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對自己的識人眼光產生了懷疑。
蘇辰口不擇言的指控變成了綿延不絕的巴掌聲,在我耳邊「啪啪」作響。
「恩愛十年的丁克夫妻。」
這幾乎算是我和裴亦深在外的公眾標籤。
丁克,是我提出來的。
在我獨自去醫院拿孕前檢查報告,被醫生告知「受孕基礎良好」後。
仗著情濃,我沒費多少心思,只撒嬌說忍不了生產的痛,裴亦深便毫不猶豫地付諸了行動。
他親自通知了雙方父母,說,「不要孩子是我們共同的決定。」
我的父母早已離異,都表示理解。
身為獨生子的裴亦深卻遭受了無法比擬的催生壓力。
裴媽媽抹著眼淚說自己愧對祖宗,明明生了兒子,還讓裴家絕了後。
裴爸爸氣到情急,甚至拿「斷絕父子關係」作為威脅。
可裴亦深自打戀愛起,就只以我的感受為最高行事準則。
他獨自扛下壓力。
擁緊我,一遍遍地向我起誓。
說,「阿瑾你放心,只要我活著,就沒人能跨過我逼你生孩子。」
他不知真相。
會吻著我,說,「能娶到你是我此生至幸,就算你一輩子都不能生,我也不會放你走。」
我便流著淚回吻他。
強壓住心頭難以言喻的酸楚,以守護他的心情瞞住了一切。
沒說我的檢查報告上,各項指標都是「優」。
也沒告訴他在我離開前,和藹慈祥的女醫生叫住了我,「改天讓你愛人本人來一趟吧,不能問題出在男方身上,委屈都讓女方受了。」
我沒聽她的話,把這個秘密爛在了肚子裡。
裴亦深愛我。
他配得上我為他犧牲。
值得我捨棄做母親的機會,傾盡所有和他廝守終生。
這件事,十年來我從未懷疑過。
想到這裡。
我閉了閉眼睛,在心底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再睜眼時,徹底清醒。
6
腿開始發麻的時候,手機再次響起。
這次,是真正意義上的好消息。
「蘇總,幸不辱命!」
李秘書語氣激昂,背景音是數道興奮喧鬧聲匯聚成的同樣五個字:「咱們拿下了!!」
那場至關重要的招標會。
車禍發生後我打完急救電話,第一時間打給了李秘書。
為穩定軍心,我沒告訴他我和裴亦深出了車禍,只說來不及趕過去,讓他帶隊去救急。
現在得到這個結果,在我預料之中。
畢竟標書是我親自操刀,為保萬無一失,還領著他們在會議室多次演練過。
我長舒口氣,正想回應,李秘書再次開口。
「但是……甲方的意思是,合作模式需要再次討論,他們想以深度綁定的方式重新組建團隊架構,裴總的電話打不通,蘇總您看這……」
他吞掉了後半句,但我懂他的猶豫。
這意味著公司起死回生的同時,可能會失去主導權。
機遇和風險並存。
「沒關係。」
我站直身子,快速權衡過利弊後做了決定。
「今晚你帶他們去慶祝一下,明天早上我去公司,咱們會上再討論。」
李秘書欣喜應了,掛斷了電話。
整理好情緒回到病房,我和已經恢復如常神色的裴亦深對上了視線。
他眼底的痛苦和掙扎不見了,變成了下定決心後的篤定。
「決定了?」
我輕扯唇角,先他一步開了口,「要離婚是嗎?」
這個詞,第一次從我嘴裡說出來。
似乎並沒想像中那麼難開口。
裴亦深卻表情微變,在一瞬間的赧然後搖了搖頭。
「不,阿瑾,我仔細想過了。」
「我不能跟你離婚,但是,喬僑肚子裡的孩子得生下來。」
他半坐起身,上身朝我的方向探著。
每句話都說得格外順暢,沒有絲毫猶豫,看起來是真的經過了深思熟慮。
「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孩子嗎?你雖然沒說過,但我知道,你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就是不能給我生個孩子。」
「沒關係的阿瑾,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咱們抱回來自己養,對外就說是你生的,圓你當媽媽的夢,好不好?」
他仰望著我,眼中期待多過祈求。
甚至……還帶著一絲絲的,近似討好的微妙情怯。
「再有半年就是咱們的結婚紀念日了,這個孩子,就當是我送給你的八周年禮物,你覺得……行嗎?」
無與倫比的荒謬感兜頭而下。
整個世界,仿佛在我耳邊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盯著裴亦深的臉。
在很久、很久的沉默過後,啞然笑了。
7
老實說,我沒想到。
沒想到裴亦深會放棄離婚。
但相愛十年,我了解他勝過他自己。
我相信,這是他經過全面的利弊分析後做出的決定。
他就是這樣的人。
思慮周全,凡事都只選能利益最大化的最優解。
裴亦深放棄了離婚。
將本該促使他奔向幸福新生活的「愛的結晶」,作為禮物獻給了我。
將對我的背叛毫不心虛地擺上檯面,矯飾成他為我「圓夢」的成全。
——在他得知,自己可能會終身殘疾後。
我,和我們的婚姻,是他經過掙扎和權衡,為自己選擇的穩妥退路。
他知道我在工作中和他是一樣的性子。
也知道我有多喜歡孩子。
所以,便自信地以為精準拿捏住了我的痛點,認為我會在衡量過得失後,接受他的荒唐決定。
簡直無恥到令人作嘔!
深吸一口氣,將差點脫口而出的粗鄙髒話硬咽了回去。
「好像不行。」
我無法再直視裴亦深。
在輕嗤出聲的同時,將他的手機遞還,「蘇辰和喬僑的婚禮提前了,定在下周。」
驚愕一瞬後,裴亦深搶走了手機。
「不行!她還不能嫁給蘇辰。」
他快速點按著密碼,像是沒準備聽我的意見,自顧自地知會我他的下一步打算。
「她現在只有兩個月的身孕,就算提前剖,至少也得等到半年後。」
「為了拿到孩子,我們必須穩住她。」
「我們」?
我心底惡寒,無聲地扯起個冷笑。
誰他媽跟你「我們」?
見裴亦深的注意力都放在給喬僑的回信上。
「行。」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強忍著噁心,佯裝睏倦地打了個哈欠。
「怎麼穩住她由你決定,我會處理好公司的事情,不讓你有後顧之憂。」
「公司?」
聞聲,裴亦深猛地抬頭。
他似乎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忘了什麼,臉一點點白了。
「放心。」
我淡笑著看他,示意他繼續忙手裡的事情,「招標會我安排了李秘書,結果已經拿到了,下周就跟甲方簽合同。」
「真的?」
裴亦深眼睛亮了亮,臉上迅速浮起笑意,「還好你沒事,你做事總是令人放心的。」
邊說著,他低頭思忖一下,將剛才輸好的大段文字慢慢刪掉,指尖懸停在手機鍵盤上。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貼心地順坡下驢。
「你爸媽要下個月才能從歐洲回來,我又得忙著照管公司,要不然……明天幫你請個護工?」
「不用。」
裴亦深聞言忙搖頭。
他仰頭看我,唇角勾起個勝券在握的笑。
「你安心忙公司的事就行,我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8
夜風寒涼,冷意透骨。
我幾乎是小跑著出了醫院大門。
再也無法忍受,蹲在路邊劇烈乾嘔起來。
眼前反覆閃現的是我關合病房門時,看到的那張無恥笑臉。
裴亦深嘴角鬆弛上揚,溫軟眼神凝在手機螢幕上。
像是透過那張小小的四方螢幕,看到了他自認為的、還未降生的兒子!
裴亦深哄人、纏人的手段我比誰都清楚。
喬僑年紀小又心術不正,很容易便會掉入他精心打造的陷阱。
計程車上。
我掏出手機點開來電記錄,一連往下翻了十三四頁,都沒能找到那個熟悉的名字。
短暫的恍惚後,我自嘲地笑了。
也是。
喬僑和裴亦深至少已經在一起兩個多月了。
她一邊吊著蘇辰和他訂了婚,一邊又瞞天過海攀上了我的老公,還妄想借莫須有的孩子上位,怎麼敢主動聯繫我。
我的聲音,估計只會出現在她的噩夢裡。
罷了。
按滅手機,閉上眼睛。
我在心底告誡自己。
樂山不缺大佛,聖彼得廣場也不缺瑪麗亞。
從今往後我不會再插手任何人的人生,我蘇瑾,從此只對自己負責。
忘了幾點才回到家。
我渾身酸痛倒頭就睡,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去了公司。
接洽甲方、開會,連軸轉了一整天。
時至傍晚,我才做主敲定了最終的合作方案。
——整個技術團隊將在一周內獨立出來,聯合甲方的技術人員組建為全新的股份有限公司,甲方出資 49%,我個人出資 51%,擁有絕對控股權。
沒錯。
我騙了裴亦深。
對我而言,這意味著徹底分割後的新生。
對他來說卻無異於覆滅。
技術是公司的核心,只需再等一周,裴亦深名下便會只剩一個毫無價值的空殼。
瞞著他進行。
是為了避免他狗急跳牆,從中作梗。
李秘書猶猶豫豫,吞吞吐吐。
「蘇總,這麼大的事情……真的不用和裴總商量嗎?」
我看他一眼,笑了。
前些年公司一直由裴亦深打理,我去同行業的上市公司攢了好幾年經驗才回來。
公司里的老人雖然服我,心卻更偏向裴亦深。
他們不知道,公司是我和裴亦深共同出資,股份各占一半。
婚前協議里寫得明明白白:
【……持股雙方共享公司決策權,若婚姻生變,則非過錯方完全享有。】
裴亦深早在出軌之前就該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
當然,我知道他沒有。
否則也不會那麼猶豫,兩次都沒能將「離婚」兩個字說出口。
和我離婚,對他而言意味著十年白乾。
錯過了行業的黃金髮展期,以後再想翻身,必定難上加難。
但,那又怎麼樣呢?
他裴亦深的以後,又與我何干?
9
忙完所有事,太陽已經落山。
我開著車,慢悠悠地龜行到了醫院。
其實不來也行。
但我忍不住想看看,裴亦深所謂「兩全其美的辦法」,夠不夠能耐幫我拖住他一周。
病房門虛掩著,天色都暗了還沒開燈。
陣陣嬌俏笑聲從裡面傳來。
「……討厭,腿都這樣了還不老實……唔……」
我頓住腳,側目從門縫望進去,只看到兩個模糊的虛影纏絆在床頭,正吻得難捨難分。
胃陡然翻湧起來。
我極速後撤,想了想又悄然探手,無聲地為他們關緊了門。
一回身,我冷不丁怔住了神。
——蘇辰正肅立在不遠處,眼神死寂地盯著我。
糟糕。
「小辰?」
我不露痕跡地瞥了眼嚴絲合縫的病房門,主動向他走近。
「你怎麼來了?你——」
話剛問出口,我便停滯了腳步。
「姐......」
蘇辰大步向我走來。
還沒待走近,就已經哭出了聲。
「姐姐……我錯了,我不該那麼說你……」
他眼淚洶湧著,站在我面前哭得渾身直顫抖,「你能不能幫我勸勸喬僑,讓她別跟姐夫在一起,別跟我分手……」
「你……就這麼喜歡她?」
我擰眉後撤半步,認真看著眼前這個和我血脈相連的年輕男孩,再一次覺得心累,又莫名好奇,「哪怕她懷了別人的孩子?」
「姐,我、我真的愛……愛喬僑……」
他哭得連話都說不完整,「沒有她我會死的,姐,我求你了……」
我視線掃過蘇辰逐漸佝僂成鞠躬狀的腰背,又注意到他手腕纏裹著厚厚一圈繃帶。
無聲嘆息後,心底驀然一片寒涼。
可能,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就是這樣,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有各自的因果要承受。
與其無謂勸誡,不如選擇尊重。
「行。」
我沒伸手扶起蘇辰,只對著他緩緩點頭,「我幫你。」
左右裴亦深現在躺在床上沒法動彈。
哪怕沒有喬僑,我也有辦法能讓他一周都收不到任何跟公司有關的消息。
就算知道了……其實也無礙。
我緩緩扯起個冷笑。
除非,他裴亦深有能耐爬著去公司,再爬去甲方那裡。
接到我主動撥去的電話。
喬僑沒過多久,便從病房出來了。
大概沒來得及照鏡子,她唇角還殘留著被蹭花的口紅印。
「該說的都說了,還找我幹什麼?」
看到和我站在一起的蘇辰,她表情不自然地流露出一抹嫌惡。
見蘇辰訥訥著說不出話。
她翻個白眼才面向我,語氣暗含挑釁。
「我跟你弟弟已經分手了,如果你找我是為了他的事,那我不奉陪了,亦深哥還在等我。」
「不為他,為你。」
我輕挑眉梢,帶笑不笑地回望她。
「裴亦深難道沒告訴你,他可能會終身殘疾?」
10
不出我所料。
眼見喬僑「唰」地白了臉。
我在心底暗罵裴亦深一聲「人渣」,走近她,「你年紀輕輕,就甘心把大好人生賭在個瘸子身上?」
喬僑眼底明顯閃過猶豫。
我正想趁熱打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