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展凌風此時的眼神過於慈祥,我甚至懷疑他是在罵我。
這是一爹未平一爹又起。
「你和宜蘇很像。」
展凌風聲音溫柔地要滴出水來。
宜蘇是我娘的芳名。
不是,從哪個地方看出來的呢?
我低頭打量一圈,才發現自己的障眼法不知什麼時候被解除了。
我娘的本事,糊弄普通人夠用,但糊弄魔尊就不大行了。
我亦步亦趨跟著他走到奢華寶座旁,又被他按著坐下。
他憐愛地給我順了順頭髮,柔聲道:
「孩兒,你叫什麼名字?」
我老老實實道:「我叫宜嵐。」
「哪個嵐?」
「山風嵐。」
話音剛落,展凌風忽然轉過身去,狠狠擦了好幾下眼睛。
再轉過來時,眼睛已經通紅一片。
「我就知道,蘇蘇心裡有我!」
我欲言又止。
也……未必吧。
主要我出生那天,山里起了霧,我娘懶得想名字,就管我叫宜嵐。
但看著展凌風感動的樣兒,我也不忍心說出實情,只能傻笑。
爹看孩子,那叫一個越看越滿意。
他拍拍手,讓人上了一大桌子魔族特色菜,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在我委婉地表達我吃素後,又換上了色香味俱全的素齋,捧著臉讓我放開來吃。
我頂著灼熱的視線,好不容易乾了三碗飯。
等展凌風試圖再盛第四碗時,我實在忍不住攔住了他。
「魔尊大人,嗝,我真的,嗝,吃不下了,嗝。我來找您,嗝,是有事相求,嗝。」
展凌風嗔怪地看我一眼:「傻孩子,叫爹。」
我我我我,我叫不出口。
展凌風略感失望,但還是善解人意道:
「那咱慢慢來,先叫叔。」
我鬆了口氣,「啪嘰」一聲就跪下。
「展叔,求您把聚魂燈借給我,我要趕回去救師祖!」
9
展凌風已經在外面唉聲嘆氣半天了。
快兩米個大高個兒,一直在那碎碎念著什麼「宜蘇你的心好狠」「你竟然讓我們的孩兒認禿做父」。
聽得我都快信了。
不會我爹其實不是師祖,是魔尊吧?
但看著魔尊一頭紅髮,我又覺得不是。
我娘本就是紅髮,如果我爹是魔尊,那我按道理也該是紅髮吧?
可我頭髮分明是棕褐色的,應當是隨了師祖。
……也不對,師祖是個和尚,誰知道頭髮是什麼顏色呢?
我抓耳撓腮,突然覺得當個沒爹的孩子也挺好。
正糾結著,殿門「砰」一聲被推開。
展凌風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臉上還掛著兩道未乾的淚痕。
「不就是個禿驢嗎?爹幫你救!」
我眼睛一亮:「真的?」
「那當然!」
展凌風是個行動派,說走就走。
他不僅拿上了聚魂燈,還帶上了魔族的儀仗隊。
於是,當我再次回到蓮壇寺時,無畏師弟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不好啦!魔族打上山來啦!」
師父更是臉都白了,手裡的佛珠捻得快要冒火星子。
「阿彌陀佛……魔、魔尊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
展凌風理了理衣袍,一手提著聚魂燈,一手把我拉到身前,下巴一揚。
「我送我女……孩兒來,不行嗎?」
師父的目光在我倆之間來回掃視,終於緩緩裂開了。
「無垢啊……這位是你……」
「爹。」
展凌風迅速搶答。
我:「……」
師父:「……」
怎麼辦,師父看起來快要圓寂了。
10
和師父解釋了半天,他才勉強接受展凌風不是來攻占蓮壇寺,而是來救師祖的。
戰戰兢兢帶著我們去了師祖所在的禪房,展凌風一推開門就是仰天大笑。
「哈哈!死禿驢你也有今天!」
師父立刻扭頭瞪我:「你不是說他不是來鬧事的?」
我趕緊安撫:「稍安勿躁,這只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罷了。」
我不是很會安慰人,師父的表情更難看了。
「無垢,你怎能汙衊明光師叔。」
我訕笑兩聲,都沒忍心說。
要我真是師祖的閨女,師父得管我叫師妹。
超級加輩好嘛。
魔尊大人真的很幼稚,對著一動不動的師祖放了一堆垃圾話。
師父聽得那叫一個面如土色,被我好不容易摁住了,才沒上去找展凌風拚命。
說過癮了,這才一抹嘴,拿出聚魂燈放到師祖身邊。
繁複的法訣過後,原本黯淡無光的聚魂燈開始發出微弱的光芒。
「這般放著,七七四十九天後,自能聚齊他的魂魄。」
我上前就是一記彩虹屁:「展叔威武!」
展凌風對我眨眨眼,眉目間滿是得意之色。
送走誠惶誠恐的師父,我給展凌風遞上一杯茶,懂事道:
「今天真是麻煩展叔了,您稍作休息,我明日便帶您去見我娘親。」
我本以為這馬屁該是相當到位,沒想到展凌風神色忽然就怪異起來。
「哈、哈哈,此事倒也不急。」
我:「……嗯?」
當我爹的時候不是很乾脆嗎,這會兒怎麼又不急了?
11
我正納悶呢,就見展凌風清了清嗓子,眼神飄忽道:
「你娘吧,她……她膽子小,我怕嚇著她。」
啊?誰膽子小?我娘嗎?
能泡一堆大佬的女人,你跟我說她膽子小?
我狐疑地看著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窗外天色一變。
有七彩祥雲匯聚而來,陣陣仙樂飄渺入耳。
我跟展凌風對視一眼,趕忙跑了出去。
蓮壇寺一眾弟子也都跑了出來,對著天上的異象目瞪口呆。
無畏師弟喃喃道:
「這是……哪位菩薩顯靈了?」
師父臉色發白,手裡的佛珠捻得更快了:
「不,這陣仗,是天界的人。」
話音剛落,祥雲之上便出現一隊天兵天將,排場極大。
為首的男人一襲雲紋白袍,面如冠玉,神情悲憫,頭髮高高束起,隱約能看出是棕褐色。
他緩緩從雲端落下,手裡還托著一面古樸的銅鏡。
我心裡咯噔一下。
這不會是……前塵鏡吧?
男人走到師父面前,微微頷首,聲音溫和:
「本座感應到故人氣息在此甦醒,特來相助。」
師父到底還是有見識的,連忙回禮:
「恭迎天帝陛下。」
天帝的目光在寺中掃過,最後落在了我身上。
他愣住了。
半晌,天帝才輕聲問道:
「你娘……是宜蘇?」
12
我剛要回答,身側忽然一陣魔氣涌動。
展凌風一個箭步把我護在身後,瞪著天帝,咬牙切齒道:
「姓君的,離我閨女遠點!」
天帝眉頭一蹙,語氣也冷了下來:
「展凌風,她何時成了你的女兒?」
「蘇蘇是我妻子,她的女兒自然是我女兒!」
展凌風說得理直氣壯。
天帝冷笑一聲:
「一派胡言,宜蘇何曾嫁你?」
「那是我們的私事,與你何干!」
眼看著仙氣和魔氣在蓮壇寺上空激烈交鋒,大有下一秒就要把房頂掀了的架勢。
師父搖搖欲墜。
他哆哆嗦嗦地拽我袖子:
「無垢,你、你是女兒身?」
我汗顏:「重點竟然是這個嗎?」
師父兩眼一翻,眼看著就要厥過去。
我趕緊扶住他,衝著天上對峙的兩人弱弱道:
「咱要不先別吵了呢?」
兩人同時看來,又同時收斂了氣勢。
展凌風立刻換上慈父的表情,柔聲道:
「嵐兒別怕,爹在呢。」
天帝也不甘示弱,目光溫潤地看著我:
「孩子,讓你受驚了。」
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再想想禪房裡還躺著一個。
我陷入了沉思。
這叫什麼。
爹爹相報何時了嗎?
13
天帝布下了前塵鏡,說這鏡子能映照前塵往事,刺激師祖的神魂。
我瞅了一眼,鏡子裡霧蒙蒙一片,啥也看不清。
天帝他老人家還說,為了確保故人無虞,要在蓮壇寺住下。
師父立刻抖抖霍霍道:
「陛、陛下,小寺簡陋,怕是招待不周……」
天帝微微一笑:「無妨,本座不挑。」
展凌風一把將我拉到身後,對著天帝怒目而視:
「姓君的,你少在這假惺惺,不就是想趁機拐我閨女嗎!」
天帝看都沒看他,溫潤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孩子,我與你娘多年未見,正好與你多親近親近。」
展凌風見無法阻攔,立刻嚷嚷道:
「他住,那我也要住!」
師父眼睛一翻,終於暈了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剛做完早課。
出門就見天帝仙氣飄飄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擺著一盤泛著金光的果子。
「嵐兒,來。」
他朝我招招手。
「這是瑤池的仙果,你身子骨弱,多吃些補補。」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肌肉。
弱……嗎?
我一拳能把無畏師弟打出二里地哎!
但我不敢說,只能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
「謝謝天帝伯伯。」
這一聲「伯伯」叫得天帝龍心大悅,親自拿起一個果子遞給我。
果子還沒到手,旁邊魔氣一閃,展凌風出現了。
他看了一眼那果子,不屑冷哼道:
「就這破玩意兒,也好意思拿出來?」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塊黑漆漆、卻隱隱有流光閃動的晶石,塞到我手裡。
「嵐兒,爹給你個好東西!萬年魂晶,最是滋養神魂,比他那爛果子強多了!」
天帝眉峰一挑:
「虛不受補,倒是本座這仙果,能固本培元,強身健體。」
展凌風嗤笑:
「養魂才是根本!神魂強大,肉身不過是皮囊罷了!」
眼看著仙氣和魔氣又要開始對沖,我一個頭兩個大,夾在中間弱弱地舉起手。
「要不……我果子和晶石一起用?」
兩人同時瞪向我。
行吧,當我沒說。
14
自從這二位住下,我在蓮壇寺的待遇直線上升。
早上想掃個地,展凌風一把奪過我的掃帚:
「我女兒怎能幹這種粗活!」
他大手一揮,幾個魔族小兵憑空出現,三下五除二就把整個蓮壇寺打掃得一塵不染。
中午想去挑水,天帝悠悠飄過,嘆了口氣:
「唉,苦了你了。」
他隨手一指,後院的枯井裡立刻湧出甘甜清冽的泉水。
蓮壇寺的師弟們都樂瘋了。
只有師父,一天比一天憔悴。
他把自己關在禪房裡,整日整夜地敲木魚。
無畏師弟偷偷告訴我:
「師父說,再這麼下去,咱們蓮壇寺就要改名叫魔仙堡了。」
說罷又看了看不再偽裝的我,艷羨道:
「師……姐,你頭髮真多!」
我:「……謝謝你哦。」
但無論如何,我不忍心看我師父這麼一個八旬老漢如此煎熬。
這天,我把兩位大神請到一起,試圖跟他們講道理。
「天帝伯伯,展叔,其實這些事我都能自己做的,真的,不用對我這麼好……」
兩人對視一眼,隨即都用一種受傷的眼神看著我。
天帝輕嘆:
「孩子,你是覺得我做得不好嗎?」
展凌風更直接,眼眶都紅了:
「嵐兒,你是不是嫌棄爹了?」
我:「……」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不是,你們兩個情敵,為什麼這時候這麼團結統一啊!
好在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
在前塵鏡的加持之下,還沒到七七四十九天,師祖就醒了。
15
在天帝和魔尊每日的爭風吃醋下,師祖的魂魄凝聚得格外快。
大約是怕再不醒過來,蓮壇寺就要被夷為平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