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女人完整後續

交作業時會忽略掉我，聊天時見到我路過會閉上嘴陷入沉寂，體育課上剩下的沒人組隊的那個人一定是我。

小姑見別的小孩都是成群結隊，只有我天天形單影隻，耐不住問我在學校有沒有交到什麼朋友。

「我有那時間不如多學點知識，這次小考我又考了班級第一。」

後來我才知道，我親媽氣不過我拿沈耀國威脅她，到處跟人說我壞話，那些大人聽了也不叫自家小孩跟我相處，省得被帶出壞毛病。

她這隨意的舉動，讓我整整六年都蒙受孤立的陰影。

好在當時我已經差不多習慣了，小升初那年，我穩定發揮，考進了縣裡的中學，一學期十八塊學雜費，小姑沒有錢，不得已去問奶奶借。

「讀書出來是能過好日子的，你看村頭李叔兒子，初中畢業能識字，現在不也在辦公室享福，等小辰讀出來了，大不了讓她把錢還你」

「你不看看她那個樣，是能孝順我的丫頭嗎？跟她親媽都能指著鼻子罵，就你還疼她個沒良心的！」

「那她也是您孫女，您親孫女，沒養過一天，現在錢也不捨得給，她拿啥孝敬您！」

最後奶奶罵罵咧咧地從上了鎖的箱子裡掏出來一塊布，裡面包著鈔票，顫巍巍扯了一張五塊錢遞給她，還沒捨得撒手，

「多了沒有，就這些。」

十八塊的學費還差八塊，小姑愁得半夜睡不著，對著月光在院子裡抹眼淚。

我也睡不著，我想讀書，讀了六年小學一直保持第一，這是我最後能拿出來維持自尊的東西了，在他們對我指指點點時，我能安慰自己說至少我學習比他們好。

「小辰，知道姑為啥這麼想讓你念書嗎？」

我搖頭。

「我十歲時有個玩的好的男同學，我倆是同桌，他家裡條件好，一直念下去。當時我讀到六年級不念了，也是我沒你有能耐，不念就不念了。」

「後來那男同學去了更好的學校，沒忘給我寫信，我讀的很艱難，他提到的什麼朱自清、胡適、什麼什麼斯基，我一個都不認識，也不知道回什麼。」

「再後來，就斷了聯繫。」

「那男同學長得很好看，眼睛大大的，跟你一樣，還每天上學都摸塊糖給我，有時候我就想，如果那時候我也能讀書，跟他一塊，至少比我現在過的開心多了吧。」

我坐在小姑旁邊看月亮，周圍星星時不時閃爍，我突然明白了我名字的來源。

「他叫方耀辰，名字都比咱們鄉里人名字好聽，他爹娘是下放過來的，本身是京城的文化人。」

「我給你取這名字，就是圖個念想，喜歡不喜歡現在過去太多年了，記憶都模糊了，但我就是覺得，當個文化人真好，至少那時候能有糖吃。」

小姑嘆口氣，手上薄繭在我臉上糊了糊，

「你放心，你有讀書的能耐，小姑不吃不喝也把你供出來。」

她才三十，有的是力氣幹活。

3

最後學費是我跑到親媽那要的。

她一開始也攆我，我環顧一圈，看到她家裡桌面上收拾得出奇的乾淨，像要出遠門似的，冷不丁開口道：

「你要是不給我，我就去大隊那把你懷孕的事捅出來！」

她手一抖，棍子掉地上，

「你懷孕了對吧，我聽見你說了，你要藏西山上生完再回來！你不給我錢，我出這個門就吆喝得全村人都聽見，我看你怎麼生！」

我前天路過時習慣性地蹲牆角偷聽，就聽到她跟我爹商量著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原話是說生的大姑娘沒用了，幫不上她兒，怎麼也再生一個，要是生個兒子，那香火更旺，生個閨女也不虧，還能給家裡幹活，到年齡了嫁出去也能賣筆彩禮錢。

沈耀國不是讀書的料，天天在學校不是玩就是睡，以後還得想辦法給他謀個生計，多個孩子還能幫扶點。

他們已經不把注意打到我頭上了，知道我學習好後還來賣過情，但沒想到我一個丫頭片子這麼記仇，不光不給好臉，他們過來一次我就揍耀國一次。

屬實是掐住命脈了。

聽到我這麼說，親媽眼睛裡狠光一閃，揚手就要揍我，我能看出來她是下了狠勁的，手掌都用力的發白，但托她的福，我在學校被欺負慣了，不是沒有人堵我，但我閃避得快，

我一邊躲一邊噼里啪啦砸東西，

「我跟小姑說了，我六點半回去，她知道我來你這的，晚回去了就過來找我，你敢不讓回去，明天我就敢去派出所參你！到時候你別說肚子裡孩子！沈耀國你都別想再見著了！監獄蹲一輩子吧你！」

她被我唬住，氣得臉通紅，嘴裡不停罵我是個遭報應的賤婊子，

最後不情不願地把錢給我了。

我不管她罵什麼，至少錢到手了，立刻跑回家。

我馬不停蹄地跑，跑出她的院子，跑出這個破落的村子，跑進我的前程里。

小姑知道我的事跡後也只是搖搖頭，我六歲時她還罵我兩句，現在十二了，她也不再說了。

「你是個主意大的，已經比你小姑厲害了，我沒理由念叨你。」她當時這麼說。

升入初一後，我才發現原先在村裡的那點成績屬實不夠看。

縣城的學生比我們那聰明的多，也沒有孤立我這事，大家該玩的玩，該學的學，不再把家長里短作為聊天的話題。

我交了幾個朋友，她們會聊看了什麼話本，什麼電視劇，買了什麼新東西。

我雖然沒什麼能參與進去的，但也會靜靜聽著，當個捧場的人。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當處於這種狀態下，那點未破土的虛榮心就會蔓生出來，我開始想加入進去，想弄明白她們聊天的內容，迫切地閱讀著借來的各種小說。

縣城的初中是要住校的，一個月回家一次，第一次月考結束，我看著成績單上刺眼的排名，頭一回不知道怎麼回家面對小姑。

等我到家時，家裡並沒有人。

我跑出去問隔壁嬸子，說是出去扒碳了，她說村東頭的大路有時候會有運煤的大車在那歇腳，就有村民追車往下面扒碳。

到跟前時，正看見小姑兩手往車上一抓，手腳並用地爬上去，拾起鐵杴，麻利地一鏟，一揚，半杴煤炭就這麼揮到下面。

底下有個和她搭夥的嬸子，撐著口袋接煤炭，小姑力氣不夠，只能加快速度，倒也和旁邊一次鏟滿的小伙差不多戰績。

司機很快從別處趕來，大聲吆喝他們下來，車上人跟下餃子似的很快下去，就剩小姑一個人，還在揮鐵杴。

車開動了，她就把煤揚到地下，一連開了幾百米，見車加速了，才咬緊牙站在車邊，縱身往玉米地一跳，翻幾個滾才停下來。

我連忙跑過去，瞪著眼忍不住生氣：

「小姑！你幹啥呢！」

「弄點炭能賣錢。」

「那也不能跳車啊！」

她拍拍灰，呲牙咧嘴地回答：「放心，小姑心裡有數，我都扒一個星期多了，回回都是我扒的最多。」

她撐著身子，去收拾地上的殘局，我幫著一起，收著收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我連忙用袖子擦乾眼淚，別讓淚水掉到炭上，聚著精神聽小姑和那個嬸子聊天。

她們說今天這趟能換七八毛錢，但那車過幾天就不從這走了，還得想下一個謀生的點子。

小姑牽著我回家時，天已經黑了，她把換來的錢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鎖的箱子裡，裡面攢了有四塊錢，這就是全部家底。

她眼睛亮亮的，眼底都是幹勁，

「小辰，我現在才發現自己賺錢是這麼痛快的事，我感覺我前十幾年白活了。以後你儘管讀書，錢的事我想辦法。」

我不知道這一周多她從車上摔了多少次，才攢了點錢，晚上我給她擦身上的時候，一後背的淤青一直蔓延到肩膀，胳膊腿上也沒啥好肉，星星點點的紫青扎眼得很。

「對了，聽說你們月考了是不，考得咋樣？」

我悶不吭聲，小心翼翼地給她擦著，良久才回答：「不是很好。」

小姑期待的表情淡了下去，想了想安慰我道：「沒事，縣城小孩比村裡的聰明，你學不過是正常，盡力了就行。」

我心裡更不是滋味兒了，靠著牆睜眼到了天亮。

四點多天還沒亮時候，小姑就起來了，做好了早飯才出去。

她變了很多，變硬氣了，也變柔和了，我感覺她的內里在生長出新的肉，只是當時的我詞彙太貧瘠，形容不出來那種感覺。

人都是會變得，我被扔給小姑時，她才十八，正是青春的年紀，就被掛上個拖油瓶，心裡不高興是在所難免的，因此把火撒在我身上，現在隨著年齡增長，人總是要沉穩些，她開始找到了自己往前奔的目標，就是供我讀書。

再回到學校時，我默默遠離了那幾個健談的朋友，開始悶不吭聲埋頭學習。

我的同桌董紅成績也不好，年級倒數那種，但平時學的比誰都認真，成績就是不見成效，我一咬牙，叫她早上來教室時叫上我一起。

每天早上六點，我和董紅準時出現在教室里，我缺意志力，她缺思考的能力，我倆正好互補，給她講題時還能加深我的理解，比我自己干學有用的多。

第二次月考，我進步了整整一百來名，從四百名進到了二百多，雖然也不突出，但至少證明努力是有用的。

那次小姑特別開心，她也找到了新的生計，跟著村裡一個大姐一塊賣衣服。

她們去批發市場進貨，再到縣城賣，有時候去市裡進，有時候還要坐火車去外地。

小姑捨不得買臥鋪，就買硬座，在座椅底下睡一夜，那時候查票並不嚴格，有一次逃票被抓了，乘警見她是個年輕姑娘，只教育一番讓她補票就罷了，好心地沒要罰款，從那之後就不敢逃票了。

她的生意做的平平穩穩，一個月竟賺個三四十塊錢，單單一個月就能把我學費賺回來！

小姑心底那塊石頭終於放下了，整個人都精神不少，第一個月的盈利，她跑去給我買了兩身衣服，又割了二斤肉回來。

一斤送到爺奶那去，剩一斤我倆吃，我很久沒吃過這麼香的肉了，小姑豪氣地切成大塊，拿土豆燉，噴香的醬汁把肉泡進味，泛著油光，是我吃過最香的肉。

我的成績也在穩步上升，基礎不好我就加時間學，縣城的老師有自己辦公室，課餘時間就拿著問題去問，時間長了，上課時候老師都要多盯我幾眼。

年底時，家裡發生一件大事。

我媽的那個孩子，沒生下來。

她抱著必需品在山上臥了幾個月，有的鄰居起了疑，偏偏上頭盯的緊，說誰家要敢超生，不坦白的就要男人坐牢。

那時候她已經快九個月了，我爺和我爹商議好幾天，還是怕了，騙我娘回家，叫來了幹部職工。

流產是藥流，藥灌下去三天，肚子徹底沒了動靜，孩子流出來的時候，已經和足月的小孩沒差多少了，頭髮都長出來，還是個男孩。

看著她躺在床上，原本健碩的身子瘦得跟竹竿似的，我突然不恨她了。

我只想逃離這個家。

這個家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和角色，大黃狗需要看家，白咪負責抓老鼠，奶奶管家，媽媽是生男胎的機器，就連最受寵的沈耀國，一輩子也被綁在了這裡，他要繼承這一畝三分地，繼承這一大家子人。

沒有用的人是不能在家的，小姑是第一個例外，她的價值沒有從彩禮上獲得，而是成了我的媽媽，半脫離了這個家。

我要完全走出去。

4

中考那年，我如願考上了市區最好的高中，小姑為此還和爺奶大吵一架。

他們並不打算讓我繼續讀了，我十四了，再讀完高中就十七，十七該嫁人，那麼我為這個家創造價值的時間只有這三年，出去打工才是他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