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媽媽一天忙到晚,根本沒時間管他,又給他很多零花錢。
他把那些錢都花在遊戲廳了。
高二暑假的期末考,他考了年級倒數三十名。
當初他是靠體育加分進的一中,也的確是排在年級靠後,但在他之後還有自費生。
二哥比高一入校時,滑了一百五十名。
這個成績就是靠體育也考不到好學校。
更要命的是,二哥自己拿回來的成績單上,他的名次是正常的。
媽媽拿到真實的成績單時氣炸了,發出爆吼:「我給你報補習班,不限制你花錢,你就拿這樣的成績來糊弄我?」
二哥吃驚發問:「你怎麼知道的?」
大哥淡淡道:「我給媽的。佳武,你不能這樣下去了!」
這已經不是二哥第一次騙媽媽,此前他一直央求大哥給他打掩護。
媽媽暴怒,拿起衣架子往二哥身上抽:「我辛辛苦苦賺錢養你,你還拿假的成績單騙我。你這樣下去考不上大學,你準備怎麼辦?」
「去工地上搬水泥嗎?」
二哥不服氣,一邊躲一邊回:「我本來就不喜歡讀書,我就沒那個腦子。」
「大不了高中畢業後,我繼承你的麻將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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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讀書,我跟著你開麻將館,不也挺賺錢的嗎。」
媽媽怔住了,眼眶慢慢泛紅,不知是哭還是笑:「麻將館……」
「我沒日沒夜賺錢想送你走得更高,結果你要跟著我開麻將館?」
她丟了衣架,失魂落魄進了房間。
隔著門,我們聽到了她痛苦的哭聲。
二哥靠在門邊,低聲道:「媽,我真的不是讀書的料嘛,我一看書就腦殼痛。」
「你別生氣了。」
那天夜裡我沒睡好。
半夜起來上廁所,看到爸媽房間還亮著燈。
爸爸說:「孩子們讀書的錢,咱們也存得差不多了,回頭還是把麻將館關了吧。」
「你看那些天天泡在麻將館裡的,有幾個是家庭和諧幸福的,他們的孩子,從小沒爸媽的照顧,又有幾個有出息?」
媽媽低聲道:「我再想想。」
媽媽的麻將館開在城東,就在二哥事件後沒兩天,城西的麻將館出事了。
有個客人愛打麻將,偏偏孩子小又很吵。
那時候藥物管理還不嚴格,她就買了些安眠藥,碾碎了喂給孩子吃。
這樣晚上她就能出來打麻將了。
結果那晚也不知怎麼回事,孩子中途醒了找不到媽媽,爬到窗台,從五樓摔下來。
死了。
孩子爸爸是跑長途車的,那天提前回來,在樓下看到了孩子滿身是血的屍體。
住一樓的老太太還說,此前一直聽到有孩子在哭,以為是野貓發情了。
想來是那個孩子摔下來還沒死,一直嗚咽著,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
孩子爸爸瘋了。
提著菜刀跑到麻將館把自己老婆砍死,同桌一起打麻將的砍死一個砍傷兩個。
這麼大一樁命案,一夜之間盡人皆知。
「給自己親生兒子喂安眠藥,真的狠心,三餅!」
「是的哎,聽說那個麻將館全是血,五萬!」
「碰!老闆娘都被抓咯!二條。」
「胡了胡了……」
麻將的撞擊聲此起彼伏。
那天是周末,我聽到媽媽給一個老客戶打電話:「李姨,身體還好吧,這兩天怎麼沒來打麻將。」
李奶奶中氣十足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我好著呢,我兒子跟我吵了一架,說我敢去就把我送回鄉下,氣死我了。」
李奶奶的兒子是工商局的,她一周至少要在我家打七八場麻將。
但凡她要在這吃飯,媽媽總是要單獨給她燒一份軟爛些的菜。
有時候太晚,媽媽還會將她送到樓下。
他兒子沒在麻將館露過面,但以前也沒阻止過老母親打牌。
那天晚上媽媽關門回來,滿身疲憊。
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給我們做了早餐,說:「我決定把麻將館關了,以後好好盯著你們的學業。」
「胡佳武,左看右看什麼,說的就是你。別想著繼承麻將館的事,你要是不好好讀書,我就讓你去工地上搬磚頭。」
很多老顧客打電話來問媽媽怎麼不開門。
媽媽說以後都關張了,還貼出了轉讓機器的告示。
家屬院的五嬸也開了麻將館,陰陽怪氣的:「怎麼突然不開了,錢賺夠了?」
「不想開了,出了這樣的事,這段時間恐怕要清查,你也小心點,最好是避避風頭。」
五嬸不以為然:「出事的地方在城西,跟我們城東有麼子關係。有錢不賺是蠢巴。」
「你那幾台麻將桌什麼價能出?」
她壓了個低價,媽媽反覆要她考慮好。
五嬸卻以為媽媽要加價。
最後媽媽不再多說,一併全處理給她了。
很多人都罵媽媽蠢。
說這麼賺錢的營生,說不幹就不幹了。
而且完全可以連場地帶機器一起轉讓,慢慢談,肯定能談個好價錢。
又不是急著等錢用,何必這麼低價處理。
奶奶和小嬸她們在鄉下,口水都快罵乾了。
然而就在媽媽關張後不到五天,縣裡來了一番大清查。
所有的麻將館全部都被關停了。
那會開這個是野蠻生長,沒人去辦證的。
沒出事,上面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那些人不上班的時候,也是經常泡在麻將館裡的。
但是現在出了這麼大的案子,社會影響很惡劣,省里的新聞台都做了報道。
那就必須要動作。
五嬸所有的機器都被收走銷毀,還罰款了一大筆錢。
她大罵媽媽陰險狡詐。
大家此時又紛紛夸媽媽有遠見有眼光,及時抽身。
可沒幾天,警察找上了門,給了媽媽一張罰款通知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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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本來你們都關門散場了,這事就該了了。」
「但我們也沒辦法,有人舉報。」
「舉報了我們就得查,查實了就得處理。」
用腳指頭也能想到,舉報的人是誰。
那筆罰款掏空了大半媽媽這兩年存下來的錢。
好在那時,爸爸聽媽媽的話去考了挖掘機的駕照,並且已經拿到了證。
他寬慰媽媽:「咱也不虧。」
「這兩年吃喝都是頂好的,多少還剩下點錢。再說我現在拿到了證,往後賺得肯定比裝卸工多。」
「日子總能過下去的。」
風光時,大家表面笑嘻嘻,背地裡嫉妒你。
落魄時,大家表面安慰你,背地裡幸災樂禍。
很多人都在看我們一家的笑話。
「辛辛苦苦賺點錢,一夜之間全交了罰款,白忙活一場。」
「為了開麻將館,兩個兒子的學習都沒管,她家老二都全年級倒數了,最多讀個專科。」
「就這樣還要替別人養女兒,我倒要看看養出個什麼名堂。」
……
那時媽媽生活驟然失去重心,加上到底受了這些議論的影響,情緒有些低迷。
不久後,我去參加演講比賽。
一等獎有一百塊現金。
我鉚足了勁頭,每天上廁所和洗澡時都在練,爸媽也被我拉著當了無數回觀眾。
二哥笑我:「文茵你以後要當總統嗎?」
大哥指導我:「別那麼生硬,自然一點放鬆一點。」
後來我如願拿到了第一名。
爸爸用借來的相機咔咔咔給我拍照,媽媽站起來拚命地鼓掌。
我聽見她驕傲又激動地側身對著周邊不認識的家長說:「第一名是我女兒。」
「胡文茵,是我女兒。」
我拿著錢,偷偷去了首飾店。
一百塊太少了,只夠買一對小小的銀耳環。
晚飯桌上,我把耳環拿出來放在桌上:「媽媽,這是我用獎金給你買的。」
「我不是畫餅,等我以後長大了,我再給你買金耳環金項鍊。」
這些年,媽媽賺了不少錢。
她捨得給我們買雞買鴨買衣服上輔導班,卻始終不捨得給自己買耳環買項鍊。
媽媽拿著盒子看了又看,眼睛紅了:「你這孩子,浪費這錢做什麼。」
又忙忙將耳朵上的茶樹棍子取下來:「胡善,快幫我戴上試試大小。」
爸爸一邊戴一邊酸溜溜:「還是當媽媽幸福,有女兒惦記。」
我從口袋裡摸了摸:「爸爸,我也給你買了東西。」
是一小瓶五糧液。
這是贈品,店家本來不肯賣我的,我好說歹說,把自己身世坦白了。
老闆很感動,收了我十塊錢。
我有些不好意思:「爸爸,我身上錢不夠,等我以後賺錢了,一定給你買茅台,我一直記著呢。」
還剩下幾塊錢,我給兩個哥哥一人買了一支筆。
那瓶酒爸爸不捨得喝,就放在家裡酒櫃最顯眼的位置擺著。
每次來了客人,只消人家瞟上一眼,爸爸就會樂呵呵地說:「這是我女兒上次演講比賽得了一等獎,用獎金給我買的。」
媽媽就更不用說。
戴著耳環往家屬院乘涼的大爺大媽那鑽。
人家一問起,她就雲淡風輕地說:「我家文茵用獎金給我買的。」
「小孩子不會選,這款式太時新了,都不適合我這個年紀。」
「買都買了,也不好叫孩子傷心,勉強戴下算了。」
「她還說以後要給我買金耳環金項鍊,一天到晚就知道給我灌迷魂湯。」
……
那段時間都是二哥順路騎車送我去小學。
秋日的風刮在臉上涼涼的,我抱著他的腰,大聲問他:「二哥,你發現媽媽長了很多白頭髮沒?」
二哥剎住自行車,回頭看我。
我朝他笑笑:「二哥,咱們得聽話些,不然媽媽會老得很快。」
「說不定我們還長大,她就很老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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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錚錚鐵骨的二哥紅了眼,轉過頭悶聲悶氣:「嗯,我知道了。」
從那以後,二哥認真起來,經常看他拿著題去問大哥。
後來大哥很抓狂:「這都不會?」
「這也不會?」
「這個還不會?」
「你上課耳朵漏風了嗎?」
……
抓狂歸抓狂,但他從不會拒絕二哥問問題,還總抽時間考二哥。
弄得二哥也很焦慮。
「這我也不會。」
「這個我也不會。」
「我這時間是不是來不及了。」
……
被媽媽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有那時間瞻前顧後,不如好好地干。」
「你多用心十分鐘,就多考一分,這一分說不定就是本科和專科的區別,是二本和一本的區別。」
二哥抱頭鼠竄:「還一本,媽你饒了我吧。」
「我的目標就是個二本。」
媽媽的手慢慢放下,小聲道:「二本也行,不把目標定高點,你小子就想著讀三本了。」
媽媽的確不是瞻前顧後的性子。
短暫地失落後,她重新找到了營生:在農貿市場門口開一個賣食雜百貨的店。
這種店鋪一般都是早上上午比較忙,下午後基本就沒多少生意。
晚上五六點能關張。
回來後,她還能給我們做晚飯,再準備好第二天的早飯。
爸爸也不是天天開挖機,他有時間也會幫忙顧店。
如此一來,媽媽有時間關注我們的生活和學習。
有人勸媽媽:「兩個兒子都在念高三,你索性停一年,等他們考上大學再說。」
媽媽笑笑:「孩子們是很重要,但我自己也想找點事做。」
「成天圍著他們打轉轉,他們緊張我也緊張。」
「我沒多少文化,又不能輔導他們學習。現在這樣正好也能照顧到他們吃喝拉撒。」
「再說要是真能順利考上大學,我也得準備好鈔票啊。」
那時的媽媽說不出什麼大道理。
但她用實際行動告訴了我:愛孩子,也不能弄丟自己。
愛是澆灌是呵護是陪伴是後盾,不是捆綁不是束縛不是寄生。
我們只有先做好自己,才能有餘力去愛別人。
媽媽風風火火顧店,煙燻火燎給我們做飯。
河東獅吼訓二哥,溫柔小意誇大哥。
再時不時找找爸爸和我的茬,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兩個哥哥高考了。
考前媽媽做了很多的工作。
去了寺廟請如來佛保佑,給三清真人上了香,又去找算命的卜了一卦,還去祖宗墳頭上燒了紙錢。
考試那天,讓兩個哥哥戴上了開光的吊墜。
二哥都笑了:「媽,你這一天天幹啥呢,請這麼多神仙你不怕他們打架……」
媽媽狠狠瞪他:「你給我閉嘴,好好考試去吧。」
考試那兩天飲食精心搭配,地板一塵不染,家裡的蚊子都不敢亂出聲。
考完後我跟爸爸去接大哥和二哥。
二哥給媽媽打電話:「媽,我餓死了,今晚吃什麼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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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吼他:「吃中午的剩飯剩菜!」
「你都考完了,還把自己當盤菜呢,我這忙著進貨呢,回頭再說。」
電話被撂了,二哥一臉懵。
但媽媽回來時,還是買了點涼拌豬耳和牛肉。
出成績前幾天,媽媽又把高考前那些操作再來了一遍。
也不知道最後是誰顯了靈。
大哥穩定發揮,去了浙大。
二哥表現還不錯,離一本線只差九分,填寫了本省一所理工大學。
大概是走狗屎運吧,他入學時那所學校還是二本,等他畢業那年,學校升級了,成了一本。
每當說起這個,他總得意洋洋:「你看,學歷好不僅可以靠自己努力,也可以靠學校上進嘛。」
畢業後,他遠走北京求職。
反而是大哥回到了省城。
大哥素日寡言少語,但他才是戀家心細的那個。
二哥滿嘴抹蜜,其實熱愛自由,喜歡四處奔走。
兩個哥哥進了大學不在身邊,爸媽的一腔愛子之心全都倒在我身上。
關心我的學習,敲打我是不是早戀。
看到我跟哪個男生走近一點,就話裡有話能說上好幾天。
二哥寒暑假經常兼職或者出去窮游,大哥倒是次次回來,盯著我的學習,各種輔導我。
隔三差五還給我打電話,問我成績如何,在學校是否遇到麻煩。
有次我跟他吐槽班主任不太喜歡我。
他問過班主任的名字後,說了句:「下次他找你茬,你就說你是我妹妹。」
嗯??
這能行?
我好奇地試了下。
嘿,你別說。
真有效果!
張老師經常滿是惋惜看我:「哥哥這麼聰明,你怎麼就沒遺傳到一樣的腦殼呢?」
「你更像你那個不太靈泛的二哥。」
是啊。
我遠遠沒有大哥聰明,但比二哥還是好一點。
所以最後比一本線超了十幾分。
你猜怎麼著,我報了二哥當初那所大學!
他聽到這個消息後,足足笑了三分鐘。
氣得我撂了他電話,最後為了彌補,他給我買了個新手機作為升學禮物。
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我已經在做兼職了。
是張老師給我介紹的家教。
他說:「你雖然沒你大哥聰明,但學到了你大哥的學習方法,你把這法子教給其他學生,也挺好。」
大哥和二哥考大學時,爸媽辦了酒席。
按我的想法,這次就不辦了。
媽媽一拍桌子:「辦!必須要辦。」
「得讓村裡的那些老古董們看看,女孩子也是可以上大學,有好前程的。」
「省得他們天天都說我浪費錢。再者,我們這些年送出去的禮金,總要收回來吧。」
酒席定在縣城最好的飯店,席面也很高檔。
爸媽還專門包車去村裡接人來吃飯。
倒也不是為了顯擺,小地方的人情網錯綜複雜,這些年爸媽雖然在縣城裡生活,但鄉下各處的禮金一點也沒少給。
有去得有回啊。
爸爸買了好多掛萬字鞭,又買了十幾個禮花,租了好幾個拱門,還請了個樂隊。
弄得比人家結婚都熱鬧。
二哥酸溜溜的:「喲,好大的排場。那時候我跟大哥雙喜臨門,你們也就放了六掛萬字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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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叉著腰道:「要怪就怪你自己沒趕上好時候。」
「你跟你哥考大學那會,我的雜貨鋪剛盈利,但這幾年我都開了好幾家店,日子好過了,排場自然也得起來。」
「再說,你爸就這一個閨女,不得撐著點門面。」
二哥打趣她:「喲,那文茵不是你閨女?」
媽媽給他後腦勺來了一下:「幫忙招呼客人去,別在這耍嘴皮子。」
是的。
媽媽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了。
一開始賣些油鹽醬醋,後來又盤了個乾貨店,賣干木耳花生黃豆之類的。
之後又弄了個凍貨店,賣雞翅雞胸肉鴨腿烤串。
前兩年她還在省城同一個小區買了四套房子。
說一套給大哥,一套給二哥,一套給我,一套他們自己住。
房子是一天都沒住上,價值卻已經翻了一番。
那是個頂好的時候,經濟飛速發展。只要你抓住機會,就能撈到錢。
我能考上一本,除了大哥的輔導外,就是她砸錢送我上了許多輔導班,給我找了不少一對一家教。
才硬生生將我託了上去。
宴席上,主持人把話筒遞給我,問我有什麼經驗可以傳授。
我沒有什麼經驗。
但我有兩份用打工加壓歲錢買的小小禮物。
第一是給媽媽買的十克金項鍊,那時候金價還挺便宜的。
第二是給爸爸買的一瓶茅台,自然也不要現在這麼貴。
媽媽紅了眼,讓我給她戴上。
我附在她耳邊輕輕說:「媽,以後我再給你買大拇指粗的項鍊。」
媽媽嗔我一眼:「那是狗鏈子,你想拗斷我脖子?」
「這就很好!」她撫摸著脖子上的鏈子,輕聲責備,「你做兼職多累,以後可不許這樣亂花錢了。」
爸爸當場就老淚縱橫。
有人起鬨讓他把茅台開了喝,他一把護在懷裡:「不行不行,這得留著文茵結婚的時候再拿出來喝。」
人人都在誇我。
誇我聰明,誇我漂亮,誇我孝順,誇我好福氣。
我想起小時候,那時我又黑又瘦。
村裡人都說像是猴子下了山,說我樣貌不如姐姐,長大估計嫁不到姐姐那樣的好人家。
對了。
我考大學那年 19 歲,姐姐 22。
她在二十歲那年,經由胡良和小嬸做主,收了六萬六的彩禮,相親嫁人了。
來參加宴席時,她手裡抱著個一歲的小姑娘。
趁著空當,她抱著孩子來跟我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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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叫小姨。」
「小姨考上大學,可厲害了。」
「妞妞以後也要跟小姨一樣厲害。」
她將胳膊上挽著的袋子遞給我:「文茵,這是給你買的。」
是一條新裙子。
她笑了笑:「對不起,小時候總是欺負你。」
「我那時候以為爸媽不喜歡你,他們很愛我。」
「後來才知道,他們最愛的是弟弟,為了他,我們都是可以被犧牲的,我跟你在他們心中沒有什麼太大區別。」
我心中感慨,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問:「姐夫對你好嗎?」
「就那樣吧,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愛喝酒抽煙打牌,天天催著我生二胎兒子。但他對妞妞也還是挺寵的。」
「你為什麼要聽他們安排嫁人?」
姐姐抬眸看我,笑了:「我們不一樣的,你六歲就離開這個家,你跟弟弟沒感情。可他是我一手帶大的。」
「我知道這樣不對,可又沒法眼睜睜看著他不管。我知道爸媽偏心,我又不能跟他們絕交。」姐姐摟緊孩子,「就這樣吧。」
「我不會再生了,以後帶著妞妞好好過。」
爸爸帶著我挨桌敬酒,到了小嬸和胡良那一桌。
小嬸推著堂弟:「耀祖,叫姐,這可是你親姐。」
堂弟低著頭打遊戲,不情不願叫了一聲。
小嬸訕訕笑著:「他就這樣,但他心裡拿你當親姐姐的。」
說話間她眼睛已經紅了:「看著你現在有出息了,我真是太高興了。」
胡良已經喝了不少酒,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耀祖是你親弟弟,以後你們要互相幫襯。」
我微笑著:「我會跟堂弟互相幫助的。」
互相幫助。
他不幫我,我自然也不需要幫他。
胡良拉下臉:「你少嬉皮笑臉的,沒良心的種!你給他們又買金子又買酒的,怎麼一寸長的東西都沒給我們買?」
「別忘了我可是你親爹,你六歲以前都是我跟你媽養的。」
「就是我以後要你養老,你也沒的二話說!」
有些人就是骨頭賤,非要挨懟才舒坦。
我斂了笑容:「小叔,你記性不好我幫你回憶一下。」
「當初你是為了生兒子才將我送走的,你還想把我賣給別人做童養媳。」
「六歲前我沒有穿過一身新衣服,沒吃過飽飯,隔三差五就要挨打。」
「到了我爸爸媽媽身邊後,你們從來沒有出過一分錢的學費和伙食費,反而還從我爸媽這摳走了不少錢。」
「現在看我考上大學了,又開始說血緣關係,讓我養老了?」
「可以啊,那你把這些年我爸媽為我花的錢,一分一厘的,全部還上。」我擲地有聲,「我保證給你養老!」
胡良發橫了:「我哪來的錢,我哪裡有錢!」
「胡善有錢,他們是自願養你的。」
我狠狠將桌子的碟子往地上一摜:「那你聽好了,我叫胡文茵。戶口本上是胡善和鄭苗苗的女兒。」
「他們養大我教育我,兩個哥哥一直護著我。」
「我只認他們是我爸媽,只認胡佳文和胡佳武是我的親哥哥。」
「我以後也只給胡善和鄭苗苗養老。」
「你老了可以靠你賣女兒也要生的寶貝兒子來養。」
「這是我的升學宴,你要是閉嘴,就有你的一個位置。」
「你要是繼續想當我爹,門在那,立刻馬上給我滾出去!」
……
席間的人很多都清楚當年事情,紛紛勸和:
「胡良,有什麼話不能以後說,大喜的日子坐下來吃飯嘛。」
「就是,當年這個女兒是你自己送出去的,怪不了別人。」
「對啊,養老本來就是兒子的事。」
……
小嬸也不停拽他:「坐下,坐下吃飯,別發酒瘋。」
「今天是二妹的好日子。」
她低聲喃喃:「早知道二妹這麼有出息,當初就該送大……」
話到一半,碰到姐姐灼灼的目光,她又咽了回去。
胡良最終還是坐下,一個人喝了許多悶酒。
客人散盡,我們處理好後續事情出來,外面下起了大雨。
我忘了帶傘,爸爸的車停得還有些距離。
我看著連綿的雨幕,落後幾步的媽媽跟上來,從包里摸出黑色的大傘。
「下車的時候我就讓你把傘放書包里,你就是不聽。」
「你看,果然下雨了吧。」
「這麼大個人了,總是丟三落四不聽話,你到時候去讀大學,誰還管你哦。」
我蹭到她懷裡:「那我就不去了,我留在家裡陪你,跟你一起做生意。」
媽媽將雨傘傾到我這邊:「滾滾滾,滾遠點。」
「讓我跟你爸過點清靜日子。」
「媽,我要去讀書了,你會不會想我?」
「我才不想你,我求之不得。」
「但我肯定會很想你的,我到時候每天都給你打電話。」
「我哪有空天天接你電話,我忙得要死。」
「我就要打!我一天打一百個。」
……
大雨嘩啦啦,漸漸掩住我們之間的拉扯。
我的人生,仿佛在這一刻塵埃落定。
又好似,才剛剛開始。
後記
大學很好,很自由。
我跟同學們處得不錯,也參加了很多社團,做了一些兼職。
每天忙得很。
自然也忘記了當初跟媽媽說,要天天打電話煩她的事。
導致有天我給她電話,她酸里酸氣地說:「有些人當初說得好聽,要天天打電話給我,現在倒好,十天半個月都沒見個影。」
「只有要生活費的時候才積極。」
「哪有那麼誇張,我一周至少給你打了兩次!」
「有嗎?我感覺你半個月才打一次。」
我笑嘻嘻:「那肯定是你想我了,所以度日如年,我馬上十一就回去陪你。」
「哼,我想你個屁。」
「媽……」我拖長調子,「媽,我,那個……」
媽媽的聲調立馬變了:「喲,我就說今天怎麼這麼積極。」
「沒生活費了吧?」
「開學給了你 1500,一個月不到就用完了?」
「剛開學,買了不少東西,又交了些費用。」我撒嬌賣痴,「好媽媽,愛媽媽,你再接濟我一點。」
「沒有!」
電話掛斷了。
那天午休我做了個夢,夢見六歲的自己,誠惶誠恐地接過媽媽遞給我一塊錢的零花錢。
需要用多少精力,付出多少愛,給多少的陪伴和安全感。
才能讓當初那個畏縮懦弱的女孩, 變成如今大方愛撒嬌的模樣呢。
若是沒有媽媽,我的人生會滑落到什麼境地呢。
真是想想都讓人恐懼。
自夢中醒來, 手機里有銀行入帳一千的簡訊。
嗨。
我就知道。
我這個媽媽呀, 一直將我放在最心尖尖上。
小嬸一家有了耀祖,但過得也並不好。
她和胡良的基因大概也就那樣,耀祖沒考上像樣的高中, 後來找爸爸借錢,自費進了二中。
或許你們會說, 爸爸還是太心軟。
但人就是很複雜,如果他不心軟, 當初就不會收留我。
他也知道自己的問題, 所以家裡掌大權的是媽媽, 他能漏出去的都是些小錢。
有次他因為接濟胡良被媽媽罵, 他沉默了半天, 說:「胡良到底是我弟,他小學畢業就輟學了, 而我讀了初中,說到底, 也是我侵占了他一部分資源。」
媽媽也就是發發脾氣,不可能徹底斷了大伯與胡良的來往。
老一輩的人, 對於血脈親情比我們更執著。
爸爸能做到分辨是非,不盲目倒貼,已經很難得了。
耀祖高中混了三年, 考了個很不入流的專科。
專科出來,找不到好工作, 更談不到合適的對象,一年有一半時間在家裡啃老。
胡良後續還提過幾次讓我養老的話。
次次都被我懟回去。
媽媽也叉著腰說,要是再敢來煩我, 休想再從爸爸那拿走一分錢。
他便不說了。
再後來,耀祖拖了好些年, 胡良夫婦四處借錢,湊了二十多萬彩禮還是結婚了。
婚後兒媳連生了兩個女兒, 小嬸和胡良催著生三胎。
「反正現在國家開放了, 三胎又不罰款, 怕什麼!」
「不生個兒子怎麼行。」
那時我已讀研畢業成家, 媽媽的生意也轉移到了省城。
她跟爸爸依舊很忙。
兩個哥哥的孩子, 她一個也沒帶。
月子中心和月嫂的錢倒是都給夠了。
她說:「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才不想帶孩子。」
「我一直都不喜歡帶孩子。」
「當時也是看你能幫著幹家務活才收留你的,要不然早給你扔了。」
因為她不參與育兒, 只負責掏錢,跟嫂子們關係處理得極好。
我生好孩子後, 她鼓勵我繼續自己的事業。
「孩子重要, 你自己也很重要。」
「爸媽是有錢讓你在家帶孩子,但你成天圍著孩子轉,心理容易不健康。」
「女人更應該要自己賺錢,這樣才有底氣。」
是的。
媽媽一直如此。
她與爸爸相互扶持一生, 卻又從未弄丟過自己。
她愛我們,我們卻不會是她生活的全部。
她沒有太多文化,但她卻活出了比我精彩許多倍的人生。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