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似乎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而我就是那個可以犧牲的砝碼。
「我就不配擁有自己的房間嗎?爸爸媽媽,我們家不是沒那個條件,為什麼偏偏委屈我呢?」
我再也壓制不住委屈和怒吼,吼完後,渾身顫抖,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嘩嘩直流。
面對我的崩潰和憤怒,我爸媽卻顯得異常平靜。
我爸搖頭嘆氣:「你知道了?」
我媽拿紙巾給我擦眼淚,嗔怪道:
「你上大學回來住不了幾天的,何必浪費一個房間。媽媽告訴你,三居室採光不好,沒陽光很影響身體健康的。」
「那個大兩居房間都朝南,格局也好。說句難聽的,你奶奶年紀放在那了,等她去了,以後還不是只屬於你的房間。」
我媽絮絮叨叨的,我只捕捉到一句話。
「何必浪費一個房間」。
「所以在你們心裡,覺得我是女兒,遲早要嫁出去,是外人,不配有個房間,或者格外留個房間也是浪費。如ţũ̂ₙ果我是男孩子,你們會給他一個獨立的房間嗎?」
屋裡死一般寂靜。
此刻我才理解劉丹的話,呵呵,政策性獨女。
多麼諷刺啊,我引以為傲的獨女身份,只是父母的迫不得已。
我的爸媽都是體制內,不能因為生二胎生兒子丟了前程。
他們雖然只有我這唯一的女兒,但他們心中依然有個「隱形兒子」。
6
我爸媽終於放下手中的計算器和筆。
我爸先反應過來,帶著被戳穿心思的難堪和憤怒:
「不孝女,養你這麼大就為了質問我們?
「人家山區的女娃娃書都沒得讀,早早就嫁人給家裡還債,你還挑三揀四的,真是慣壞你了。」
我爸吼完一直喘氣,我媽一邊給我爸倒水讓他喝下,一邊責備地瞪我:
「你這孩子,怎麼又鑽牛角尖啊。」
「媽,舅舅家的新學區房你出了不少力吧,你的侄子能讀重點學校了。」
「爸,小叔家的兒子聽說要讀民辦本科,你負責高昂的學費嗎?」
我爸媽的臉有瞬間的不自然,但很快轉為憤怒。
「你舅舅就一個兒子,當初前程重要。」
「你堂弟是我們李家唯一的根,以後是你的娘家人,你別陰陽怪氣的。」
我笑了,笑得前俯後仰,眼淚糊了一臉。
我親自打破了自以為是的真相:我是家裡享受全部寵愛的獨女。
我媽擔憂地拉著我爸。
「咱閨女怎麼了這是?」
我爸冷哼一聲,「都是你慣的,女孩子隨便養養得了。」
我媽不服氣:「你怎麼不隨便養養你那不成器的侄子,公辦本科都沒考上。」
我爸嗆聲:「你弟弟家兒子又有多厲害,才小學就考不及格。」
兩人爭執起來,沒注意我已經回了房間。
可能大鬧了一場,我的情緒反而平靜下來。
我打開電腦,把志願全部改成了兩千公里外的北方。
此處不留我,自有留我處。
晚上爸媽像沒事人一樣,敲門喊我去客廳吃晚飯。
察覺到他們略帶不自然的目光。
我看著桌上我愛吃的飯菜,和以往一樣興奮尖叫,給足了他們情緒價值。
「哇,晚飯很豐盛,你們的廚藝可以比肩大廚師啊。是慶祝我們即將喬遷新居嗎?」
爸媽對我表現的「毫無芥蒂」很滿意,兩人相視一笑,小聲嘀咕。
「我說嘛,咱閨女和我們哪有隔夜仇,就是小孩子心性,這不就好了。」
「是是是,這才是我們不漏風的小棉襖。」
我爸喝了一點酒,慈愛的目光看向我:
「小糖,以後讀了大學每周都回家吃飯,爸爸做你最喜歡吃的菜。」
我媽一邊端茶,笑著搖頭:
「瞧你把閨女慣的,到時候又賴我身上。」
而我急著吃飯,沒空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嗯嗯」。
「瞧,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孩一樣,都是你寵的。」
「咱就一個寶貝,能不寵著嗎?」
我也跟著他們一起笑,顯得沒心沒肺。
7
我們的親子關係似乎比以前更親密了。
因為我高考成績很優異,我父母的同事總是邀請我們一家三口聚餐。
美其名曰,讓他們傳授育兒經。
我爸的學校還出了表彰信,我媽的科室也發了獎勵。
我爸滿面春風,我媽也似乎年輕了十歲。
直到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前一晚,我又被帶著參加飯局。
我爸的好兄弟酒意上頭,話顯得多。
「我就說還是生閨女好,在本地讀大學,以後嫁在本地,父母有個頭疼腦熱的,照顧也方便。哪像我家臭小子,心野啊,非得跑一千公里以外。」
「按照慣例,在哪讀大學留下來工作的機率很大,我老了可沒人照顧了,哎,還是女兒貼心。」
我爸連連擺手,眼Ṱū⁷中的得意都快溢出來了:「怎麼會,兒子女兒都一樣貼心。」
我媽給我剝蝦,一邊偷偷瞄著對面的表姨。
就是劉丹的媽媽。
「你知道你表姨嗎,居然讓唯一的女兒跑到東北讀書,敢情還嫁到東北啊,他們兩口子都有高血壓,萬ťû⁺一哪天出事了,兩個老人家怎麼辦喲,還是我家小糖貼心,一輩子做爸爸媽媽的小棉襖。」
她說著故作親昵地來捏我的鼻子。
我媽聲音不小,整桌人都聽到了。
特別是表姨,臉色十分不好看。
我爸不輕不重地責怪我媽:「就你話多,來來來,一起吃酒。」
劉丹正巧坐在表姨身旁,她冷笑了一聲,忽然站起來朝我敬酒。
「以後就是我的學妹了,不和我碰杯?」
我媽遲鈍又詫異的目光朝我看來。
我知道瞞不住了,但我也沒想瞞著。
我淡淡道:「我報了哈工大,估計已經被錄取了。」
我媽拍了我一下,「你和你表姐一起逗我們的吧,誰不知道你最粘著爸爸媽媽了。」
我爸也笑,「傻孩子,你哪吃得慣麵食啊。」
酒席繼續,大家繼續玩笑,可氣氛明顯沒有之前熱烈了。
尤其我爸媽,頻繁走神。
好不容易熬到酒席結束,回家的路上。
我爸先開口了。
「小糖,你報的是本地的大學吧。」
我媽斜了我爸一眼,「我家小糖最聽話了,你不知道嗎?」
兩人齊齊看向我,眼中有期待和一絲……
忐忑。
我眨眨眼,「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只會讓你們憤怒罷了。
他們都鬆了一口氣,開始聊找個好日子搬新家。
第二天早上,郵遞員送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8
我媽就像我那天抱著最後一絲期待,想問買房有沒有給我留出房間的不安一樣。
她虔誠地禱告著。
我爸甚至閉著眼拆開郵遞包裹。
可現實不會因為他們的意願而發生改變。
「哈爾濱工業大學。」
七個燙金大字。
像鞭子一樣狠狠打了他們的臉。
那種感覺,估計就跟我得知他們最後買了兩居室的新房一樣。
帶著被欺騙的不可置信。
我媽跺腳,痛心疾首:
「孩子,我們那麼信任你,給你自由,沒幹涉你的志願,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們的。」
那是自由嗎?那是他們對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的自信罷了。
我認真給她分析:
「媽,如果我在本地讀大學,我每周必然會回家,然後繼續和奶奶睡在一起,到點就要關燈,不能熬夜,玩手機不能發出聲音,我不能和好朋友聊天說話,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我爸的眉毛幾乎豎起來。
一副沉痛的樣子。
語氣也十分失望:
「所以就是因為一個房間你就欺騙父母,拋棄我們?」
我點頭:「對,就是因為一個房間。」
我媽急得聲音都帶了哭腔。
「那你可以睡我們屋啊,我和你爸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我們陪你聊天,熬夜,甚至一起打遊戲都可以。」
我搖頭。
剛開始奶奶和我一起住,她打呼我睡不好,我確實暫時睡在了我爸媽那屋。
剛開始我還很興奮,又能像小時候一樣和爸爸媽媽一起睡覺了。
但是夜裡,我爸媽會偷偷說話,觀察我有沒有真正睡著。
然後發出奇怪的聲音和床劇烈晃動。
我慢慢懂得是怎麼一回事,又羞憤又害怕。
很快找了個藉口搬回和奶奶一起睡了。
「孩子,我真的不知道你會這麼介意啊。不就一個屋子嗎?」
「等你大學畢業我們再換房子,還有兩套房子我們十年後就收回來了,那兩個房子大,有四個房間了,你想睡兩個房間都可以。」
我媽急得語無倫次。
是因為房間嗎?也不完全是吧。
家裡還有兩套房子,可他們一口氣就和租戶簽訂了十幾年的出租合同。
壓根沒想過自己會搬回去。
我家現在的房子其實也不小,客廳完全可以隔開一個小房間,他們覺得麻煩,因為不能在客廳看電視劇了。
後來哪怕犧牲一點採光,他們都不願意為我將就一下。
他們真的愛我嗎?
愛是常常覺得虧欠,恨不得把最好的給她。
我忽然想起來我為什麼和劉丹不對付了。
9
有一年我去她家玩,那時她家條件不算好。
一家三口住在城中村,還是和別人合租的。
我表姨特地請人用木板隔開一個房間,裡面都是劉丹的各種玩偶娃娃。
我當時不知為何就哭了。
可能那樣破舊的環境下,居然有一間滿是粉色的小房間。
這對我衝擊力太強了。
回頭我媽還一臉鄙夷地告訴我爸,「那旮旯地方還搞出個小房間,笑死人了,還在咱閨女條件好。」
其實哈工大一直是我心儀的院校,但是因為距離我打了退堂鼓。
我更擔心遠離父母,他們那般疼愛我,我走了會不會難過。
但可能我多慮了——
我可能沒那麼重要。
我爸把錄取通知書撕碎,放言威脅我。
「你敢去讀,我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也不會給你交學費和生活費。」
我媽期期艾艾。
「閨女,要不復讀一年吧,東北那地兒冬天很漫長又冷,你不會習慣的。」
我收拾好早就準備好的行李箱,朝外走去。
身後是我爸的怒吼聲和我媽的哭聲。
下樓時,正好遇到回家的奶奶。
雖然多天不見,她見到我並沒有像見到堂哥那般眉開眼笑。
她神情淡淡地說:「我去你小叔家,你叔嬸三天兩頭地吵架,還是你爸孝順,你家我也待得舒服。聽說你爸媽換大房子了,這次讓他們買個大床,我和你擠在一起也睡不好。」
我苦笑了一下,下了樓。
我待在劉丹家的小飯店裡幫忙,雖然談好每個月只有ťũ̂ₖ兩千工資,但包吃住我很滿意。
我爸媽放話,說我開學前如果不回家,就再也不會管我。
他們似乎吃定我了,畢竟在他們眼中,我從小嬌生慣養,油瓶倒了都不會扶,能吃得了打工的苦?
表姨也勸我。
「你要不回家吧,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的,他們說的都是氣話。」
劉丹冷嗤,「媽,你別干涉別人,我們只要按時給她發工資就好。」
我並不介意劉丹說話難聽,畢竟她央求了表姨好久,表姨才願意收留我。
見我沒主動求和,我爸媽特地都請了假,帶著各自的侄子出門旅遊。
他們四人去了我念叨許久的川藏線。
這是我計劃了許久,還做了攻略,打算填完志願和父母一起去的地方。
朋友圈裡,爸爸拉著堂哥,媽媽摟著表弟,都笑容燦爛。
我爸給我發信息。
「本來這些是屬於你的。」
我媽沒說什麼,只顧給我發一路上的風景。
我剛收拾完好幾張桌子,擦去手上的油漬才回復。
「祝你們玩得開心。」
10
可我並沒有我想像中那般堅強,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
我打開水龍頭,朝臉上沖水,直到衣領都濕透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我急急跑回裡間換衣服,外面的客人已經催促著上菜了。
我顧不得傷心,重新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