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才發現,晚了!」
一記手刀砍在脖子上,劇痛過後,眼前便漆黑一片。
再醒來時,周圍盡數是敵軍。
郭副將圍在敵軍主帥身旁,拍胸脯作保。
「主帥放心,這個人質是顧宴山放在心尖兒上的人,以此提要求,他不可能不答應。」
這話編得連我都要信了。
「你去,寫一封信,要顧宴山拿三座城池來換這個女人。」
郭副將點頭哈腰,可一封信發出去三天,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沒有任何迴音。
一直到顧宴山打到城門底下,這邊主帥才反應過來。
他命令郭副將提溜著我去城門上叫陣。
「顧將軍,你的夫人在我們手上,我勸你退兵,再乖乖奉上三座城池。否則,你們可就要天人永隔了。」
城樓下,顧宴山的人影很小。
郭副將等了半天,也沒聽到人回話。
正準備起身離開,一支箭穿過了他的胸膛。
他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你還有什麼人質,一併押上來,看我今日會不會退兵。」
身邊敵國主帥也不退縮,單手將我拎到城牆外,他一鬆手,我便會摔下去。
「顧宴山,你再動一下,我就把這個女人丟下去!」
良久,沒有第二支箭襲來。
主帥舔了舔唇邊的鮮血,笑得無比大聲。
「騙你的,不動也丟。」
8
人在急速下墜,耳邊風聲呼嘯。
城牆上,一個敵國的小兵也跟著跳了下來。
愈來愈近,湊到面前時,我終於看清,是顧宴山。
「別怕,閉眼。」
人被擁入懷中,耳邊是沉穩的心跳聲。
他在這裡潛伏,那下面叫陣的是誰?
顧宴山功夫很好,落到地面時,我們只是滾了幾圈,並沒有受傷。
不待我們站穩,頭頂無數羽箭落下。
顧宴山且戰且退,到底雙拳難敵四手。
到最後,他趴在我背後,指揮我往前走。
「別回頭,別放下我,一直往前走,不遠處就是接應我們的人。」
話沒說完,他一聲悶哼,有血腥氣在鼻尖縈繞。
我一把搶過他手中的紅纓槍,反身將人護至身後,抵擋那些襲來的羽箭。
「顧宴山,你別忘了,我姓周啊。」
是一門六子,個個將才的周。
等回到軍營時,我才稍稍分出心神看顧宴山背後的傷勢。
肩胛處中了一箭,深可見骨。
明明痛得冒冷汗,顧宴山卻抬起未受傷的左手抹掉我額頭的血跡。
「不愧是叢雲,不墮周氏威名。」
等封清和穿著一身主帥盔甲趕來時,我才知道,之前叫陣的是他。
見我沒有受傷,封清和鬆了口氣。
「叢雲,你看他這個廢物有什麼用,連自己的副將是敵國暗探都不知道,你在此地不安全,跟我回京。」
我沒回答他,只是看著手中的紅纓槍出神。
方才的暢意,比我前十多年加起來,都要快活得多。
每一槍隨心而動,都在令身體舒展,令靈魂鮮活。
「封清和,我好像,找到自己的家了。」
「我在京中學了十年規矩,到頭來行禮也是不倫不類;學了十年女工,繡品還是不堪入目。我以為是我愚笨,連心氣兒都磨沒了,還是學不會。卻原來,我只是沒學對東西!」
武將的女兒,天生就該馳騁疆場。
心中迸發出巨大的欣喜,手中紅纓槍如臂指使,被我舞得虎虎生風。
封清和看呆了,再也說不出要我跟他回京這些話。
回到主帥營帳,顧宴山身體一歪就倒在了我懷中。
「叢雲,我傷了右手,只怕是再也打不了仗了。」
「你少渾說,剛才軍醫不都說了,養半年就好了。」
「那這半年,邊關若是不安寧,可全要仰仗你了。」
顧宴山真就說到做到,能讓我上的他堅決不上。
敵國主帥的頭,都是我砍下來的。
那一戰屍山血海,血流到手上幾乎握不住槍。
對方主帥的屍體被我扔下城樓後,此戰告勝。
邊關戰事平定,大軍凱旋,皇帝一一論功行賞。
到我時犯了難。
一介女兒身,實在難封賞。
到最後,是我自己開口。
「陛下,民女別無所求,只願能拿回父母的遺物,以告慰親族在天之靈。」
一時間,滿堂譁然。
「誰這麼大膽,欺辱忠烈之後,竟然還敢奪其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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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安靜下來時,陛下示意我開口。
「我兒時回京,因著有婚約在身,便將嫁妝也一併帶回。進了封府後,便交由老太君保管。之後婚事有變,我便拿回了自己的嫁妝單子,卻發現少了許多東西。旁的東西倒不要緊,只是我娘親留給我一對鐲子,乃是周氏傳家寶,我想要回這個。」
封清和在一旁,臉都白了。
本是論功行賞的好日子,他如喪考妣。
「叢雲,你說的、都是真的?祖母她,當真拿了你的東西?」
在軍中這些年,我也有了傲氣。
原先能忍的,現如今忍不了了,便倒豆子一樣都說了出來。
「自然,我那些年在封府的吃穿用度,全都是從我嫁妝當中支取的。不過說來也奇怪,我的飯食,便是最普通的白菜,帳單上都要三兩銀子一顆。京中當真是寸土寸金,連白菜都比別的地方貴上許多。」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唯有封清和滿身頹然,紅了眼睛。
我帶著顧宴山到封府時,封清和已經先我一步回了府。
他坐在門檻上,手中捏著半截嫁妝單子。
皺巴巴的,好似要盯出一個洞來。
見我帶著人過來,他立即起身,背過去擦了擦眼睛。
「叢雲,這麼多年,委屈你了。是我瞎了眼,看不見半點你受的苦。你從前說的話,我今日終於明白了,你院子裡的那張紅木桌子,我替你換了新的。」
我拿過那半張嫁妝單子,一樣樣清點著自己的東西。
若說從前還會為封清和的一言一行動容,現如今是全然清醒了。
「封清和,哭什麼哭啊,你為什麼現在才發現,不就是因為這麼多年,你一次都沒來過我的院子嗎?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你不來,但凡對我多點關心,我說了那麼久的換張桌子,下人敢不聽嗎?」
糕點熱了又冷,蠟燭滅了又點,始終等不來他。
府里誰不是見風使舵,看人下菜?
「啊,對了,我還跟你要一個人,霜露,價錢多少隨你開。」
霜露是封家買來的丫鬟,卻是一入府就跟在我身邊,沒過幾天好日子。
也只有她真心待我好。
我跟顧宴山去邊關,她便留在了京城,也不知如今怎麼樣了。
「什麼雙露單露的,我們封府沒有這號人,周大小姐拿了自己的東西就趕緊滾,別在這裡礙眼,誤了我兒的大好前程。」
封清和他娘蓮步款款地出來,保養得當的臉上瞧不出一絲皺紋。
只是神態倨傲,愛拿鼻孔看人。
「我兒如今得封定國公,你又想回來染指?我告訴你,沒門兒!」
一朝天子跟前紅人,老夫人的謙和再也演不下去了。
封清和滿臉痛苦,衝著他娘嘶吼。
「能不能別再說了!你知道她是誰嗎?陛下親封的一品鎮國公,平定邊關的大功臣。我不過是個從一品,哪裡比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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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上是不解。
「憑什麼?她一個女子,憑什麼比你的爵位還高,陛下一定是看錯人了,她哪有那樣的能力,她一定是偷了你的軍功。」
封清和閉了閉眼,隨後不顧禮法,直接撕下身上的官袍,將每一處傷口都展示出來。
「肩胛骨處的劍傷,若沒有她救我,我就成了廢人;胸口處的劍傷,若不是她突圍成功,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在那裡;這裡,肺部的貫穿傷,也是她背著我,殺出一條血路,救了我一命。娘,你從前的胡說,我都不追究了,可是你到底還要我怎樣!我死了你才會開心嗎!」
她娘只知道封國公是天大的喜事,卻不知這個爵位是拿命換來的。
看著兒子滿身的傷疤,她直接嚇暈了過去。
發了一通瘋,封清和重新披上衣袍,又恢復成了那個端方君子。
「單子在這裡,你照著拿就是,若是有找不到的,你寫個單子給我,我一定,上天入地,也會給你找回來。」
我只是想出口惡氣,並不是真的缺什麼。
看他這個樣子,擺了擺手。
「沒事,我剛剛看了一下,不差什麼,你將霜露找過來,把嫁妝單子給她,讓她盯著清點,清點完畢後,東西就一併送到……」
「送到大將軍府。」
顧宴山很恰當地接過話茬,沖我一笑。
「怎麼了,鎮國公,你在京中的府邸還沒建好呢,送到大將軍府有何不妥?」
他說的也沒錯,我從善如流地點頭。
「就按照他說的,送到大將軍府上。」
回去的路上,顧宴山牽著我的手,臉上的竊喜藏都藏不住,看得我火大。
「顧宴山,你到底在笑什麼?」
眼前人正了正神色,神神秘秘地問我。
「大功臣,你還記得你初入京時,發生過什麼嗎?」
「那麼久遠的事情,誰記得?」
「我啊,我記得!」
他攔在我的身前,盯著我的眼睛。
「那時你不過是個幾歲的小姑娘,看見路邊好多乞兒,你便買了很多包子分給他們。滿地狼藉,你眼裡的愁緒濃得化不開,為他們分包子時, 你嘴裡還念叨著, 京城腳下都是這番景象,不知邊關是何等煉獄, 若非爹娘逼迫,我定會在邊關保家衛國,怎會在此地如困獸。」
一番話,說得我心神俱震。
京中歲月困苦, 我從未想起來過,初到京城的我,是何種模樣。
當是野蠻生長, 肆意舒展,追風逐雨的周叢雲。
眼前有風掠過, 吹散心中陰霾。
那塊一直陰雨綿綿的地方,終於見到了太陽。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那時候,那群吃了你的包子的小乞丐在一起發誓,一定要去邊關, 你不能實現的夢, 他們替你守著。特別善良的小姑娘, 值得這一切。」
顧宴山牽起我的手, 撫上他的臉頰。
「叢雲,我們那伙乞丐, 共十八個人,只有我活下來了。我,站在了你的身邊。」
看著眼前人,我不由得笑出了聲。
「顧宴山, 你當初回京,真的是來退婚的嗎?」
說到此事, 他更是開心。
「自然是,我退婚, 一是因為所有與我有婚約的女子都不明身亡, 二是不想帶著人跟我吃苦。我沒想到會遇到你, 叢雲,當我知道你就是當年的小姑娘的時候,幾乎開心得跳起來。這天底下的事情,怎一個巧字說得明白。」
確實說不明白。
我也不會想到, 多年前無意間的善舉,會救贖到我自己身上。
我翻身上馬,甩開身後眾人,向城外狂奔去。
快一些,再快一些, 說不定就能趕上當年剛進城的自己。
然後停下來,對她說一句。
「周叢雲, 你真厲害。」
身後是顧宴山策馬追來,與我並轡同行。
「鎮國公, 不知多年前予我蔭蔽的那片雲, 如今還願不願降臨到我的頭上?」
「可是雲會飄走,山卻已經紮根了。」
「我不是山, 我是路過青山的一個旅人,雲飄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