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正盤腿坐在蒲團上,聽著展凌風和天帝為了「我女兒今天應該先吃仙桃還是先喝魔蓮羹」而吵嘴。
禪房裡的聚魂燈和前塵鏡同時光芒大盛。
我們三人齊刷刷地看過去。
只見端坐於蒲團上的僧人,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呼吸一滯。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溫潤、悲憫,仿佛承載了世間萬千疾苦,卻又不染一絲塵埃。
那雙溫柔的眼睛,越過天帝,越過展凌風,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看著我,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極淺的笑。
「小阿嵐,你長這麼大了。」
我愣住了。
他叫我「小阿嵐」。
不是「無垢」,而是「小阿嵐」。
不知為何,我鼻頭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
我忽然想起年幼時曾憧憬過的,暮歸時父親對孩子的呼喚。
應當便是這樣的。
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將我密不透風地包裹起來。
16
我對明光師祖有著天然的親近。
這份親近像是藏在骨血里,根本抹不去。
這也是為什麼,我一直很篤定師祖才是我親爹。
我的異樣被展凌風和天帝看在眼裡,天帝揉揉眉心:
「傻子,和我爭有什麼用,明光一醒全白搭。」
展凌風難得沒有還嘴,靜靜站了片刻,突然就起身離開了。
我看著他高大但可憐的背影,有點於心不忍。
天帝輕輕撫了下我的頭,微微一笑:
「別擔心,那小子沒這麼脆弱。」
說罷又看向明光師祖:
「別這樣看著我,我出去透透氣,你們聊。」
明光師祖低眉斂目,淡淡道:
「多謝。」
禪房裡一時只剩下我和師祖二人。
把師祖扶到榻邊躺下,我趴在榻邊,一邊看他,一邊忍不住偷笑。
「在笑什麼?」
師祖語氣淡淡的,卻很溫柔。
我摳了摳手指,到底藏不住事兒,靦腆問道:
「你是我的爹爹嗎?」
話才出口,我已經腦補起父女相認的感人場面了。
師祖彎了彎好看的眉眼,目光沉靜:
「我與宜蘇,從未有過肌膚之親。」
這回輪到我傻眼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師祖犯不著撒謊騙我。
可,沒有肌膚之親,哪來的我?
而且,而且!
我急急忙忙拿來銅鏡,指著鏡子裡肖似的兩張臉,語無倫次道:
「你和我分明長得很像!」
明光師祖沒有反駁,只是伸出手指在我眉心輕輕一點。
淡淡的金光閃過,原本光潔的眉心,竟是憑空出現一顆紅痣。
我瞧著眼熟,猛地想起來,這和展凌風眉心的紅痣別無二致!
17
亂了,都亂了。
我坐在禪房外,抱頭沉思。
我長得和師祖像,眉心的紅痣和魔尊是同款,再加上天帝那一頭棕發……
合著我是個雜交水稻啊?
而且……
我摸了摸眉心的那顆痣。
這肯定是我娘給藏起來的,因為師祖說,這是魔族皇室血脈的證明。
真相到底如何,只能去問我那個大美人娘親。
思及此,我決定下山找我娘問個明白。
剛走到山門口,迎面便撞上一陣香風。
我娘一身桃粉羅裙,正風風火火往山上趕。
瞧見我,她一個急剎停在我面前。
「小寶,你沒事吧?」
她捧起我的臉,左看右看,秀眉微蹙。
「我感應到蓮壇寺這邊的氣息亂七八糟,生怕你出了事。」
感受著娘難得的溫柔,我鼻子一酸,眼眶立刻就紅了。
我娘見狀柳眉一豎,鳳眼裡滿是煞氣:
「說,是不是哪個不長眼的欺負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一頭扎進她香噴噴的懷裡,抱住她柔軟的腰,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娘,我爹他到底是誰啊?」
我娘一愣,安撫地拍著我的背,柔聲哄道:
「爹?爹那種東西,你就當他死了,不成嗎?」
話音剛落,我身後傳來整齊劃一的抽氣聲。
我回過頭。
只見明光師祖、天帝、展凌風,三人並排站在不遠處,表情各異。
沒有我想像中久別重逢的欣喜若狂,也沒有劍拔弩張。
恰恰相反,一直爭得面紅耳赤的天帝和魔尊,此刻看見我娘,竟是同時後退半步,眼神躲閃。
唯有明光師祖,依舊是一身月白僧袍,纖塵不染。
他看著我娘,清潤的眸子裡漾開一點溫柔的笑意,雙手合十,微微頷首。
「宜蘇,好久不見。」
18
禪房中,四個大佬圍桌而坐,只有我一個小菜雞縮在一邊。
比起在我面前的長輩派頭,天帝和魔君現在的樣子簡直讓人不忍直視。
他們一個給我娘端茶倒水,一個獻寶似的把亮晶晶的寶石往外掏,只有師祖端坐在那裡,巋然不動。
我娘淡淡掃了他們一眼,魔尊和天帝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我娘沒搭理他們,把我拉到身邊,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
「瘦了。」
她心疼地摸摸我的臉,隨即鳳眼一橫:
「是不是你們欺負我閨女了?」
天帝和展凌風瘋狂擺手。
「沒有沒有!蘇蘇你誤會了!」
「我疼她還來不及,怎麼會欺負她!」
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大聲道:
「娘,大家都對我很好!可、可我還是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禪房裡靜了下來。
半晌,天帝嘆了口氣,看向我娘,神情複雜:
「是啊,蘇蘇,你就告訴我們吧。嵐兒體內氣息混雜,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娘看著我,那雙總是萬種風情的桃花眼裡,此刻只剩下滿滿的溫柔。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
「阿嵐,這件事,要從很多年前的仙魔大戰說起。」
19
我娘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仙魔兩界打得不可開交。
「仙魔大戰,生靈塗炭,怨氣衝天,六界幾近崩毀。仙界和魔界殺紅了眼,根本聽不進任何勸阻。
「天界戰神君昊,魔族太子展凌風,佛子明光,還有我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九尾狐。
「我們都想阻止那場浩劫,可談何容易?唯一的法子,就是布下上古誅邪陣,以身作祭,凈化三界怨氣。」
我意識到了什麼,手不由得攥緊。
「君昊獻出了他的本源仙力,展凌風取出了他的心頭血,明光抽出了他的佛骨。
「可問題是,這三股力量性質迥異,根本無法融合,需要一個強大的『容器』作為中轉。
「九尾狐一族,天生便能容納萬物靈氣。」
我娘看著我,眼神里有我從未見過的光。
「我就是那個『容器』。」
展凌風撇過臉,嘴唇被自己咬到沁出血珠。
天帝也閉起眸子,長嘆一口氣。
「不是這樣的。」
我呆呆抬起頭。
天帝望著窗外,語氣中帶了些許顫抖。
「我們三人未必不能做這個容器,可……我猶豫了。」
展凌風抹了抹臉,不敢看過來。
我娘輕笑一聲:
「你們一個是未來的天帝,一個是魔尊唯一的血脈,都有比天大的責任,我不過是一個九尾狐妖,合該我來犧牲,不是嗎?」
我心疼地握住我娘的手,又下意識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師祖。
娘也順勢看過去,語氣突然變得溫柔。
「明光心懷眾生,他不忍我犧牲,要以身祭陣,但被我打暈了。
「天下蒼生需要他。」
我想到師祖以一己之力度化十萬冤魂,最終魂飛魄散,心臟頓時抽疼了一下。
「不是心懷眾生。」
明光師祖清潤的聲音忽然響起。
他望向我娘,眸中一片坦然。
「我亦有私心。」
我瞬間明白了師祖的未盡之意。
我並非無情無欲的佛。
我想護天下蒼生,也想護你。
我娘微微一怔,片刻後,唇角勾起一個極美的笑。
她挽了下鬢髮,不再去看師祖,繼續道:
「法陣成功了,我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在沉睡許久後,因為一抹生氣活了下來。
「那三股力量在我體內融合後,太過強大,無法消散,竟……孕育出了一個新的生命。」
我立刻明白過來。
那個生命,就是我。
20
我找到我爹了。
但又好像沒找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三個都是我的爹爹。
可我又覺得不能這麼算。
想來想去,我決定不再糾結。
不管誰是我爹,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肯定是我娘的崽!
有娘的孩子像個寶!
事情都說開了,師祖也成功醒來,一切皆大歡喜。
最開心的莫過於我師父。
他掰著手指算大佬們離開的日子。
天帝和魔尊畢竟不能玩忽職守太久,又賴了幾天後,終究要離開。
臨走前,展凌風拉著我的袖子,又紅了眼眶。
「嵐兒,記得常去魔族玩啊!不管別人怎麼說,在我心裡,你就是我唯一的女兒!」
我怕魔尊大人真哭出來,趕忙答應。
展凌風又扭扭捏捏站在我娘面前,小聲道:
「姐、姐姐,我還有機會嗎?」
我目瞪口呆,沒想到魔尊走的是小狼狗路線啊!
我娘紅唇輕啟,言簡意賅:
「快滾。」
展凌風頓時淚流滿面。
送走魔尊,又輪到天帝。
天帝顯然要沉穩許多,只是淡淡道:
「這麼多年, 我都在尋你。
「既然找到了你, 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我娘低頭看自己剛塗好的指甲, 頭都沒抬:
「滾。」
行吧,甚至比展凌風還少一個字。
天帝嘆口氣, 心事重重地走了。
眼見送走這兩位,師父總算敢冒頭了。
「無垢,你也要走了嗎?」
我有些難過:「師父,因為我是女兒身, 所以你要趕我走了嗎?」
我娘銳利的眼神立刻掃過來。
大妖的威壓還是很嚇人的, 我師父一個哆嗦, 趕忙道:
「怎麼會!你是我們蓮壇寺的首席大弟子, 你肯留下,我高興都來不及!」
我又高興起來。
21
又陪我住了些時日,我娘吃膩了素齋, 要下山去了。
我有些不舍, 但想到我娘已經快一個月沒吃到最愛的叫花雞了, 頓時也有點內疚。
「好吧, 那娘你要不要和師祖說一聲?」
我娘神色坦然:「好啊。」
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走到門口, 卻又忽然折返。
我好奇看向她, 我娘卻是嘟囔道:
「這裙子髒了,我換一身。」
我偷偷抿嘴一笑,沒有拆穿這分明是今早剛換的裙子。
娘換了身素雅的裙子,和她一貫張揚的打扮截然不同。
但不管穿什麼,都是美得驚人。
「那,我去打聲招呼。」
我裝作什麼都沒發覺, 乖乖點頭。
等估摸著娘應該到了, 我躡手躡腳地跑到了師祖的禪房外, 從窗戶縫裡悄悄往裡看。
一看不得了,我娘正俯身捏著師祖的下巴, 活像個強搶民男的女土匪。
「說, 你那天的話什麼意思?」
師祖淡笑道:
「你這般聰慧, 不會不懂。」
我娘冷哼一聲:「若我就是聽不懂呢?」
師祖好脾氣地將娘的手攏入掌心,溫聲道:
「你不懂,我便說與你聽。
「前世,我為佛祖,為蒼生。
「這一世,我只為你。」
兩個身影越靠越近,我趕緊捂住眼睛, 不敢再看。
可到底心裡痒痒的, 又悄悄張開指縫。
下一秒, 就聽我娘淡淡道:
「小寶。」
我條件反射:「到!」
哎呀!
我知道自己被發現了, 頓時懊惱不已。
好在娘也沒生氣, 促狹道:
「我和你師祖有要事相商, 你不能再聽了, 少兒不宜, 快躲遠點。」
我嘴都要笑爛了,趕忙離開。
回去的路上,無意中一抬頭, 才發現明月當空,清清朗朗。
呀,明天是個好天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