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喜歡我,我很小就知道。
因為我不是他想要的男孩。
為了生兒子,他把我送走:「兒子才是根,我又不缺女兒。」
從未被愛過,我為此難受了很久。
可等需要養老時,他又說:「兒子靠不住,還是女兒最貼心。」
「二妹,爸爸老了就全靠你了!」
1
爸爸不喜歡我,我很小就知道。
因為我不是他想要的男孩。
城裡的堂哥們回來時,爸爸總讓媽媽殺雞宰鵝,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
他讓堂哥們騎在肩上,帶著他們滿村轉悠。
笑眯眯地跟每一個碰到的人說:「這是我養在城裡的兒子,是不是跟我長得很像?」
但他平時,連一個微笑都不肯給我。
不管我犯多細小的錯誤,都會招來他陰沉沉的目光和厭惡的話語:「再闖禍,老子就把你送走。」
「生你前真應該去照個 B 超。」
沒錯。
懷我時,人人都說媽媽肚子尖尖,是個兒子。
有人建議爸爸去照一照比較保險。
他不捨得花那錢,加上媽媽那時偏好吃酸,他還夢見爺爺說他後繼有人。
這才有了我。
農村總有些吃飽了沒事幹的人逗我:「你要不聽話,你爸媽會把你賣到山溝溝里給野人當老婆。」
於他們是隨口一說的玩笑,於我而言卻是如影隨形的噩夢。
為了不被賣掉,我特別乖。
就算被開水燙到,我也咬緊牙不哭。
即使外面小販賣冰棍的聲音再大,我也能忍住不要。
小小的我,就會燒火煮飯。
小小的我,就能給爸爸端洗腳水。
小小的我,幫忙收稻子時被蛇咬了一口,半條腿都腫了。
媽媽找來土方幫我上藥,紅著眼問我:「疼不疼?還好那蛇沒毒。」
爸爸很不耐煩:「那麼大一條蛇看不到?一雙眼睛是白長的嗎?就她名堂多。」
我擔心他又動念頭把我送走。
忍著眼淚小聲說:「媽媽,我一點都不疼。」
「我一會就能下田繼續幹活。」
後來媽媽讓我留在家裡做飯。
我沒控制好火候,飯煳了。
爸爸吃到微微發苦的飯粒,氣得甩了我一巴掌:「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生你有什麼用?」
媽媽為我辯解:「她才五歲多……」
爸爸更氣了:「她都五歲了,這幾年你肚子咋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要是個帶把的,我叫她爹都行!你又不是沒聽到村裡那些人怎麼說的!」
我跟姐姐都是女孩,媽媽這幾年肚子又一直沒動靜。
村裡人都說爸爸怕是要絕後了。
村裡修族譜家家都要兌錢,輪到我家時,有人說:「胡良就不用出了,他哥出了就行。」
「他沒兒子往後根就斷了,咱還讓人出錢,這不合適。」
當著村裡人爸爸沒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回來後關起門喝悶酒,喝多了要打媽媽。
我跟姐姐上前護媽媽,爸爸一腳踹在我胸口。
「滾!」
「你要是兒子,老子還要受這份氣?」
媽媽把我和姐姐推進廂房,自己承受著爸爸的怒火。
隔著破舊的門扉,摔打碰撞的聲音狠狠撞擊著我的心臟。
我聽到媽媽哭著說:「是我不想生兒子嗎?」
「那時候我是不是勸過你去照下 B 超,你自己不捨得花錢,現在全怪我。」
「二妹都生下來了我能怎麼辦?塞回肚子裡給你變個兒子出來嗎?」
……
大我三歲的姐姐皺著眉說:「以前沒你的時候,爸爸媽媽從來不吵架的。」
「要是媽媽沒生你就好了。」
2
廂房沒有開燈。
稀薄月光透過窗戶,如刀片一般,密密插進我身上。
我是老二,還是女孩。
這好像是刻入骨髓的原罪。
那晚媽媽臉腫了,腿也一瘸一拐。
我哭著跟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是個男孩。
對不起,讓你生下了我。
媽媽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深深地嘆息:「我要是有很多錢就好了……」
有很多錢會怎樣呢?
她沒有說。
爸媽的關係陷入僵局,姐姐對我越發敵視。
我終日惶惶自責,只能更加乖巧懂事,沉默寡言地承擔著幾乎全部的家務。
一個多月後,事情出現了轉機。
媽媽在吃飯時突然吐了。
她懷孕了。
爸爸的精氣神立馬就回來了,每天都摸著媽媽肚子喊:「乖兒子。」
媽媽也滿心期盼:「這次可一定要給你們生個弟弟。」
那會計劃生育正嚴,婦女主任的眼睛緊盯著村裡每個適齡女人的肚皮。
媽媽說此前六嬸懷孕八個多月,被發現後拖走打了針。
孩子生下來後還會動,被計生辦的人塞進塑料袋,連夜扔到河裡。
爸媽叮囑我跟姐姐一定要嚴格保密,千萬不能說漏嘴。
爸爸這次學乖了,到了月份,迫不及待找了個黑診所照了照。
是個男孩!
那天回來他喝了半斤白酒,興奮地喊:「老天有眼,我胡良也要有兒子了。」
「看誰還敢說我絕後!」
嚇得媽媽趕緊捂住他的嘴:「你小聲點,別被人聽見。」
是的。
鄉下有不少正義感爆棚,熱衷於舉報的人。
我比任何人都期盼著弟弟快些出來。
幾天後,姐姐跟夥伴們玩遊戲,有個輸了的男孩氣急敗壞地說:「你贏了有什麼用,你又沒弟弟,你家沒兒子。」
「你遲早要嫁人。」
姐姐氣不過,吼道:「誰說的,我有弟弟,在媽媽肚子裡。」
沒多久婦女主任聞著味,帶人來家裡,要抓媽媽去做「檢查」。
爸爸扛著鋤頭站門口:「楊白薔,你今天敢帶走我老婆,明天我就一鋤頭挖死你一雙兒女。」
「你自己有兒有女,就要斷別人的根,你乾了多少缺德事,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婦女主任梗著脖子:「我在執行國家政策。」
「你不配合是犯法,可以送你去坐牢。」
雙方僵持不下,誰也不肯退讓。
眼看對方人多勢眾要將媽媽帶走,爸爸突然指著我大吼一聲:「誰說我違反政策,二妹不是我的女兒。」
3
「你們誰親眼見到小蘭生她了?她是我從外面撿的,到現在都沒上戶口。」
「我家還有生兒子的指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落在我的臉上。
眼淚一下就涌滿我的眼眶。
我張了張嘴,想喚一聲「爸爸」。
他卻惡狠狠地說:「閉嘴,你是我撿的,我不是你親爸,我明天就把你送走。」
我轉頭看向媽媽,她紅著眼沖我搖搖頭。
爸爸,媽媽。
多麼簡單的發音,就連一歲稚兒都會。
可是那一刻,無論我怎麼努力地張嘴,喉嚨里都發不出一絲的聲音。
明明犯錯的不是我,但我卻被當眾拋棄了。
婦女主任不信這套說辭,這時奶奶拄著拐杖出現。
她嗓門奇大:「二妹是我家老大胡善的女兒,寄養在鄉下。」
「明天我就讓老大來將她帶走。」
「那時候鬧饑荒,你爸要不是喝了我給的粥,命就沒了,你們想動我兒媳婦,先要你爸把命還給我。」
……
城裡的大伯第二天一早風風火火趕回來。
他不肯接受我:「佳文和佳武上初中了,正是要緊時候,我跟苗苗根本騰不出時間照顧二妹。」
「一雙女兒也挺好的,好好培養女娃不比男娃差。」
爸爸怒了:「你自己一對雙胞胎兒子,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覺得女兒好,就用二妹換佳文或者佳武當我兒子,你願意嗎?」
奶奶用拐杖敲著地面:「實在不行就把二妹送去給人做童養媳吧,還能收一筆營養費。」
天陰沉沉的,暴雨將至。
我赤著腳坐在屋檐下,夏日的熱風掀起我破舊的衣角。
如冰刀,片過我腰間的皮膚。
好涼。
好痛。
奶奶好言相勸加道德綁架,但大伯不肯鬆口。
養育一個孩子責任重大,他不想扛。
奶奶咒罵,爸爸也在發脾氣。
大伯甩開他們從堂屋出來,看向坐在廊下的我。
我知道只有這一次機會,我必須為自己的人生爭取點什麼。
我把手裡用棕櫚嫩葉編織的蝴蝶遞給他,輕聲地說:「我上次答應大媽,給她編一隻蝴蝶。」
「我學了好多天,但還是不太好看,請她不要嫌棄。」
大伯低頭看我的手。
上面有深深淺淺的傷痕。
有昨晚爬樹掰棕櫚留下的血道子,有打豬草的割傷、開水的燙傷、燒火的燎傷……
鄉下孩子沒那麼金貴,這些小傷全靠自愈。
大伯接過蝴蝶轉身就走。
還是不行呢。
或許我註定是要去大山里給人做童養媳的。
心墜入深淵。
我緊緊捏著拳頭,告訴自己不要哭。
不被愛的孩子,哭泣不會獲得同情,只會迎來謾罵。
但實在忍不住。
眼淚爭先恐後墜落,世界一片模糊。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出現一個朦朧的身影。
4
大伯去而復返,將我從地上拔起來:「快去收拾兩件衣服跟我走,馬上要下雨了。」
我一直都是穿姐姐的舊衣服,絕大部分都破了洞。
媽媽從姐姐的衣服里挑了兩件給我,她氣得哇哇叫:「那是我的,憑什麼給她!」
媽媽瞪她:「妹妹要去大伯家,穿得破破爛爛的太丟人了。我跟你爸次次遷就你,她如今要走了,就讓一回她怎麼了?」
媽媽摸著我的頭髮,紅著眼說:「你就去大伯家借住一段時間,等弟弟生下來了,爸媽再去接你。」
臨走時,姐姐氣鼓鼓地說:「真羨慕你,以後可以跟大伯大媽一起住城裡的樓房。」
「你心裡肯定開心壞了。」
不!
我如履薄冰。
大伯領我進門,大媽當著我的面就摔了碗。
「胡善,你出門的時候怎麼答應我的?兩個兒子還不夠折磨我嗎?你嫌我死得不夠快是不是?」
「現在立刻馬上把人給我送回去!」
大伯拿出蝴蝶,扯著她進了屋。
大媽的咆哮還在繼續:「請神容易送神難,你收了她就不可能還能送回去。」
「衣食住行加上讀書,樣樣都是錢,家裡沒有多餘的房間,現在廠里的業績又不好……」
我放下小小的包袱,拿了掃把掃乾淨破碗。
又搬了個小凳子去廚房。
大媽從房間氣沖衝出來,我已經把豆角和空心菜洗好,正站在凳子上切辣椒。
她站在我身後,烏沉沉發問:「你在幹嘛?」
嚇得我手一滑,菜刀割到手指上。
我趕緊捏住拳頭把手藏在背後,討好地朝她擠出笑容:「大媽,我會做很多家務的,我吃得也很少。」
「媽媽說,等弟弟生下來就接我回去……」
廚房採光不好,暗沉沉的。
大媽盯著我一言不發,我的笑維持不下去,眼睛很癢。
我下意識拿手揉了揉。
辛辣一觸即發,眼淚嘩嘩直掉。
大伯推推大媽,低聲道:「看你把孩子嚇的。」
傍晚佳文哥和佳武哥回來了。
佳文哥淡漠,點點頭算是招呼,佳武哥笑眯眯摸我的頭:「二妹,你又曬黑了,這樣下去你要變黑炭頭了。」
晚飯桌上,大伯說:「二妹要在這住一段時間,你們兄弟倆暫時擠一擠,給她騰個房間出來。」
佳文哥面無表情:「我不想動。」
佳武哥撓撓頭:「我東西那麼多,我也不想動。」
大媽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吼道:「都不動,讓二妹睡樓道嗎?」
5
「睡沙發,」我趕緊小聲強調,「我喜歡睡沙發。」
吃完飯我擦桌子洗碗又給哥哥們把房間掃過,才在沙發躺下。
老式的暗紅色實木沙發,墊了毯子依然硬邦邦。
客廳空曠沒有開燈,月光落滿我一身。
原來城市的夜,沒有蛙鳴沒有鳥叫沒有風聲沒有大媽嬸子的歡笑和咒罵,只有汽車的喇叭聲。
還有我孤獨的心跳。
那段時間我很小心翼翼。
吃飯只吃半碗,儘量少吃菜,更不會主動夾肉吃。
學會了用煤氣灶、洗衣機和新式的拖把,會在哥哥們上學時,把他們的窗戶和桌子擦得一塵不染。
怕他們嫌我吵,除非他們跟我說話,我從不主動開口。
安靜得像個啞巴。
大伯說我白天可以在家看動畫片。
但看電視費電,所以我也沒開過。
哥哥們的球鞋扔在門口,髒得不像樣。
我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將兩雙鞋刷得雪白。
大媽下班回來看著那兩雙鞋,突然哈哈笑。
我很茫然。
等到哥哥們回來才知道原因。
大媽跟他們說:「二妹今天幫你們把鞋刷得像新的一樣,暫時就先不給你們買新球鞋了。」
佳文哥皺了眉,佳武哥嗷嗷叫:「二妹,你閒得沒事在家看電視不好嗎?」
我將泡皺的手絞在一起,小聲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想買新鞋。」
佳文哥橫他一眼:「吃你的飯吧,吵死了。」
佳武哥抱著大媽胳膊好一陣死皮賴臉地懇求。
大媽拿出背包:「鞋子不能買,但今天廠里總算髮了三個月工資,給你們點零花錢吧。」
大伯大媽都在造紙廠上班,那會業績不好。
廠里已經拖欠了將近一年的工資,這次能發出錢,是賣了一批設備。
她給兩個哥哥一人拿了兩塊後,準備拉上包包。
大伯瞧了她一眼。
她輕哼了一聲,抽出一塊塞給我:「拿去吧。」
那時五分錢可以買一袋冰水,兩毛錢能買一瓶華華丹。
一塊錢對我來說是巨款了。
我趕緊拒絕,大伯摸摸我的頭:「拿著吧,你做這麼多家務,這是應得的。你大媽這隻鐵公雞,難得拔毛。」
氣得大媽掐了他一把。
大媽的確很節儉。
夜裡上廁所從不捨得開燈。
淘米水留著洗菜,洗菜水又留著沖廁所。
家裡的瓶瓶罐罐都被她種上了菜秧子。
大大小小的紙片、生鏽的鐵皮都積累起來賣廢品。
買菜總挑最便宜的,還會從菜販子那順幾根蔥。
吃飯時大伯說起棉麻公司的職工宿舍昨天遭賊,好些人家丟了錢丟了東西。
那會大家都用現金,小偷很多。大伯家在四樓,沒有安防盜窗。
大媽警覺起來:「今天下班太晚了,明天我就把錢存銀行去。」
飯後佳武哥拿著錢下樓去買吃的,問我要不要一起。
我拒絕了。
錢雖然給了我,但我不覺得是我的,不敢花。
沒一會佳武哥上來了,給我帶了一根棒棒糖。
壓低聲音:「哥請你吃,下次別給我洗鞋了!」
佳文哥睨他一眼,他立馬捂緊自己口袋:「你自己有錢,別打我的主意。」
因為自作主張洗鞋惹了哥哥們不開心,我這一晚睡得並不踏實。
迷糊間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月光黯淡,我睜眼看到客廳的窗戶開了。
明明睡覺前我是關上的呀。
再定睛一瞧,有個瘦小的人影站在大門邊,正伸手要開門。
我試探性叫:「二哥?」
烏雲恰好散開,我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
他手裡還抓著大媽的包!
是小偷!
6
那一刻我也顧不上許多,一把從沙發上跳起來,用力拽住那個包,大喊:「抓小偷,抓小偷。」
門鎖已被打開。
但我拽著包不撒手,小偷氣得抽出匕首往我手臂上一划。
痛!
鮮血迅速湧出。
可我依然不肯放手。
小偷氣急敗壞,想捅我。
好在這時主臥門開了,大伯吼著跑出來:「敢傷我侄女,我弄死你!」
小偷鬆了包,拔腿就跑。
大伯和佳武哥大聲呼喊著追上去,佳文哥則一把將瑟瑟發抖的我拽起,扯了枕巾按住我的傷口,又去餐邊櫃里翻藥箱。
大媽也急匆匆出來。
她看到我胳膊上滿是血,大怒:「你腦殼燒壞了?他手上有刀,你還跟他對著干?」
「你嫌自己命太長,想早點死是不是?」
當時顧不上害怕,如今我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我將籠在懷裡的包遞給大媽,擠出討好的笑:「大媽,你快看看,工資是不是都在?」
大媽愣住了。
她拉開包瞧了一眼:「錢都在。」
我整個人癱軟下來:「那就好。」
拖了那麼久才發三個月工資,要是丟了,不知大伯大媽會有多難過。
大媽狠狠訓我:「下次別這麼蠢,人肉能擋得住刀子?要是那人下狠手,你現在命都沒了!」
她接過佳文哥遞來的藥箱給我包紮,樓下傳來陣陣喧譁。
家屬院大家齊心協力,已經把小偷抓住了。
佳文哥下去看熱鬧。
我跟大媽走到窗邊,看到他擠進最裡面一圈,狠狠踹了小偷兩腳。
沒多久警察過來將鼻青臉腫的小偷帶走,又叫大伯和參與抓小偷的人去錄口供。
眾人還在樓下熱聊,大媽叫佳文佳武哥回來睡覺。
我的傷口已經包紮好,準備縮回沙發上。
大媽將我拎起來:「你大伯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你今晚跟我睡吧。」
大媽的床有席夢思,很軟。
我做了一個美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豌豆公主,睡在雲朵一樣柔軟的床上。
婢女問我:「豌豆在哪裡?」
我從左邊滾到右邊,再從右邊滾到左邊。
用每一寸皮膚去感受。
怎麼都找不到那個小小疙瘩。
我急得滿頭大汗,猛地一下被驚醒。
清晨的陽光照耀著我瘦巴巴黑黢黢的雙腿。
哦。
原來我這個公主,是個冒牌貨。
大媽已經做好了早餐。
佳文哥吃完了自己的煎蛋還覺得不夠。
我趕緊把盤子推過去:「我吃飽了,大哥這給你吃。」
他毫不客氣夾過去。
大伯訓他:「二妹昨晚受了嚇,你還搶她的蛋吃。」
他包著一口煎蛋,含含糊糊地說:「不白吃,晚上讓妹妹住我房間,我跟佳武睡一個屋。」
7
佳武哥瞪大眼睛:「跟我睡一個屋,你經過我同意了嗎?」
佳文哥咽下雞蛋,不耐煩看向他,問:「那你同意嗎?」
佳武哥嘴巴張了又張,求助地看向大媽:「媽,媽……」
大媽沒個好氣:「叫我幹嘛,你要不同意你自己拒絕他。」
佳武哥不敢。
他可憐巴巴瞧我一眼,認命開口:「行吧。二妹是不能睡客廳,萬一再來小偷咋辦。」
佳文哥是年級第一,站在了家裡食物鏈的頂端。佳武哥總抄佳文哥的作業,所以不敢得罪他。
小偷事件後沒兩天,哥哥們就放了暑假。
大媽帶他們去買夏裝,隨便挑了兩件短袖。
卻認認真真給我選了條裙子,為了便宜兩塊錢跟老闆磨了半個小時的價。
十八塊一條的裙子,我哪配?
我惶恐拒絕。
大媽拉長臉:「女孩就要有女孩樣,天天穿你姐衣服,大得像是在唱戲。」
「廠里的人看到都丟我的臉。」
佳武哥誇我好看,老闆娘讓我別脫了。
「就這麼穿著走嘛,確實漂亮,不枉費你媽磨了這麼久的價。」
大媽沒說我不是她女兒。
我也沒有辯解。
那一刻我心底甚至有隱秘的期盼:要她真是我媽媽就好了。
我可以收穫兩個那麼好的哥哥。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條獨屬於自己的公主裙。
夏日的風熱辣,卷過我裸露的小腿,吹動粉色的裙擺。
把我的一顆心也吹得飄飄蕩蕩,幸福得落不到實處。
大媽下了血本,買了八斤小龍蝦,說今晚要讓我們吃個夠。
佳武哥嚷嚷著一定要多放點辣椒。
佳文哥說要單獨留一份不辣的給我。
我笑著說沒關係,辣我就多喝點水。
話還沒說完,拐過樓梯,我看到挺著肚子,拎著一小包雞蛋的媽媽還有站她身邊的姐姐。
媽媽紅著眼上下打量我:「二妹,你瘦了……」
姐姐則是緊緊盯著我的新裙子,滿是嫉妒。
大媽將她們迎進屋,媽媽抹著眼淚感謝她對我的照顧。
姐姐則進了房間,這裡摸摸那裡看看,還打開衣櫃翻來翻去。
嫉妒地問:「這以前不是佳文哥房間嗎?」
「暫時給我住幾天。」
姐姐上下打量我,命令道:「把你裙子脫下來,讓我試試。」
8
她掠奪我的東西,向來如此自然。
這一次我卻生出反抗的心思:「你穿不下的。」
雖然刻意買大了一碼,但大我三歲的姐姐肯定穿不進去。
姐姐伸手來扯我拉鏈:「不試試怎麼知道。」
我使勁掙扎:「你肯定穿不下,別給我扯壞了。」
爭執間房門吱嘎一聲開了。
佳文哥面無表情站在門口,一如初見我時那般,淡漠地看向姐姐:「出來玩,別碰壞我屋裡的東西。」
姐姐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立馬乖巧。
佳文哥走到我背後,將姐姐拽下來的拉鏈重新拉上,緩了語氣:「書桌上有我給你借的漫畫書,去看吧。」
媽媽找了個機會進了房間。
拉著我的手掉眼淚:「是媽沒用,讓你受苦了。」
我搖搖頭:「沒有,大媽和哥哥們對我挺好的。」
媽媽擦了眼淚,盯著我的眼睛問:「二妹,你大伯和大媽的廠里,前段時間是不是發工資了?」
我心裡一咯噔,搖搖頭:「我不知道。」
媽媽輕嘆口氣:「他們果然還是防著你。」
大媽把八斤龍蝦都燒了,特意弄出一碟不放辣椒的放在我面前。
姐姐一個又一個地夾,為了吃肉連頭都不嗦。
佳武哥看得急死,自己大快朵頤的同時還不忘用筷子撥了好多進我碗里:「吃個飯跟吃貓食一樣,你搞快點!」
媽媽趕緊接話:「她在家也是這樣的,小家子氣,佳武你別管她。」
佳武哥不高興了:「她是我妹,我怎麼不管她!」
姐姐大約是嫉妒吧。
嗤道:「她是我親妹妹,我們今天就要把她帶回去。」
她嘴快說破來意,媽媽便訕訕道:「這回來主要有兩件事。」
「家裡快雙搶了,我肚子大不方便,所以想讓二妹回去幫忙干點活。」
佳文哥皺起眉:「她才六歲,能幹什麼活?」
媽媽笑了:「大侄子,鄉下六歲的娃娃能幹很多事了。」
「割稻遞稻曬穀插秧煮飯擇菜,這些二妹都會的。」
大媽皮笑肉不笑地道:「挺好的。」
「二妹,回去好好幫你媽媽幹活,伺候媽媽坐月子,開學後要在鄉下好好讀書,照顧弟弟……」
「等以後寒暑假,歡迎你還來大媽家玩。」
9
我的手放在桌下,緊緊絞在一起。
媽媽越聽越不對勁,臉色都變了。
「嫂子,我只是讓二妹暑假回去幫個忙,忙完她還是要回你這來的。」
大媽都笑了:「弟妹,你把我這當什麼?」
「孩子養在我這,你今天叫回去雙搶,明天叫回去伺候你月子,我花錢替你養個勞動力是不是?」
她點著自己額頭:「你看我這是不是寫著觀音菩薩四個大字?」
「我本來就不同意再養個孩子。你要給我來這套,今天就把二妹帶走,以後也別送過來了。」
媽媽請求地看向大伯。
大伯撓撓頭:「弟妹你知道的,我家都是你嫂子做主。」
媽媽一臉失望,擠出一點笑容:「那就算了,幹活的事我們自己克服一下。」
「其實我這次來還有件事,收完稻子要犁田下肥料,我跟胡良手上沒錢,想跟你們借點。」
一向是如此。
爸爸好面子,這種覥著臉求人借錢的事,他總是指揮媽媽來做。
大媽的臉色不太好看:「廠里一直拖欠工資,我跟你大哥也沒錢。」
媽媽急急道:「可你們廠里前段時間不是發了工資嗎?」
一時間,大媽、佳文佳武哥的目光都向我看來。
我急急辯解:「不是我說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媽媽開始抹眼淚,說自己為了生個兒子多不容易,說家裡多困難。
說她獨自照顧奶奶多難,說自己蠢笨,不比大媽運氣好能嫁給大伯這樣的好男人……
如過去的很多次她來大伯家借錢一般,她催促我:「二妹,你幫我求求你大伯大媽。」
「要是晚稻種不下去,到時候你弟弟出生連飯都沒的吃。」
以前我不懂,也不敢違背。
雖然臊得滿臉通紅,但還是會如她的心意,細聲細氣地央求大伯大媽。
可是。
為什麼每次都是我,來承受這份尷尬和屈辱?
弟弟能不能吃上飯,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媽媽擰我的胳膊:「說呀,你說呀。」
佳武哥將我拉起來護在身後:「你擰她幹嘛,她胳膊的傷還沒好,你沒看見嗎?」
媽媽得知我為了保護大媽的包受了傷,不停地念叨。
大伯抵不過,最後「借」給她一百五十塊。
她離開時,將我叫到一邊訓斥:「你為了護他們的工資,連命都差點丟了。」
「她們要真疼你,工資至少得分你一半,而不是拿一百五十塊打發你。」
姐姐酸里酸氣:「這才在城裡住幾天,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真以為自己成了城裡人嗎?」
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是。
我身體里流淌著跟她一樣,來自父母的血。
暴躁懶惰無能的父親,愚昧算計又懦弱的母親彙集成的血。
我怎麼配得上給大伯和大媽當女兒?
媽媽見我紅了眼,又將我攬在懷裡,哽咽道:「是媽媽沒用,媽媽沒錢。」
「媽媽要是有錢交罰款,哪裡捨得把你送給別人養。」
「媽媽也是不得已,你別怪媽媽。」
「在大伯家要乖,要記得你是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我才是你最親的人。」
10
小小的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這世上的親情,到底是以血液為束縛,還是以愛為紐帶。
但那個夏天我過得很幸福。
熱了可以吹風扇,渴了能吃西瓜。
佳文哥說他不喜歡吃西瓜心,會讓我咬西瓜中間最甜不用吐籽的那一口。
佳武哥會從遊戲廳夾公主娃娃給我。
但我時常會做噩夢。
夢見自己陷在深深的稻田裡,那條無毒的水蛇緊緊纏著我的腿,不讓我逃走。
很快暑假就即將結束,大伯這天在晚飯桌跟大媽說:「二妹已經六歲多了,過了暑假該送她去上學了,你覺得呢?」
其實去年我就該上學前班了。
但因為沒戶口,又要收錢,爸媽便一直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