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動作僵住了,停在離我僅有一指的距離。
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
我若無其事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陛下恕罪,白日裡哄那隻狸貓玩耍,實在是耗神了些,竟有些睏倦了。」
他的臉色變幻莫測,被打斷好事的惱火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卻又因我這合情合理的解釋而發作不得。
他總不能跟一隻貓計較?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想強行將氣氛拉回正軌,身體再次微微前傾。
就在他的唇即將再次靠近時,我忽然微微蹙起鼻子,像是嗅到了什麼味道。
然後,我抬起眼,非常認真地望向他。
「陛下?」
他動作再次停住,眉頭不耐煩地皺起。
我仿佛毫無察覺。
「您晚膳時分,可是用了韭菜盒子?」
一瞬間。
萬籟俱寂。
他整個人仿佛天雷劈中,徹底石化在原地。
那張俊美的臉上,先是茫然,然後是震驚。
所有的情動和帝王威儀,在我這石破天驚的一問之下,徹底灰飛。
他直起身子,像是要遠離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後退了半步。
最終,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皇后今日真是好得很!」
說罷,他拂袖而去。
我看著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
嗯,總算清靜了。
9
鳳儀宮密室。
唯有深夜,才會被一盞孤燈照亮。
我坐在案前。
「宋家那邊,可有消息了?」我悄聲問心腹宮女。
宮女從袖中取出竹管。
自我重生後,就安插了眼線在辰妃之父吏部尚書宋韻家。
每半月,就會有這樣的密信通過信鴿送入鳳儀宮。
我熟練地取出紙條。
字跡工整而謹慎。
永熙四年三月初七,漕糧押運至臨清段,稱遇風浪沉船三艘,損糧八百石。
這已經是第 6 封了。
誰能想到,宋府琴師那撥弄琴弦的手。
卻在無人知曉的深夜裡,正編織著足以覆滅一個家族的網。
我看著桌面上厚厚的一摞,清晰羅列著辰妃宮中明細:東海珍珠十斛、緙絲雲錦二十匹、前朝名家玉山子一座、黃金五百兩……
其數量之巨,時日之巧,往往恰好出現在江南漕銀意外發生後的不久。
我執起一支硃筆,在兩摞紙張間來回。
時而將密報上的某一筆虧空數目,與辰妃宮中流入的某一筆巨額賞賜用朱線相連。
時而在宋韻某位門生升遷記錄的旁邊,批註上漕銀流向的疑點。
永熙三年,春漕沉船,損銀八千兩。
同月初九,辰妃得赤金頭面一套,東珠百顆,折銀約七千五百兩。
永熙四年,漕船修繕,工部奏請增撥銀一萬二千兩。
臘月二十,辰妃得翡翠屏風一扇,珊瑚樹一對,另金錁子一箱,折銀約一萬兩。
……
一筆,又一筆。
貪墨的漕銀,如何通過精妙的運作,化作璀璨奪目的珍寶,源源不斷地流入寵妃的宮中,粉飾著宋家的貪婪。
我放下硃筆,將核對好的紙頁逐一理好,鎖入暗格之中。
窗外傳來悠遠的梆子聲,已是四更天。
鐵證已成,脈絡清晰。
如今只待東風起。
便是斬斷宋家權勢,終結辰妃之時。
我吹熄了燭火,密室陷入一片黑暗。
10
皇上昨晚拂袖而去的消息,很快傳遍後宮。
各宮的主位與奴僕,都心照不宣地認為——皇后,是徹底失了聖心了。
我終日抱著狸花貓,倚在臨窗的軟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幾本閒書。
或是看著庭前花開花落,消磨漫長光陰。
不久宮中漸有私語,說皇后心灰意冷,只知與貓兒作伴,怕是再也翻不了身了。
連皇上偶爾問起,宮人回稟也總是那幾句:「娘娘今日又在喂貓、賞花,瞧著甚是清閒。」
他聞言,大抵是對我徹底失了興致,便也懶得再過問。
他們皆以為我困守深宮,束手待斃。
卻不知,我掠過貓兒柔軟的毛髮時,心中盤算的,卻是宮牆外另一番天地。
我早年救下的心腹宮女穎兒,其家族本是京中沒落的小商戶,因其父經營不善,欠下巨債,當年若非我暗中出手,其一家早已流離失所。
這份恩情,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穎兒的兄長,一位看似尋常的江南商人,先後在京中最繁華的西市和東市,開設了雲錦記綢緞莊和匯通錢莊。
鋪面算不得最大,卻因貨品精美、兌付爽快,加之背後的宮中關係,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迅速在商賈雲集的京城站穩了腳跟。
無人知曉,這兩處產業真正的東家,是鳳儀宮裡那位不求上進的皇后。
綢緞莊迎來送往,皆是京中高門女眷與富商內眷。
她們挑選著錦緞,閒談間漏出的,或許是家中父兄的官職變遷,或許是夫君在朝中的陣營傾向,又或許是哪家後宅不可外傳的秘辛。
這些瑣碎言語,被店內訓練有素的夥計默默記下,匯成細流,悄然送入深宮。
而那家錢莊,才是真正洗鍊金銀的所在。
後宮妃嬪,乃至某些手握實權的大太監,為打探消息、疏通關節,乃至構陷對手,送來的種種心意,無論是銀票還是珠寶,皆通過穎兒家族之手,流入錢莊。
幾番周折,巧妙運作,這些見不得光的黑金,便化作了帳面上乾乾淨淨的收入,再也尋不到半分來處。
這些洗白的銀錢,又滋養情報網絡。
市井之間,多少雙眼睛,多少對耳朵,為銀錢驅使,變得格外靈敏。
宮闈內外,一點點風吹草動,最終送入我的手中。
皇上只當我是個終日與貓為伴,不求上進的落魄皇后。
他卻不知,他腳下這座皇城的風吹草動,有一半正通過一張龐大的網,悄然捕捉,匯聚於鳳儀宮的殿閣之下。
我撫著懷中貓兒,看窗外雲捲雲舒。
快天亮了!
11
深宮重重。
鎖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往事。
年少時節。
我曾與南郡世子有過一段清風明月般的前緣。
彼時梅梢積雪,亭下練劍,少年將軍。
若非當年父親為一族榮光所計,逼我踏入這朱紅宮門。
可能如今的我,早已隨他縱馬天涯,逍遙于山水之間。
又何至於困守在這四方宮闕,日夜獨自面對暗潮洶湧。
光陰荏苒,當年的世子,早已承襲王爵,更在西南沙場的淬鍊中,執掌了雄厚的邊關兵權。
重生後,我悄悄地遣人書信給他。
他遠在南郡大營,我卻能定期收到來自邊關的特產。
昔年那點朦朧情愫,在彼此心照不宣中,化為一種更為堅實的信任。
鳳儀宮最偏僻處,有一處被層層藤蔓遮掩的廢井。
井下連通著一條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前朝密道。
今夜無月,風聲颯颯。
井口傳來極輕的三長兩短叩擊聲,那是約定的暗號。
我屏退所有心腹,獨自提燈前往。
移開偽裝的石板,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躍出,單膝跪地:「奉主上之命,特來向娘娘復命。」
他遞上一枚蠟丸。Ṱū́ₜ
捏開後,裡面並非書信,而是一枚蒼狼圖騰的令牌。
這是能調動南郡麾下最精銳死士的憑證。
「主上讓屬下稟告娘娘,京中若生變,宮門之內,此令可調死士護您周全。南郡三萬鐵騎,磨礪已久,隨時可為您劍指帝京,萬死不辭。」
我攥緊那枚令牌。
昔日梅樹下那個只會折枝贈我的少年。
如今給出的,是千軍萬馬的承諾。
12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我已是如此退避,與ţŭ⁾貓兒嬉戲,賞花品茶,對外稱病,連宮門都懶得出。
六宮皆道皇后心如死灰,形同虛設。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
辰妃與她背後的宋家,胃口遠比我想像得更大。
他們早已貪婪地盯上了我身下這把鳳椅。
扳倒我,辰妃便能更進一步。
宋家便能真正成為外戚之首,權傾朝野。
前朝有御史憂心忡忡地上奏,暗示當立賢德,有子嗣者以固國本。
後有我父親在朝堂上也接連遭到彈劾。
更有我陳年舊事被翻檢出來,無限放大。
來勢洶洶。
行!
咱們就一起做個了結。
翌日,朝會。
鐘鼓鳴響,百官列隊。
我卻在這一片莊嚴肅穆之中,一身縞素,徑直步入了金殿。
身後是沉甸甸三大黑漆木箱。
我的出現,打破了朝堂的慣例,引得群臣側目,竊竊私語。
御座之上的皇帝眉頭鎖緊,厲聲呵斥:「皇后!你這是做什麼!成何體統!」
「臣妾有本奏!」
「皇后!此乃金殿,豈容你……」
「正因是金殿,臣妾才不得不來,以求陛下與百官公斷!」
我抬手,第一個箱蓋開啟!
「此一箱,記錄的是吏部尚書宋韻與其女辰妃,七年之間,如何貪墨漕銀、賣官鬻爵、結黨營私!每一項銀錢往來, 皆與辰妃宮中奢靡用度, 宋韻京外田產地契一一對應,鐵證如山!」
不等眾人消化這驚天指控。
第二個箱子應聲而開。
「此一箱, 是陛下當年為掩蓋登基秘辛,如何授意心腹,偽造證物, 將勾結逆王之罪扣於忠肅公頭上, 致其滿門傾覆的密詔副本!筆跡、璽印、參與之人證詞,皆在此列!」
朝堂之上已是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皇帝臉色煞白,手指緊緊攥住龍椅扶手,青筋暴起。
我迎著他驚怒交加的目光, 親手打開了第三個箱子。
「而這最後一箱,是陛下如何暗中命欽天監監正偽造熒惑守心之象,以此構陷先前太子德行有虧,動搖其儲君之位的詳細記錄!包括陛下親口許諾事成後擢升監正為國師的對話實錄!」
一件件證物自我手中舉起。
一樁樁駭人聽聞的真相被爆出。
百官駭然。
有人踉蹌後退,有人以袖拭汗。
辰妃之父宋韻早已癱軟在地,面如死灰。
而御座之上的天子徹底撕掉偽裝。
「你這毒婦!竟敢偽造證據, 構陷君上!朕……朕要誅你九族!」
「偽造?陛下, 究竟是誰構陷忠良, 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屠刀揮向擎國之柱?又是誰, 為了一己私慾, 連親生兄弟都可算計!」
「您要誅我九族?可以。但請在動手之前, 先當著列祖列宗與滿朝文武的面,告訴他們, 我方才所言, 究竟哪一件, 是偽造!」
素衣凜然,證據鑿鑿。
「快把這個妖言惑眾的毒婦給朕抓起來!」
侍衛一擁而上。
我沒有掙扎。
13
天牢陰冷,唯有高處小窗透出一線天光。
我坐在草蓆上, 聽著外面看守傳來的消息。
辰妃家族頃刻覆滅, 她本人在冷宮被賜白綾。
而我這構陷君上的禍首, 被判秋後問斬。
處決前夜, 牢門悄然開啟。
來人黑袍兜帽,出示的卻是南郡王的令牌。
「世子爺讓末將來接應娘娘。」他低聲道。
原來南郡王的死士早已暗中潛入京畿。
我們趁夜離去,身後皇城亂作一團。
皇上威信掃地,根基動搖。
我留下的那些證據已在朝野掀起滔天巨浪。
不過半月,便在眾臣勸諫下禪位給了素有賢名的七皇子。
新帝登基那日。
我已是一身布衣, 帶著積累的財富, 站在南下的舟頭。
狸貓安靜地趴在我的懷裡。
小舟駛入江南煙雨, 身後巍峨皇城漸模糊,眼前是萬里山河。
「夫人, 雨大了, 進艙吧。」
是的, 再無皇后娘娘。
只有泛舟江湖的沈夫人。
只有茶館閒談間,偶爾會提及那位深宮中曾擺爛度日,卻最終以最決絕的方式全身而退的傳奇女子。
而我,正坐在西湖畫舫上, 聽著細雨,逗著貓。
真正的自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