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確定他是否看見了我。
即便看見我,謝家也並非我們秦氏不可。
就算是清河內亦有數戶待嫁女,可供謝氏挑選。
即便謝臨舟看見了我,那又怎樣?
姻親未定,若因前世的緣故,他更不該在此時讓我丟人。
我不願意面對謝臨舟。
這份不安並非悸動,抑或是放不下他。
而是源於前世一箭穿心的恐慌。
他曾經帶給我苦難、難堪。
以及數次被人拋下,獨自面對險境,最後被奪去性命的絕望。
「這位郎君,煩請讓路。」
馬車之外再次響起催促的聲音。
李子桀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謝臨舟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如果想要強行把對方弄開並非不可能。
只不過他們來時主君吩咐要懂禮節。
不能把他們在隴西蠻漢子那套搬到中原來。
不能把他們未來的女君嚇到。
秉承著這兩條原則,李子桀已經極力克制忍耐。
大喜的日子,見血終歸不吉利。
他身後的隊伍保護著隴西未來的女君,若這時在隴西,沒有人能越過上空,橫阻在他們的隊伍之前,攔住主君的道路。
攔路之人,面上一臉茫然,眼睛卻死死盯著他們身後的馬車。
若是只為蹭蹭喜氣也就算了,若是口出狂言……
李子桀的手已然放在了腰側的暗匣上。
僵持之下,有人擠出人群,攔在謝臨舟面前。
他臉上堆滿笑意:
「小人代我家郎君賠不是。我家郎君過兩月亦要娶妻。」
「此行見隴西迎親聲勢浩大,郎君想多看看多學學,到時候給未來娘子長點牌面。不承想用力過猛,擋住了諸位前行的路。」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不知從哪裡撈來的紅色喜紙,往隊伍前行的路上一撒。
喜紙隨之飄飄然落下,他扯著謝臨舟往人群中退去,高聲呼喊:
「賀兩姓聯姻,良緣永結。」
周遭百姓聞言,齊聲一同祝賀。
在聲浪與人潮相送之中,隊伍順利出城。
不知不覺間,我鬆了一口氣。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拉住謝臨舟的那位家臣,亦長舒一口氣,隨後抱怨道:
「郎君,您這是要做甚?誰不知道那李懷序是個莽漢粗人,就算是您也不能攔他們迎親的車馬啊!」
「這萬一他們從隴西一路舉兵殺來,李家的兵力可不是開玩笑的。」
而謝臨舟似乎並沒有聽見他說的話,目光一直追隨著城外的車隊。
口中喃喃自語道:「你看見馬車裡的人了嗎?」
那人一頓:「什麼人?」
「馬車裡的人好像……」
名字到了嘴邊,謝臨舟又將它咽了回去。
不會,他的元棠會等著他,不會另嫁他人。
都是秦家姐妹,驚鴻一瞥認錯也是難免。
謝臨舟安慰著自己,等到人群散去,有小廝氣喘吁吁來到眼前。
待他氣息平穩,說出的話卻讓謝臨舟當場怔住。
5
隴西路遠,迎親的隊伍斷斷續續走了將近三個月。
才進入隴西境內。
我原以為是李懷序並不想讓我這麼早到的緣故。
可入城後,雖不見李懷序,但城中各項事宜準備妥帖。
不過三日,滿城紅燭紅綢,可謂是給足了體面。
比之秦家送親的排場,不知要大上多少。
從前被謝臨舟拋下,我曾兩度落入李懷序之手。
憑著從前為數不多的交情,我知道他不僅是雄踞隴西的一方霸主,更是品行端方、極其守諾重信之人。
嫁給他,即便日後生不出夫妻情分。
有了這個名分,他不會將我拋下,置於險境。
思緒遊走放空之時,有腳步聲逼近。
旋即一柄玉如意伸到蓋頭下將蓋頭挑開,猝不及防地抬頭,正好看到李懷序微醺的眸子。
他探究地看了我良久,才終於朝我遞來合卺酒。
「夫人,拜過天地,飲過合卺,你我便是夫妻了。」
我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酒杯,他卻將手往後一縮。
「一朝締約,夫人可知這意味著什麼。」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呆呆地看著他。
他見我呆愣在原地,便將合卺酒放在桌上,用刀刃劃破掌心,將自己的血滴入杯中。
鮮紅的液體混入酒中,他朝我遞來刀刃。
「意味著,我會永遠保護你。也永遠都不會將你拋下。」
我陡然一驚,抬眼卻撞進那雙深邃的眸中。
第一次遇見李懷序,是謝臨舟得到崔琢遇險的消息。
他帶走大部分人馬,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致使政敵潛入營地將我生擒。
他們見我貌美想將我收入帳中,做一名姬妾,以此來侮辱謝臨舟。
是路過的李懷序將那伙人剿滅,唯獨留下我的性命。
他於馬上睨著帳前被五花大綁的我,對著殺回來的將官嘲諷一笑。
「陳郡謝氏自恃世家風骨,空有皮囊,卻將自己的妻子棄之不管。」
「選他,你的眼睛也是瞎了。」
說完,他策馬而去,只留下一個決然的背影。
第二次是在邊城的驛館之中,我們都很狼狽。
謝臨舟為了護著加入隊伍的崔琢,任由亂民衝擊我的馬車,流落荒郊。
為保命,我用炭抹黑了臉。
而他與家臣走散,被敵人的暗箭射傷了腿。
在那所破敗沒有人煙的驛館中,我們相處了十五日。
暗自涌動的情愫在夜裡,讓人格外無措。
在那時他就喜歡說些讓人聽不懂的風涼話。
例如若當初我嫁給他,他不會讓我那麼狼狽。
又例如拋棄謝臨舟,跟他走。
他問我。
「既然已經走散,何不如重新活過。」
「你跟我回隴西,我保你一生平安,不再受顛沛流離之苦。」
我承認我心動過,但那時的我不敢信。
我怕一切都是他的偽裝,我怕再賭輸。
這是我自己選的路,秦家滿門皆在謝臨舟之手。
我沒有回頭路,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我們之間錯過,就註定沒有答案。
分別之際他又說:
「秦元棠,若有來世,我會去找你的。」
「別再選他,他配不上你。」
所以當眼前的李懷序堂而皇之,在我面前說出前世這個承諾時。
我是無比吃驚的。
李懷序銳利的雙眸凝視著我,我眼中任何情緒都逃不開他的視線。
他看見了我的吃驚,繼而笑起來。
6
「你的仇,我替你報。」
「這一世,我會光明正大地護著你。」
「你呢?秦元棠,你敢站在我身側嗎?」
李懷序這人,不如他名字那般儒雅內斂。
也沒有哪家新婚夫妻的合卺酒,是同生共死的血酒。
不過……我用行動告訴了他我的回答。
我接過他手中的匕首,劃破指尖滴入杯中。
眼看著我的血在酒中與李懷序的血混合纏綿,竟有說不出的曖昧。
合卺酒飲畢,他欺身上前吻住我的唇。
雖歷經兩世,但我與謝臨舟不過逢場作戲,總也草草了事。
配合謝臨舟給他母親一個交代。
而李懷序卻不同,他奮進激烈,從一開始溫聲輕哄,到後來無論怎麼說也不肯停。
他索要無度,紅燭燃盡,卻一夜無眠。
意識里最後一句話,是李懷序在我耳邊呢喃:
「我想這麼做很久了。」
許久之後我才知道,李懷序本打算循序漸進。
奈何我初見他的神情太過自若,讓他起了試探之心。
這一試,便到了後來的事。
如前世一樣,成婚後約莫半年,天下又亂了。
前世別的地界再亂,隴西卻一直保持著太平。
這一世也一樣。
李懷序雖然會時常外出征戰,但隴西境內管轄的十二個州卻一直太平。
只因為兵力強盛。
而他每每回來,總會有幾日無法出房。
沒過多久,我便被診出有孕。
李懷序欣喜非常,陪伴我坐穩胎像後,為戰事再次離開隴西。
隴西地界荒涼,若封城死守,沒有自產的糧食,不用多久就會不攻自破。
所以前世李懷序每次各處征戰得到的糧食都會運回隴西。
這一次也不例外。
只不過這一次,李懷序會將戰勝的城池也納入隴西地界。
自此地界不斷擴大。
我懷胎六月之時,李懷序還沒回來。
有家臣飛鴿送信,信上說,主君收繳陳郡王城池三座,正要往回趕。
而另一邊,隴西邊域混進細作,城中半數百姓被活捉到陳郡王刀刃之下。
歷時兩年,謝臨舟用盡手中所有兵力,壓陣隴西邊城。
而他卻只有一個要求。
要我出面,換半數百姓平安回到隴西城內。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
李子桀單膝跪在我面前:
「嫂嫂,謝賊狼子野心,你不能去!」
他說的話,我豈能不知?
可是在嫁給李懷序的時候我便明白,我亦要肩負起護衛隴西的責任。
只因為,我是李懷序的妻子。
所以我願意在他沒有回來之前,先行護住我們的子民。
在我的堅持下,他們不得不驅車將我送到邊境。
我又一次站在了前線的戰場上。
不同的是,上一次我被拽著頭髮拖上去,一劍斃命。
這一次,我身邊是李懷序留下保護我的精銳,而我自願踏上這個戰場。
其實我明白,若城中死守,等到李懷序回來,謝臨舟未必能突破這座城。
但在他手中的百姓就會枉死。
我不願意我們的子民死在敵軍的刀戟之下。
李子桀半擋在我身前,身前是防禦的盾牆。
他低聲道:
「兄長馬上便歸,嫂嫂別中謝賊奸計。」
城樓之下,數萬鐵騎烏壓壓一片,其中隴西的百姓被長刀抵住站在最前排。
我從隴西腹地抵達邊城,用了三天。
而城樓之下的百姓已經搖搖欲墜,像是三日未進水米。
我於城樓上,視線定格在鐵騎擁護著的主君身上:
「謝臨舟,圍困隴西不是明主所為。」
7
謝臨舟抬眼看去,一眼便是隔世。
上一次隔著城牆相望,她瘦弱的身軀被高大的男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