你還騙我說是小姑非問你要我!你不要臉!」
「嘿你個臭死丫頭!誰他媽辛辛苦苦十個月生的你!」她仰著下巴,絲毫沒有謊話戳破的窘迫感。
小姑聽她這麼罵我也不舒服,兩個久不來往的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來,從生孩子吵到爺奶偏心,最後落到那個繞不開的辣椒。
我在旁邊躲親媽的巴掌,吵得腦袋子嗡嗡疼,一氣之下一巴掌扇到耀國臉上,
我天天幹活,力氣不小,糙手落在耀國的細皮嫩肉上,一巴掌就給他扇出眼淚。
這下吵架聲聽了,只有耀國的哭聲。
「我的兒!」
她一把給我推個趔趄,差點倒地。
我仰著下巴,把眼眶子的幾滴眼淚往回收:
「你有種就把他別褲腰帶上天天帶著!不然你罵我一次我揍他一次!你看我逮不逮得著機會!」
她終於消停了,抱著耀國回家,吃下這次悶虧。
小姑橫我一眼,轉身回廚房端菜,飯桌上,她開口問道:
「跟我說,你為啥砸你爹家東西?」
我放下筷子,嘴一撇:「就因為她騙我啊!」
我的腦子是一根筋做的,當時只能分辨簡單的善惡,我娘把我扔掉還騙我,那她就是壞人,我不要這個娘,老死也不跟她往來。
小姑嘆一口氣,終究還是沒訓我,從糖罐子裡摸出兩塊,一個給我一個給她,
「你還小,想的太簡單,等你讀書了懂得多了就能理解了。」
我不理解,小姑和親媽都沒讀幾年書,她們咋理解的,怎麼到我讀書才能理解了。
但我沒再反駁,聽話地去上學,我不能讓耀國兩年後比我讀書厲害,不然到時候我媽尾巴都能翹到天上去,小姑跟她吵架都得低三分氣勢。
因為這事,小姑還和爺奶大吵一架,他們覺得丫頭片子不能讀書,讀書讀嬌慣,心氣高了,就像小姑一樣。
最後不知怎麼吵的結果,他們破天荒地同意了。
「你給我好好讀,讀出名堂來,不然都對不起我。」小姑回來時臉上多了巴掌印,眼也紅紅的。
我雖然小,但也通人情了,心裡酸得想哭,像是有人拿錘頭啷了好幾下,把酸勁都錘出來。
只能在心底發誓一定好好學習。
一個月後,小姑給我一個縫好的布書包,里袋用的麻袋做襯,外面裹了一層舊布,洗的發白,但小姑手巧,縫了星星在上面。
也對應了我的名字,沈思辰,這是小姑起的,她姓沈,所以我也姓了沈,但為什麼叫思辰,她誰也沒給說。
我就這麼憋著勁去上學了。
2
村裡的小學很簡陋,上學的都是十里八鄉的熟人,我的身份並不算什麼秘密。
有小孩睜著大眼,眼神澄澈又好奇,把我推到一邊問道:
「哎,沈思辰,你真是你姑和野男人生的嗎?」
「那不該叫姑姑吧,應該叫媽媽……」
「野男人是什麼意思?」
他們七嘴八舌地你一句我一句,壓根不給我回答的空,
「野男人就是流浪漢!沈思辰是她小姑和流浪漢生的!」
「流浪漢?我見過他!天天在村頭坐著,原來那是她爹啊哈哈哈!」
「……」
我被他們圍得喘不過氣,心跳聲比嘈雜的嘲笑還大聲,耳朵紅得發燙,不知道怎麼解釋,想反駁,但潛意識覺得被親媽扔掉的事實比起這個也好不到哪去。
最後連砸帶踹地和他們打成一團,身上挨了好幾,舊襯衫都扯開線,班主任才姍姍來遲把我們拉開。
小姑來把我領回家,回去路上一言不發,快到家門口才停下來,悶悶道:
「你別管別人咋說,老實讀你的書,讀好了離開這個村子,才能有出息。」
「可他們罵我!」我梗著脖子,不服氣。
「罵你你就當沒聽過,人家有爹娘做靠山,你沒有,忍兩句就過去了,堵著耳朵學你習知道不!」
我憋著氣,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胡亂抹了一把眼淚回床上躺著。
身上被踹的地方還隱隱作痛,枕頭那塊被眼淚浸得涼涼的,冰得我腮幫子冒顫。
上學這一周,啥沒學到還上一肚子氣,在學校同學欺負我,在家還要被小姑念叨,天天除了會說好好學習四個字沒別的話。
原先沒上學時,她也沒少念叨我,小姑脾氣又軟又硬,摸不清她的規律,只記得奶奶說她是窩裡橫,只會和家裡人吵,一到外面就焉了。
後來長大才明白,她在外面不敢橫是因為沒有底氣,家裡沒人給她兜底,所以早早學會收斂性子,不惹事。
我面朝著牆掉眼淚,沒一會兒就聽見腳步聲,
「小辰,下來吃飯。」
這就是小姑給了台階下,叫我別再鬧脾氣,我不情願地坐起來爬下床,磨蹭到飯桌前。
今天的稀飯多了一個雞蛋,我平時三天才有一個雞蛋吃的,這頓多一個,就是小姑給我安慰補償。
那個雞蛋是就著眼淚吃的,從那之後我就學會了外人面前把性子收著,就像小姑說的,惹出事了她不會幫我處理,給我一口飯吃就是仁至義盡了。
親爹娘更指望不上,在學校鬧這事也傳進他們耳朵里,我娘啐一口唾沫,對著我爹尖尖罵一句:
「那小蹄子就不是個安生的!才幾天就鬧出事來!就你妹養的好娃!」
「你看不慣就接過來自己養!反正耀國也四歲了,計生部的也管不著了。」
「我才不養!你沒看那天她的架勢,都要給耀國打死!真接回來耀國怎麼辦?!」
四歲的小孩也知道點事,耀國碗一摔,大聲吼:「我不要那小蹄子來家裡!我不喜歡姐姐!」
我娘連忙哄他:「不來不來,咱家就你一個!」
家裡這才消停下去。
這話是隔壁王嬸學給我聽的,她嘴巴大,最愛乾的事就是聽人吵架,再添油加醋地傳出去,傳得十里八鄉都知道才舒坦,她沒少因為這事被人念叨。
也是從那時起,我意識到,自己和別的小孩不一樣。
我只能閉上嘴,見誰都冷著臉,時間長了學校里那些同學沒了興致,只會看到我時心照不宣地移開視線。
孤立是很令人窒息的手段,在班裡像是一個透明人,所有人都默契地忽略掉你,這對於六歲半的我來說是一件很受挫的事情,比知道我爹娘拋棄我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