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被他一箭索命。
這樁婚事他不滿意,對於秦元棠更是知之甚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
只依稀記得,她的名字中帶著海棠花。
她被政敵活捉,一死總好過百般折磨。
他本想在她死後好好安葬。
奈何清掃戰場後,她的屍骨被連同亂軍一道扔到亂葬崗。
彼時天下初定,他與崔琢的親事也終於有了眉目。
他心裡雖隱約有些愧疚,卻終究還是歡喜居多。
他與崔琢,太過曲折。
好在上天垂憐,崔琢雖受傷丟失了部分少時記憶,但好在還願意嫁給他。
至於死去的秦元棠,不過一具皮肉,人死燈滅,牌位身後名皆是虛妄。
多補償她的家人就是了。
事情的轉變發生在秦元棠的貼身侍女收拾陳郡府邸的舊箱籠時,發現了秦元棠嫁過來的舊物。
本想送回秦家,可天地間卻陡然巨變,風雲交加。
成堆的物件被狂風捲起摔落地面。
其中一小匣受不了此等外力,落地碎成兩半。
裡面的信件被狂風捲起,又像雨水一般飄飄然落在了謝臨舟的必經之路上。
那些信件是早年他與崔琢常常來往的書信。
那些年他們不過十歲出頭,信差誤將崔琢給兄長的信送到了他手裡。
陰錯陽差,他與這位化名袁唐的人做了三年筆友。
後來他到清河一游,於茶樓上撞見蒙面而走的崔琢。
從她身上落下一信件,落款正是袁唐,與他後來收到的信件,無論字跡、紙張、內容都一模一樣。
多番打聽後,他得知崔琢小字沅爾。
後來的通信中,情愫暗生,他旁敲側擊,終於引得袁唐說出實情。
她是女子,因受家族制約,怕落人口風,所以才以男子自居。
於是他篤定,崔琢便是袁唐。
他央求母親去崔家求親,求來的卻是秦家刻板古樸的長女。
秦元棠容貌艷麗,卻不如崔琢端方如玉。
果然人如其名。
這便是謝臨舟腦中對秦元棠的全部印象。
可原本應該出現在崔琢手中的信件,卻平白出現在他的內宅。
趕來收攏信件的奴婢,告過罪便跪在地上將散落的信件一一撿起。
那奴婢的臉已經被亂軍砍傷,手臂上一道道傷痕更是讓人心驚。
她抬眼看向謝臨舟手中信件時,語氣平淡:
「煩請主君歸還。」
「這是我們姑娘的舊物,雖不甚要緊,卻不想留在此處。」
謝臨舟發了瘋,他單手拎起地上匍匐跪著的奴婢。
聲音不自覺發抖:「你說這是誰的東西?」
奴婢膽子大,看向他的眼神中亦帶著怨恨:「是我們姑娘的舊物。」
謝臨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那些箱籠中翻出了秦元棠少時的手書。
書上所記,樁樁件件皆是他與「袁唐」通信說過的趣事。
只不過紙上的趣事到十六歲時便戛然而止。
轉而寫下的,是民生,是思念,是悔恨。
她後悔嫁給他。
謝臨舟的天地陡然色變。
回過神來時,朝他索要信件的婢女正抱著她私立的牌位站在層層壘高的箱籠旁。
牌位上寫著,秦家長女秦元棠靈位。
袁唐袁唐,秦元棠,簡潔明了。
他認錯了人。
他瘋了。
8
他衝去崔家,衝去亂葬崗,在腐爛的屍體中尋找。
他抱著被砍碎的屍塊號啕大哭,血淚從他眼中流出。
他心心念念的人已成他手下亡魂。
他提著手中劍,自刎佛前,祈禱來生。
再睜眼時,是秦元棠還未嫁給他的十六歲。
他央求母親去崔家提親。
然後,他便重生了。
他派出手下的小廝打聽,果然母親提親的人馬入了清河後,轉路便去了秦家。
他還有機會。
這一次,他們沒有錯過。
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她仍可以是他的妻。
於是他加急寫信,快馬送禮。
處理完陳郡中所有事情後,起身趕往清河。
進入清河地界,他原本想直接去秦家,可到了門前卻莫名退卻。
於是他轉道去拜訪崔琢。
他想知道,為何當初那封信會在她的身上。
「秦姑娘的信?」崔琢不解。
旋即恍然大悟:「我的丫頭與秦姑娘身邊的那位,似是表親。」
「她們姐妹倆很少見面,若是在茶樓撞見,有時候會說上幾句。估計是那時候遺漏下的。」
這一去,解答了他的疑惑。
他在清河忐忑地等著家中送來議親成功的書信。
秦家送嫁當日,匆匆一眼,讓他將馬車內的人認作秦元棠。
他怕自己看錯,不敢認。
隴西家臣的手已經按在刀柄上,他不得不把路讓開。
幸而母親的書信很快送到。
書信中寫道,親事已定,只差定下日子。
他長舒一口氣,雖惴惴不安,卻還是認定自己看錯了人。
卻在再次登門秦家拜見時被婉拒門外。
他勸慰自己不要著急,左等右等度過半年光景,終於等到送嫁而來的馬車。
他滿心歡喜,以為終於可得圓滿。
可喜床上的人卻不是他的元棠。
這一次,他忤逆母親將人退了回去,直奔清河。
清河內秦家大門緊鎖,還是從前接待他的門房看著他。
眼中只有疑惑不解。
「大姑娘?」
「我們大姑娘早在半年前便嫁去了隴西李氏。郎君當初來問過的,這麼快便忘了?」
「與隴西議親的不應該是你們的二姑娘嗎?」
「隴西李氏求娶的,是秦家長房,自然是我們大姑娘出嫁,哪有二姑娘代嫁的道理。」
這一瞬間,謝臨舟如遭雷擊,臉色煞白。
他想起街邊驚鴻一瞥的側臉。
他明明看見了……那人是他的元棠。
他曾經在書信中篤定,元棠心悅於他,不會嫁給旁人。
可為什麼?為什麼他不敢認。
他想不通,幾乎肝膽俱裂。
他派出去的眼線回稟過秦元棠的近況。
她不需要四處流亡,她的身邊也不再像前世那般孤寂。
李懷序對她很好,她或許並不願意跟他走。
念頭一生便是痛不欲生。
他還是要試,他賭他們的舊情,以十座城池引誘李懷序深入腹地。
而他親率大軍,兵臨隴西。
再次相見,她於城樓之上,居高臨下。
她的目光淡然而平靜。
像是對待一個全然不認識的陌生人。
他聽見她溫柔的嗓音擲地有聲:
「謝臨舟,圍困隴西不是明主所為。」
9
「以你的兵力, 不足以將隴西撕裂分割。」
「退兵吧, 放了隴西的百姓。否則一旦開戰,註定兩敗俱傷。」
我看著城樓下的人。
接過守衛遞過來的擴音筒如是對他說道。
而他於城樓之下,遙遙伸出手臂。
我以為他又要拿起弓箭,不由自主往身後退去。
李子桀用盾牌擋在我身前,警惕著謝臨舟的一切舉動。
可最後我們卻發現,他仿佛只是隔空撫摸著我隆起的腹部。
前世我便發現,謝臨舟的眼睛似乎能看得很遠。
城樓之下一片寂靜,我眯著眼看去, 只大致能看到他的嘴巴開開合合。
卻實在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
直到他拿到擴音筒。
「元棠,你跟我走。」
「我放回隴西的百姓。」
他這話一出口,李子桀警告的弩箭便已經穿過了謝臨舟身旁的大旗。
「謝賊!膽敢口出狂言辱我隴西女君,下一箭我要了你的命!」
我安撫地拍了拍李子桀的小臂。
「謝臨舟,你要我一介婦人做什麼?」
「若為美色,天下貌美者甚多,我不過其中枝末萬一。」
「若為挾我逼迫隴西之主,這等齷齪手段, 詬病於世人。」
謝臨舟將李子桀的警告視若無睹。
依舊旁若無人地開口:
「秦元棠,你本該是我的妻。」
「我想帶你回家,並無錯處。」
「是李懷序奸人狡詐,奪人姻緣!為人不齒!」
謝臨舟話音未落, 李子桀的弩箭朝他咽喉射去, 被他用刀鞘在途中打掉。
緊接著遠處傳來馬蹄聲的陣陣轟鳴。
李懷序率先鋒營連夜奔襲,後續隊伍已經包圍謝臨舟後翼。
歸還百姓,李懷序會放開包圍圈讓他離開。
若不, 便在此處血戰。
我松下一口氣,在看到李懷序的時候我便明白這裡不再需要我。
於是在護衛的攙扶下, 先行離開。
而城下的謝臨舟在看到我轉身離開, 突然開始倉皇大叫。
「袁唐, 我以為我們仍是朋友。」
曾幾何時,當我發現他將失憶的崔琢認成我時,也想過解釋。
只是他卻從來不給我機會。
曾幾何時, 我也以為沒了少女心思的我們, 也依舊是朋友。
只是這一份情誼,在歷經兩世消磨後,再找不到半點痕跡。
大軍退散之際, 我坐在城樓的台階之上, 聽著李懷序對著即將離開的謝臨舟高呼。
「謝臨舟, 你欠我夫人一箭。敢還嗎?」
轟隆的馬蹄聲,掩蓋了接下來的話語。
城門打開時, 李懷序攥著染血的箭矢來到我眼前。
有人向他遞上乾淨的帕子, 他將手上的箭扔在一邊。
他擦乾淨染紅手掌的血, 將我擁入懷中。
「我沒有殺他。」
「但他離死不遠了。」
李懷序口中的他, 指的是謝臨舟。
我埋首在李懷序懷中:
「沒關係, 這樣就很好。」
此後不久, 陳郡王占據陳郡以北,隴西占據西南,弘農與蘭陵平分上下。
天下初定,四足鼎立。
沒過多久, 陳郡王謝臨舟在佛廟病逝,傳位於親族。
如李懷序當初承諾我的那樣,他沒有殺謝臨舟。
可他卻也活不久了。
這樣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