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媽翻著白眼冷嘲熱諷:「喲,當初你把人帶回來可沒徵求我同意,這會兒裝模作樣起來了。」
「送不送她讀書,還不是你這個一家之主定嗎?」
上學就得有大名。
大伯翻了好幾晚上的《詩經》,最後給我定下文茵,胡文茵。
他得意洋洋:「這寓意著你文采出眾,卓爾不群,聰慧機敏,品行高潔。」
佳武哥靠在門邊酸溜溜:「給妹妹取名這麼費心,我跟我哥的名字怎麼就這麼敷衍!」
大媽一巴掌拍他頭上:「你們的名字是我取的,文武雙全,哪裡敷衍?你對這名字不滿意嗎?」
打得佳武哥四處亂竄,馬上認慫:「我錯了,媽。」
「我對這名字特滿意!」
「什麼天降奇才才能取得出這樣完美的名字啊。」
因為我戶口不匹配,上學除了學雜費,還得交一筆借讀費。
然而就算這樣,附近的小學也拒絕接納我。
氣得大伯直瞪眼:「我錢都交了,他們憑什麼不收文茵?」
最後還是大媽四處找人,發現她表妹的堂弟媳婦是校長老婆的妹妹。
攀上這層關係,又帶著佳文哥一起去給校長送了煙酒,校長才鬆口。
佳武哥上趕著挨懟:「你帶佳文幹嘛?」
大媽橫他一眼:「展現優秀案例,你要跟佳文一樣成績好,我也帶你去展示展示,讓人校長覺得只要從咱家這扇門出去的,成績都差不了!」
「偏生你不爭氣。」
家屬院的人知道上學的事都在問大媽:「你真準備送她讀書?」
「給口飯吃,讓她在家幫你干點活就算了,咱們廠效益不好,兩個兒子還不夠你受的?」
大媽哼哼:「我男人的意思,我能咋辦?」
其實家屬院裡人人都知道我身份,他們明里暗裡都在說大伯大媽傻。
自己窮得叮噹響,還要替弟弟養孩子。
要是真想要個女兒,也該去抱個小的不記事的,這才養得熟。
因為家用緊張,大媽買了不少毛線在家勾鞋子,等著天冷拿去賣。
大伯下班後匆匆扒拉兩口飯,就去跑摩的。
但小縣城晚上人本就不多,而摩的師傅卻不少,也補貼不了太多家用。
夏去冬來,媽媽順利生下來皇太子。
大媽沒錢給我買新棉襖,但她從同事姑娘那扒拉了些八九成新的衣服。
洗洗曬曬,又用巧手給我縫了幾朵花,穿上去參加弟弟的洗三宴。
明明家裡窮得叮噹響。
可爸爸為了慶祝弟弟的到來,打腫臉充胖子,發的煙都是精白沙。
人人都夸弟弟好看。
可我覺得他實在醜陋。
皺巴巴黑黢黢,臉上還有一層細碎的白膜。
媽媽喜氣洋洋哽咽道:「總算生出了兒子,看以後誰還在背後議論我家無後。」
她拉住我的手,動情地說:「二妹,這是你親弟,以後一定要護著弟弟,知道嗎?」
11
我看著媽媽的眼睛,說:「媽,我有名字了。」
我叫胡文茵。
我不想跟村裡其他人家第二個女孩一樣,統稱為二妹。
來來往往的客人大多認識我。
他們也都喚我二妹。
二妹,你長高了不少。
二妹,你變白了。
二妹,你大媽把你養白胖咯。
我認認真真跟每一個人解釋:「大伯給我取名了,我現在叫胡文茵。」
叼著煙斗的爺爺們哂笑著:「這名字真拗口,誰記得住。」
皇位繼承人的三朝是大喜事,村裡人都來了。
家裡忙得腳不沾地,大伯大媽也幫著接待客人。
我正在屋檐下透氣,爸爸走過來一把拎住我耳朵:「懶貨,大家都忙著,就你在這偷懶。」
「還不快去灶下幫你姐姐燒火。」
我掙開他,回懟:「大媽說我回來是做客的,不需要幹活。」
「我不去!」
說著我就往外跑了,將爸爸的咒罵遠遠甩在身後。
我一路跑到茶山,在茶樹叢里逛了很久,聽著放過鞭炮,估摸著所有的客人都入席,菜也上得差不多了才往回走。
遠遠地就看到一群人圍在池塘那,拿著棍子在撈什麼東西。
佳文佳武哥扶著焦急的大媽,大伯著急忙慌脫了外套和鞋,正要往池塘里跳。
我湊過去,好奇地問:「誰掉池塘里去了嗎?」
大媽慢慢轉過頭來,眼淚汪汪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了幾秒後,突然發出河東獅吼:
「小兔崽子,我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一個愛的巴掌結結實實打在我屁股上。
原來池塘中央飄著一片紅衣角,恰好跟我的棉襖一個色。
大媽大伯到了飯點到處找不到我,以為我跟爸爸吵架後跳池塘了。
大媽打一下還不解恨,兩個哥哥和大伯趕緊拉架。
「人沒事就好,別嚇到孩子。」
爸爸得知我找到了也趕過來,一巴掌往我臉上甩:「今天是你弟弟三朝大喜的日子,你故意整這一出是不?」
「你就這麼見不得你弟好嗎?」
大媽眼疾手快,一把將我拽到身後,怒道:「胡良你夠了。」
「要不是你讓她去燒火,她能氣得往外跑?」
「我清早起來給她扎辮子換乾淨衣服鞋子,不是為了來這燒火的。」
「她一個六七歲的嫩妹子有什麼錯?千錯萬錯都是你的錯。」
……
大媽發起飆來可是連一貫蠻橫的奶奶都要退避三分,爸爸不敢跟她打擂台,只惡狠狠盯著我。
「你要再敢出么蛾子,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眾人也紛紛責備我不懂事胡鬧。
大媽怒火未消,推了我一把:「滾遠點,別在我面前晃。」
我朝她蹭過去,伸手從兜里掏出一把東西遞給她:「大媽,你別生氣了,我剛才是給你找東西去了。」
12
是一把粗細均勻的茶樹棍子。
大媽有一對耳洞,卻不捨得買金銀佩戴。她怕耳洞堵了,日常都是用一對茶樹棍穿著。
但上個月那對棍子丟了。
當時佳武哥說給她從外面折一對棍子穿上,大媽說必須得是冬天乾了的茶棍子才行,不然容易發炎。
可縣城裡沒有茶樹。
我捧著那些棍子,小聲解釋:「我都是挑的最乾的那種,有大有小。」
「你看哪根合適?」
大媽的手指在我掌心撥弄,沒有說話。
我仰頭看她:「等我以後長大掙錢了,給你買銀耳環金耳環。」
「我馬上七歲了,我很快就能長大了。」
「我一定給你買!」
大媽「噗嗤」一笑,眼淚「啪」地掉在我掌心。
「就你會畫餅,等你長大,我早就過了戴耳環的年紀了。」
她挑了根茶樹棍折成兩截,讓大伯幫忙塞進耳洞裡,又把其他的棍子都收進口袋。
「收了你幾根不要錢的茶樹棍子,要供你吃喝,想想我還是虧了。」
她牽起我的手:「開席了,吃飯去吧。」
這一幕好多村民瞧見了,大家都打趣大媽說沒白養我。
大媽傲嬌地抬起下巴:「那當然。她要是個沒良心的,我一粒飯都不會給她吃。」
事情傳到媽媽的耳朵里,她吃醋又傷心:「你真的是個白眼狼,我費心費力帶你五年多,沒看到你給我折一對茶樹棍子。」
有過的,媽媽。
我那時用很多很多野花給你編了一條項鍊。
你很嫌棄,說這又不是真項鍊,轉身就扔到了豬槽里。
爸媽得了弟弟,更加不把我這個女兒放心上了。
我也不難過,因為大伯大媽和哥哥對我很好。
只是不幸的日子度日如年,幸福的日子卻轉瞬即逝。
轉眼我快上小學三年級,那個夏天發生了很多事。
佳文佳武哥都考上了一中。
佳文哥靠的是過硬的成績,佳武哥則是走的體育特長生的路子。
這本來是大喜事。
但就在同一天,大伯和大媽被通知要買斷工齡下崗。
那時候快四十的年紀雙雙從國企下崗,可比現在四十歲程式設計師失業要嚴重得多。
因為人到中年,沒技術也沒存款,買斷工齡能拿到的,只是很小的一筆補貼。
難以支撐兩個哥哥完成高中三年的學業。
其實一切早有徵兆,工資拖欠了一年多。
大媽已經快三年都沒買過新衣服。
家裡的葷菜由兩天一次變成三天一次變成一周一次。
為了省點水費,水龍頭常年開到最小,一滴滴接一整晚。
而鄉下爸媽那邊,弟弟從出生後,總是大病小病不斷,縣城的醫生說最好帶去省里,讓大醫院做做檢查,開點抵抗免疫力的藥。
爸爸來找大伯大媽借過錢,可眼下這情況,大伯也無能為力。
下崗流程走得很快。
拿到補貼那晚,客廳昏黃的燈泡下,大媽將那一沓薄薄的錢數了一遍又一遍。
沉沉嘆息:「這點錢,怎麼供得起三個孩子讀書?」
13
兩個哥哥讀完三年高中,還有大學。
而我現在才剛上三年級,往後還得很多很多年才行。
大伯寬慰:「走一步看一步,別太愁。」
只是他緊鎖的眉頭,讓這個安慰顯得那麼單薄。
我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爸爸媽媽和奶奶居然來了。
大媽和奶奶一向不對付,所以這些年,奶奶一次也沒來過城裡。
都是逢年過節大伯拎著東西去鄉下看她。
她撐著拐杖,發黃的眼珠沉沉朝我看來,道:「小善,苗苗,你們下崗的事我都聽說了。」
「我今天來,是給你們減輕負擔的。」
大媽呵了一聲:「媽難道還有私房錢貼補給我們?」
奶奶皺緊眉頭:「我哪來的私房錢?」
「但是我找到了生錢的門路。」她一字一句,「明勝村的王麻子願意出三萬塊錢招個童養媳。」
「我拿二妹的八字給他看過,跟他兒子正好合得上。」
大媽驚道:「他兒子是個傻子,十五歲了屎尿還在褲襠里,這怎麼行?」
奶奶深深嘆息:「他要是個正常的,會捨得出三萬塊錢嗎?」
「把二妹送過去,一來你們可以省下供她吃喝讀書的錢,二來那三萬塊到手後,你們拿一萬,小良拿兩萬。」
「有了這兩萬,耀祖可以去省里檢查檢查,你們那一萬塊省著點,也夠佳文三年讀書的錢了。」
「這是一舉兩得的事。」
「我知道這樣委屈了二妹,但她是個女娃,遲早要嫁人的,嫁給誰不是嫁?」
奶奶說話間,媽媽紅著眼拉我的手:「二妹,媽媽打聽過了。那孩子雖然蠢,但王麻子夫妻心地不錯。」
「你去他們家,也不會受太多罪。」
「這樣一來你離家近,假如受了什麼委屈,我跟你爸爸也可以為你撐腰。」
「弟弟總是病,縣醫院又看不出個所以然,媽媽只有他這一個兒子,也是沒辦法。」
是啊。
兒子只有一個。
女兒卻有倆。
所以,可以很輕易地犧牲我。
奶奶緊緊盯著我:「這幾年你大媽大伯對你掏心掏肺,為你花了不少錢,現在他們正是困難,該是你回報的時候到了。」
「我昨天已經收了三千塊定金,你一會收拾東西,我跟你爸爸送你去王麻子那。」
14
現在聽起來格外荒謬。
十來歲的姑娘,像商品一樣先付定金,等收到人後再付尾款。
但在那時的鄉下,也並不罕見。
他們總有很多理由,送走家裡的孩子。
太窮了養不起,要生個男孩,要換錢給家人治病等等。
可奇怪的就是,哪怕千辛萬苦,他們也不會送走家裡的男孩。
大伯和大媽沒吭聲,媽媽拉著我的手一邊哭一邊跟我說對不起。
奶奶一遍遍說,王麻子夫婦家情況不錯,我去了會享福。
她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人家。
眼淚占滿了眼眶,我死死咬著嘴唇不准自己哭。
我甩開媽媽的手,冷冷地說:「別哭了,我看著噁心。」
我寧願你像爸爸一樣對我橫眉冷對,動輒打罵,也不願看你一邊說愛我,一邊狠狠傷我。
我跑出了門,家屬樓後有一條水溝,一到夏日就會飄著許多浮萍。
雨後水位高漲,浮萍隨著流水飄零。
有時能碰到一塊浮木,短暫得到安寧。
但在下一次更大暴雨漲水時,它們還是會被沖走,向著某個滿是老鼠和蟑螂的陰溝而去。
啊。
我便是其中一朵無根的浮萍啊。
永遠都逃不過被暴雨支配的命運。
我在河邊嚎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抬頭,發現佳文哥站我對面。
日頭熱辣,將他拉出一個長長的清涼的影子,裹在我身上。
我胡亂擦了幾把眼淚,仰著頭問他:「大哥,我現在要是去外面打工,有沒有人要我?」
「用童工是犯法的。」
我眼淚撲簌簌又下來了。
「別哭了,你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他們能隨便處理的物品。」
沒一會佳武哥也找了過來,他熱得滿頭大汗,一把將我從地上拽起來,道:「走,先回家。」
「叔叔和小嬸要是敢賣了你,我就去公安局報警抓他們去坐牢!」
「買賣婦女是犯法的。」
嗯???
佳文哥剜了他一眼:「買賣婦女兒童是犯法的。」
買賣婦女兒童是犯法的,這是當時印在牆上,隨處可見的標語。
佳武哥撓撓頭:「就這麼個意思。」
佳武哥把我拉回去,佳文哥給大伯大媽打了電話。
沒一會頭髮凌亂,滿頭大汗的大媽匆匆回來,上下查看我一番後給我後腦勺來了一巴掌,吼道:「你一個人往外跑多危險?」
「我平時是不是教過你無數次,女孩子不要一個人在街上晃?你還往河邊跑!」
「我一巴掌拍死你。」
大伯和哥哥們趕緊拉住了她。
奶奶催促說時間不早了,她跟王麻子約好了我何時會去他家,讓我趕緊收拾東西。
15
暴躁的佳武哥忍不住了,大聲道:「不准帶走文茵。」
「拿賣妹妹的錢給我讀書,那我寧願不讀了。」
「對,我不讀了!」他雙眼放光,「我反正成績不好,這次能進一中也是因為他們想留住佳文,我本來就不喜歡讀書。」
「我可以去打工,我打工供佳文和文茵讀書。」
佳文哥道:「我不需要你供。我打聽過了,一中對於年級前三有獎勵政策,不僅可以免除學雜費,還能有生活補貼。」
「我只要保住自己的成績,可以不用家裡花一分錢就讀完高中。」
「我不需要文茵的犧牲,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犧牲。」
媽媽搓著手:「就算佳文你不需要花錢,但你爸媽養佳武和二妹也很難。」
「而且我們定金都收了,這事收不了場。」
大媽看向我,問:「你想跟你媽回去嗎?」
媽媽殷殷切切看向我。
我避開她的視線,看向大媽,紅著眼說:「在我心裡,她已經不是我媽媽了。」
「你才是我媽媽。」
「我早就把你當媽媽了。」
「這幾年你跟大伯對我很好,我心裡一直記著,」我哽咽道,「如果你們需要我去王麻子家,我就去。」
大媽的胸口劇烈起伏,大伯更是別過頭悄悄擦眼淚。
媽媽神色複雜:「嫂子,為了佳文佳武,那你發句話吧。」
大媽背過臉狠狠擦了一把眼睛,冷笑:「為什麼要賣我女兒去給你兒子看病?要賣也是賣大妹,她年齡更合適啊。」
媽媽立馬反駁:「那怎麼行,大妹脾氣大,受不了這樣的委屈,會鬧的。」
大媽河東獅吼:「文茵脾氣好性子溫順,所以柿子揀軟的捏?」
「文茵已經認我當媽,你跟計生辦的人也是這麼說的。」
「你現在要帶她回去,我馬上就跟計生辦的人舉報,你好好算算,這三萬塊夠不夠交罰款!」
媽媽張口結舌,奶奶跺著拐杖:「你留著她也是個負擔。」
大媽吼道:「閉嘴,你個死老太婆。」
「就是你這個死老太婆慫恿的。」
「你自己也是女人,也當過女兒的,你咋一點良心都沒有。」
「你們今天敢把文茵帶走,我馬上就跟胡善離婚。」她擲地有聲,「佳文佳武,我要是跟你爸爸離婚,你們是跟他還是跟我?」
兩位哥哥異口同聲:「跟你!」
大媽挺直腰杆:「聽到沒,我到時候把你胡家兩個孫子都帶走,把他們改跟我姓。」
16
奶奶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指著大媽:「你,你,你……」
又看向大伯:「你,你,你……」
大伯深深嘆氣:「媽,媽你少管點閒事少操心,非要看我家破人亡你才開心嗎?」
大媽舉起掃把,把奶奶和媽媽往外掃:「滾,都滾出去。」
「一腦殼髒東西,弄髒我家瓷磚地。」
奶奶和媽媽被趕走了。
大伯站在窗口,看著奶奶拄著拐杖顫巍巍的身影,深深嘆息。
佳文哥走上前,別彆扭扭開口:「爸,我剛才是配合媽演戲呢。」
佳武哥也趕緊道:「我也是我也是。」
大伯雙眼恢復神采:「這麼說,你們其實願意跟著我?」
佳文哥轉移話題:「爸,媽在房間翻箱倒櫃找什麼呢?」
大媽找到了戶口本,帶上銀行卡拉著大伯拽起我:「走。」
「去哪兒?」
「你弟指定還要來鬧一場,咱們去把文茵的戶口上了。」
大伯大媽以前是廠里職工,生二胎就要被開除。
如今廠子倒閉了,倒是不怕。
就是得交一大筆罰款,還送了禮,幾乎花光了她和大伯的下崗補貼。
辦理好手續,大媽看著戶口本上薄薄的一頁紙,皺著眉:「花了這麼多錢,就換了這一頁紙,真是不值。」
大伯湊過去:「那現在咱把這紙交回去,把錢要回來?」
大媽一巴掌拍他頭上:「進了國家單位的錢,你還想要回去,你咋不去銀行搶劫嘞?」
她把戶口本甩到我手裡:「認字不,自己仔細看看!」
我伸手,摩挲著胡文茵三個字,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
在我十歲這年,我總算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戶口本內頁。
我在心裡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快點長大,我一定要掙很多很多錢來孝順大伯大媽。
「大媽,大伯,謝謝你們……」
大媽掏掏耳朵:「喲,求我留下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叫的。」
「怎麼之前都是裝的?」
我頭搖得像是撥浪鼓,慢慢開口:「媽,爸……」
媽媽紅了眼眶,爸爸更是掉了眼淚:「好,好。」
他一遍遍摸著我的頭:「好女兒。」
「爸爸一直想有個女兒,那時候你媽查出雙胞胎,我就想著要是個龍鳳胎就好了。」
「沒想到生出一對兒子,我可沒少受罪。」
我抱著他們的胳膊:「媽,我以後給你買金項鍊。」
「爸,我以後給你買茅台喝。」
爸爸嘴咧到後腦勺:「好,茅台好!還是女兒好!」
媽媽嗤笑:「金項鍊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有你女兒天天給我們畫餅,我們肯定餓不死。」
她就是嘴硬心軟。
回家張羅了一大桌菜,二哥驚呼:「媽,咱吃完這頓,日子不過了?」
17
「呸呸呸,今天是你妹上戶口本大喜的日子。」
「就跟她出生一樣重要,不懂別亂叫。」
我喝了雪碧,叫了爸爸,媽媽,叫了大哥二哥,做了個長長的夢。
夢見我睡在又大又軟的床上,滾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顆硌人的豌豆。
婢女齊齊驚呼:「公主,我們找到了真正的公主。」
大媽果然對胡良很了解。
他很快就找上門,大吵大鬧要將我帶走。
「她是我的種,你們養了幾年就要據為己有,沒有這樣的好事!」
「說到底你們就是覺得錢太少了,大不了那三萬塊咱們對半分,給你們一萬五,這總夠了吧。」
媽媽叉著腰:「老娘一分錢不要,就要這個女兒。」
他越過媽媽盯著我:「別以為他們對你多好,不過想著養你可以幫著幹活,過幾年嫁出去還能收一筆彩禮錢。」
「你在她家也算是超生,你看她捨得花錢給你上戶口不?」
我進了房間,掏出戶口本遞給他,擲地有聲:「爸爸媽媽已經幫我上好戶口了。」
胡良懵了。
反覆翻看了戶口本好幾次。
我指著名字:「小叔,看清楚了嗎?」
「胡文茵,這是我的名字!」
或許是被戶口本刺激,又或者是我叫他小叔。
胡良勃然大怒,伸手來打我:「小兔崽子,你叫我什麼?」
「你們真是瘋了,有錢給她交罰款上戶口,沒錢借給我讓我帶耀祖去看病。」
爸爸一把攔住他:「現在文茵實實在在是我女兒,你不能打她。」
兩個哥哥也出來擋在我面前。
大哥微笑著:「小叔,我的妹妹叫你小叔,這一點問題都沒有啊。」
「當初是你不要她的,現在生什麼氣呢。」
「是不是只要在別人碗里,哪怕是屎也是香的?」
胡良氣得眼冒金星。
但那又怎麼樣呢,一直以來他都是欺軟怕硬窩裡橫。
大哥二哥已經一米七多,尤其二哥是體育生,練就一身腱子肉。
爸爸也很結實。
外強中乾的胡良根本不是對手,只能悻悻離去。
臨走時他憤憤說:「花這麼多錢交罰款上戶口,你們兩夫妻又丟了工作,我倒是要看看以後你們能過什麼好日子。」
是啊。
生活是殘酷的,從來不會因為爸媽和哥哥的善良就多加眷顧。
三個孩子的重擔壓在肩上,爸媽得努力尋找出路。
爸爸找了個超市裝卸工的活。
工作時間很長很累,很快肩上腰上就貼滿了膏藥。
有天他洗好澡,讓我幫他貼膏藥,我看著他發紅髮脹的肩膀哭了。
他還笑著寬慰我:「哭什麼嘛,看著嚇人,一點也不疼。」
正好媽媽買完菜回來,她最近總挑晚上去買菜。菜販快要收攤會便宜處理,能省下來一些錢。
見爸爸寬慰我,媽媽陰陽怪氣:「喲,在女兒面前逞能呢,昨晚上是誰求著我幫他揉揉?」
「就該讓她知道你的辛苦,不然她以後能給你買茅台喝?」
但靠爸爸養一家五口也很吃力,媽媽也琢磨著干點營生。
18
思來想去,多番考察,她決定開個麻將館。
那會還是手搓麻將居多。
媽媽從兩個舅舅那借了一筆錢,用了外公一個閒置的門面房,買了四台電動麻將桌。
麻將一般分下午場和晚場。
每一場每個桌子抽二十塊錢的水。
鄉下的那些親戚們聽了直咋舌:「打一場麻將要收五塊錢,誰錢多嗎?」
「胡善他老婆肯定要虧錢,買四台麻將機還有租門面這些,好大的成本嘞。」
其實爸爸也是不太支持的。
他自己不碰這些,覺得麻將館涉及賭博,而賭博不是什麼好事。
媽媽叉著腰跟他理論:「飯都吃不上了,還想這些?我沒那麼高尚,我要先把三個孩子喂飽。」
那時候的生活真的很割裂。
國企職工紛紛下崗,大批人員回流社會。
有些人如爸媽一樣,危機意識滿滿,摳摳搜搜想著細水長流養孩子。
但也有些從不想以後,拿著那筆補貼該吃吃該玩玩,天天泡在牌桌上,麻將打得昏天黑地。
那時麻將館還屬於新鮮玩意。
五塊錢一場,媽媽會準備姜鹽豆子茶,小點心。
有些人餓著肚子來,還會簡單下一碗面。
一般有孩子的女人十一點半開始打到五點回家給孩子做飯。
也有些不回家,繼續打晚場,一口氣打到十二點的。
媽媽會提供晚飯,五塊錢一個人,有葷有素。
一開始客人不多。
但來過的人會幫著宣傳,自動麻將桌省手,有吃有喝不操心。
也不怕缺腿打不起來。
偶爾有個什麼急事,比如家裡火沒關,孩子趕著接之類的,媽媽也能搭把手。
漸漸地客人就多起來,四張桌子都是爆滿,來晚了只能站一邊看。
但哪怕只是來看牌的,媽媽照樣會給人倒茶水。
有段時間還流行轉轉麻將。
就是一張桌子五個甚至六個人打,一旦有人胡牌,那個人就要下場,換等在一旁的人過來。
如此一來,台費自然也要多收些。
四張桌子,一天凈收台費 160—200。
一個月五六千。
房子是外公的,只象徵性收收房租,用的是民用水電,成本也不算高。
兩個月的工夫,媽媽就把借兩個舅舅的錢還上了。
還給舅媽們各買了一身新衣服。
媽媽忙得腳不沾地,凌晨一點回家,早上八九點起床準備。
她又添了兩張麻將桌,慫恿爸爸辭職跟她一起把麻將館做大做強:「你那工作又累又賺不到錢。」
爸爸不肯:「麻將館一天到晚烏煙瘴氣,我受不了。而且雞蛋也不要放在一個籃子裡。」
媽媽於是想招個阿姨幫忙。
奶奶聽說後,著急忙慌帶著媽媽上來了:「苗苗,你麻將館忙不過來,讓你弟妹去幫幫忙。」
「她在鄉下也沒什麼事,你一個月給個三五百的工資就好了嘛。」
「一家人總比外人放心點。」
小嬸將我拉到一邊:「二妹,一會跟你大媽說說好話,你大媽疼你,我要是能留下來幫忙,到時候我們母女就可以重聚咯。」
19
我甩開她的手,淡淡道:「小嬸,媽媽從來都是自己做決定,我幫不上忙。」
小嬸紅了眼圈:「你怎麼叫我小嬸,我是你親生媽媽。你還在怪我是不是,媽媽也是不得已。」
「但凡媽媽手上有錢,怎麼捨得把你送走,媽媽也是一直在為你謀個好去處……」
她還在哭,大哥找了過來:「文茵,過來,我給你輔導數學。」
小嬸還在辯解:「佳文,你從小最懂事,你幫我勸勸二妹。」
大哥皺起眉:「小嬸,她叫文茵,胡文茵。」
媽媽張著嘴,一臉茫然。
她不能理解,二妹和胡文茵有什麼區別。
不管奶奶如何施壓,小嬸如何哀求,媽媽依然拒絕了她們。
「耀祖還小,身體又不好,需要親生媽媽貼身照顧。我怎麼忍心讓弟妹來幹活呢?」
「你得二十四小時守著你賣女兒也要護著的兒子呀。」
小嬸被噎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
但她們也沒白來,媽媽給了奶奶一百塊。
奶奶嘟嘟喃喃:「賺那麼錢,拿一百塊打發叫花子嗎?」
媽媽一把將錢抽回:「嫌少就別要,我的錢也是辛辛苦苦,起早貪黑賺的。」
小嬸趕緊又把錢拿回去:「沒有沒有。」
「嫂子,佳文和佳武有不要的舊衣服沒,我拿回去給大妹穿。」
媽媽皺眉:「大妹都讀初中了,你給她買點這個年紀該穿的衣裳。」
小嬸訕笑:「家裡這兩年收成不好,實在是沒錢。再說,衣服只要乾乾淨淨就可以了嘛。」
「她一個女孩子,沒那麼多要求的。」
小時候我總羨慕姐姐,覺得胡良和小嬸愛她,遠遠勝過愛我。
的確是更愛她一些。
不過那愛與皇太子比起來,也稀薄得可憐。
或許是因為得到了足夠的愛,那一刻,我不再計較她從前對我各種過分的小行為。
我變得不在意過往承受過的那些惡意。
媽媽最後花四百塊招了個臨時工。
每天開門前幫著打掃衛生,準備茶水這些。
奶奶在村裡都快念爛了:「我家那個大媳婦真的不做人,有這錢寧願給外人去掙,也不給自己弟媳婦。」
「偏偏胡善耳根子軟,什麼都聽老婆的,我這個兒子是白養咯。」
閒話也會傳到爸媽耳朵里。
爸爸還會嘆口氣,媽媽直接瞪眼:「你不服氣?你弟弟妹妹是什麼品種你不曉得?」
「到時候請神容易送神難,上一次請來的神變成你女兒,這次你準備把弟媳婦請來做什麼?」
臊得爸爸滿臉紅,罵道:「當著孩子的面,你胡說八道什麼。」
他轉移話題:「你現在麻將館開得那麼大,也要注意點,當心別人嫉妒。」
其實那時已經有人嫉妒了。
20
吃螃蟹需要勇氣和智慧,跟風卻很盲目容易。
媽媽的麻將館生意火爆後,越來越多的麻將館如雨後春筍一樣地冒出來。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小小的縣城,竟然有那麼多一天到晚撲在麻將桌上的人。
有些人靠著啃老,有些人靠到處借,有些人靠著老公打工,還有些人……
靠著出賣色相。
麻將館裡男男女女那些齷齪事很多很多。
雖然麻將館很多,但媽媽開得早,服務又好,客源還是比較穩定的。
她對我們出手比以前大方多了,零花錢都是五塊五塊地給。
她有餘錢送兩個哥哥去上補習班,還給我買最時新的裙子,問我要不要上興趣班。
畫畫,舞蹈,音樂這些都可以。
她聽客人說,省城的父母都會送女孩子學這些,氣質好,中考能加分不說,長大後也好談對象。
只是再也沒時間給我們做早飯,管我們的學習和生活。
我能理解她,她很累,因為總是熬夜,精氣神也不如從前好。
賺錢和管孩子,哪怕是現在高知的打工人,想兼顧都很難。
但對孩子放手的結果就是,沒有絕對的自制力,就很容易滑入深淵。
我那時還在小學,對世間的光怪陸離接觸得少。
大哥二哥卻已經上高二了。
大哥還好,一直履行了當初的諾言,保持年級前三,沒有要爸媽出過學費。
但二哥就不行了,他本來就是脫韁的野馬。
只有媽媽威懾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