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爺和我爹做的決定,沈耀國十二,他過五六年也要娶老婆,他倆沒本事存錢,把我賣了的彩禮錢正好夠。
十四的女娃還能管,十七的他們就不一定管得住了。
但我小姑不依,這兩年她賺了不少錢,有一半交了上去,她的話語權比往日高不少。
但終究是個女的。
晚上吃完飯,天黑得透徹,院子裡吹著風,抬頭就是滿天的星星,我和小姑坐在院子裡,我靠在她懷裡,閉著眼感受夏天。
我已經長得比她高了,但沒她壯,她著兩年進貨拉貨,胳膊腿健壯不少,連帶著體型都寬闊了。
她還像我小時候那樣,習慣性地摸著我的下巴,就像摸白咪一樣,
「如果爺爺他們還是不同意,怎麼辦?」我忍不住問道。
我是一定要繼續讀的,那個高中有很大機率能考上大學,只有考上大學才能去外地工作,我聽班主任說過,大城市裡的高材生出來就是能坐辦公室的,多得是地方爭著要你。
但我怕小姑向他們屈服,畢竟他們養了小姑十八年,而小姑養了我十四年,說不在意、完全割捨,誰都是不可能的。
小姑嘆了口氣,只給我一劑強心劑,
「你放心讀書。」
我突然坐起來,拉著她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市裡吧,小姑賣衣服這麼厲害,在那也一定能繼續做。」
她看看我,眼睛被生活打磨過,透亮堅韌,髮絲間隱約有幾根白頭髮,
似乎是下了很大決心,小姑重重地點了點頭,
「行!」
她的生意帶著沙啞,是這兩年大聲吆喝磨出來的。
那個盛夏,沈家的兩個女人完成了她們的出逃。
這個村子綁不住心向遠方的我,也留不住日益成長的小姑,我們在家裡看來是叛徒,是不肖子孫。
對此我媽罕見地沒有迎合,她的心已經死了一半,跟著那個被男人親手喂下藥流出來的兒子一起死了,而這種事在這個吃人的村子裡並不罕見,那次威懾抓到了十幾個挺著肚子的女人,都摘下了肚子裡那個罪惡,將罪轉移到別人身上。
我和小姑在市裡租了一間兩室一廳,一個月五十塊錢,市裡的房子貴,她的存款只夠六個月的房租,因此小姑必須儘快找到謀生的行計。
市裡的高中是不要錢的,學雜費也免了,這倒是省下一筆費用,但賣衣服這活小姑沒再繼續干,一是比起打工,賣衣服掙錢不多,二是和她一起搭檔的嬸子身體不好回家了,她自己一人忙不過來。
最後小姑找了個學校附近一家飯店前台的算帳的活,她雖然識字不多,但口算技術練得十分嫻熟,一個月的工資也有二百四十塊。
足夠我們娘倆的支出。
市裡高中的學生更是聰明,哪怕經歷縣城那次,我已經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還是在遇到班裡同學時,忍不住生出震驚。
原來他們上學時是可以學特長班的,有的會鋼琴,有的學跳舞,學習上更是,珠算競賽比比皆是,同樣是一年生出來的,脫生在農村的孩子現在已經開始打工給家裡交錢。
他們住在筒子樓里,大院裡,交流的是各自的成長經歷,問到我時,我想了想,還是坦白,
「我家是農村的,小姑是飯店的會計,沒有爹娘。」
原來這個事實說出來並不難堪,他們只是愣了一瞬,點點頭,沒再多問。他們並沒有探詢我的父母,又或者為什么小姑和我呆在一起。
小姑的工作乾得不錯,第三個月就長了三十塊工資,我依舊保持著初中時養成的學習習慣,一步步追趕他們。
為了能跟得上進度,小姑咬牙把我送進了補習班,一節課十塊錢,一周一節,報了我最頭疼的數學和物理,一上就是兩個學期。
老家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這事,得知小姑每個月花八十塊錢給我補課,急得眼睛都紅了。爺爺和我爹去初中打聽了我在的高中,轉了車才到市裡。
當初上哪個學校並沒有瞞著他們,只是沒一個人記在心上罷了,現在還特地跑初中去一趟,聽起來也是荒唐。
班主任告訴我,門衛那有兩個人找我,我心生納悶,到地方才發現是這兩個男人,腳步一下子停了下來,
「你們來做什麼?」
爺爺拐杖一甩,差點扔我身上:「來做什麼!?當然是來管管你們兩個敗家娘們!上什麼破課要那麼多錢!跟我去把錢退了!」
一旁的門衛見狀起身,攔在他身前叫他冷靜一下,
「這是我們家事!你個外人有什麼資格摻合!」
「沈二丫!趕緊跟我回家!」爺爺踢了踢我爹:「去把你閨女帶走!」
他們動靜很大,教學樓就在旁邊,走廊上的人都能聽到聲音,忍不住停下來觀望。
我只覺得臉上像火燒一樣熱辣辣的,我維持的臉面,自尊,都在這一刻被他倆狠狠扯下來踩碎。
就像小學我媽做的那件事一樣。
回想起不好的記憶,我又氣又鬧:「你們憑什麼帶我回家!你倆是我誰啊!我不認識你們!門衛叔叔,能不能把他倆趕走!」
「嘿你個死丫頭,皮硬了是吧,你老子你都不認,你媽說的真沒錯,你生下來就該給你掐死,不然那個二孫子也不能生不下來!」老頭子氣得吹鬍子瞪眼,他在家裡說一不二慣了,還沒有人忤逆他。
說著就要過來拽我,我連忙往後退,
「那男孩是你倆自己殺的,血也還在你們手上的,就不怕遭報應,夜裡睡覺時候沒有鬼嬰來纏你們身嗎?!」
眼見跟他倆掰扯不清,我腦子飛快轉,嚴聲厲色道:
「你們再胡鬧我就報警了!我的監護人上寫的可是我小姑!你倆屁都不算,沒資格管我!除非當著警察面你敢說我親爹是沈國慶!你看這個一萬的罰款你們交不交吧!」
別說一萬,一千家裡都湊不出來。
兩個男人被我唬住,大字不識一個的自然也不明白什麼是規定什麼是法律,只知道自己的確乾了虧心事,見在我這撈不到好處,只好先行離開。
我連忙跑去辦公室,借老師電話給小姑通風報信。路上的同學忍不住打量我,竊竊私語的聲音湊在一起像蚊子一樣嘈雜,嗡嗡得吵得人頭疼。
小姑知道後氣得不行,但家裡並不知道她在哪兒工作,無頭蒼蠅似的轉了一天,決定放學時跟在我身後守株待兔。
我一眼就瞧見兩人鬼鬼祟祟的身影,不能去飯店也不能回家,索性徑直往派出所走。
兩人越跟越不對,只好離開。
那天的事情只是個插曲,我還以為他倆一時興起,跑過來要錢,之後就沒再看到過兩人的身影。
後來我才知道,是小姑回了一趟,用四百四十塊買斷了和家裡的聯繫。
「他們都鬧到你學校去了,我總不能還讓他們在咱倆頭上拉屎。」小姑笑眯眯地跟我解釋,仿佛那四百四十塊錢是四塊錢似的。
我聽著都肉疼,那可是兩個月的工資,就這麼給那一家沒道德的人。
小姑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的腦袋,
「現在想想,小學那會兒小姑是真窩囊,知道你被欺負了也不敢吭聲,小姑對不起你。」
我手一頓,沒料到她會突然提這事,猝不及防地被觸及結痂的傷疤,人還是會被回憶的情緒淹沒,我沒忍住紅了眼眶。
說不委屈是不可能的,可偏偏後來初中時又理解了小姑的做法,像我們這樣的人,沒辦法事事都順著心走,受委屈是在所難免的。
過去就過去了。
沒想到小姑居然還記著。
我撲到她懷裡,感受著她輕輕的撫摸。
「沒事小姑,我已經快忘了。」
記不住他們孤立我的細節,記不住他們的嘴臉,感受也一點點模糊,烙印在性格里的痕跡隨著年齡增長也慢慢被取代。
人的過往就像一杯水,裡面被污染後,慢慢灌進去新的清水,時間長了也能凈化大半。
5
那天開始,我比往常更加用功,英語基礎不好,我就在跑操、吃飯時拿著紙條背,地理不好,我就每個課間做半套題,到高二下學期,成績能穩在年級前五十。
保持這個成績,進一個 211 是有希望的。
小姑不明白什麼 985、211,只知道這個年代讀個大學出來,前途都光亮的很,村子裡沒幾個人讀書,到了市裡才知道原來有的家庭這麼注重孩子。
而不是生下來就扔給別人養,給口飯吃餓不死就得了。
小姑慢慢地也接受了父母並不怎麼愛她的現實,因為對比下來,她對我的好才是愛,顯然爺奶並不在意,關注點都在他們的寶貝兒子和孫子頭上。
後來他們又腆著臉來了幾次,被那張斷絕關係書攔了回去,我得知小姑回去給他們送錢時,特地讓她補上了這個簽字。
不知道在法律上有沒有用,但至少能威懾住他們。
高三一年最是關鍵,小姑的工資漲到了三百五,她一咬牙,每個月多掏一百出來給我補課,剩下的錢天天大魚大肉補著,只希望我能在最後一年沉浸式學習,不受任何影響。
我的性子穩了不少,比起小時候的潑辣,現在思考的更全面了些。
我想起來小姑那時候說的, 等我讀了書,就知道有些事不是直來直往的情感能夠支配的,我娘把我扔給小姑, 我直白地恨她, 那是我六歲時的情感。
現在想來, 那種恨意甚至比不過小學時她亂嚼舌根帶來的痛苦多, 那種大環境下造成的行為,不能去拋開背景簡單判定。
她積攢了十幾二十年的委屈, 包括在家時的受偏見, 全靠一朝生了兒子才能揚眉吐氣。
村裡那些人一輩子的天地就是那間土房,那塊院子, 和屋後頭的一畝三分地,跳開舊俗是很難的一件事。
我和小姑能逃出來,是例外,是僥倖,也是以後的大勢所趨。
我看到市裡務工的女人越來越多,班上成績好的女生名列前茅,她們以後會是哪個單位的領導,哪個公司的老闆,也會是新生兒的媽媽。
新的思想從她們胯下誕生, 新的時代隨著她們崛起而掀開帷幕, 當土地不再是單一的資產, 當女性一點點蠶食市場和話語權, 新的關係已然形成。
6
高考的三天像流水一樣度過,一科接著一科緊密的節奏, 我不得不繃緊了弦,發揮出三年努力的功底。
考完出來時, 小姑罕見地穿了一件旗袍, 把頭髮盤了起來。
連著幾年的高頻工作讓她臉上留下勞累的痕跡,但不過才三十六歲,依舊是正值年華, 這麼一打扮, 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她。
我連忙跑過去,狠狠抱住小姑。
「小辰,終於畢業了!」小姑感嘆一聲,把這幾年的奮鬥一筆帶過。
我眼眶濕潤, 不知是感慨時光易逝還是苦盡甘來, 題目做著沒有太出意外, 應該是能發揮出正常水平。
果然, 成績出來那天, 我以五百八十五的分數, 考上了北京一所 211。
那時候的人都想去北京,就是一塊香餑餑, 散發著無盡的可能。
小姑跟著我一起去了北京, 重新操起買衣服的行業,我給她把著關,走了外貿這條道。
大學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但我知道,我和小姑的未來,也會一樣熠熠生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