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刀鋒劃破夜色時,蕭玦以命護我。
十年後,滿堂賓客看著我屈膝跪下。
嬌艷的美人倚在他身側,眉眼含笑。
他只是淡淡垂眸:「她還小,你是王妃,應當大度。」
和離前夕,蕭玦遇刺。
記憶回到十年前。
男人扯著我的衣袖,眼神乾淨得一如往昔那個少年:
「阿婉,他們說你要離開……」
我喉間發緊,突然不忍心取出懷中的和離書。
「是真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顫。
「蕭玦,我們,到此為止了……」
1
蕭玦坐在床上,眼神無措又迷茫。
他看著跪了滿屋的鶯鶯燕燕,不可置信地抬頭望向我。
男人的眼神太過純粹,一如曾經那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澄澈少年。
我突然不忍心取出懷中的和離書。
就在這時,一陣甜膩的花香飄過,屋內衝進一抹嬌嫩的粉色。
阮清歡直接撲到蕭玦懷裡。
嬌艷的美?雙眸嗜淚,眼含擔憂。
「王爺,您沒事吧?臣妾聽說您遇刺了……」
蕭玦一把推開她,眼神望向我,充滿慌張。
「阿婉,我沒有……」
阮清歡這才注意到了我,嬌艷的面龐瞬間扭曲。
美人抬手,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沈婉,要不要臉,都要和離了,你怎麼還在糾纏王爺!」
我的身體晃了晃。
蕭玦立刻起身下床,擋在我?前:
「放肆!你是什麼?,誰容許你對阿婉無禮的!」
「王爺,你不記得臣妾了?」
阮清歡雙眼含淚,楚楚可憐地伸手想去拉蕭玦的衣袖。
「我是清歡啊,您最寵愛的清歡……」
蕭玦躲開她的手,轉身緊緊握住我的手腕。
「阿婉,我們回家好不好?這裡好多人,我不喜歡……」
男人澄澈依戀的目光像鋒利的刀刃,狠狠扎進我心裡。
我低下頭,突然不想再看這場鬧劇。
阮清歡的存在提醒了我,故事的結局會是什麼。
即便蕭玦暫時失憶回到從前,他終會恢復記憶。
我又何必再次自取其辱。
看著跪了滿堂的鶯鶯燕燕,我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那封已經揣得溫熱的和離書。
後退一步,跪了下去,雙手呈上。
「王爺,沈氏女字月卿,知曉自身無德,不堪王妃之位,自請下堂。
「今日願作離書,各還本道。
「從此一別兩清,永不相欠……」
2
蕭玦雙手顫抖著接過我手中的和離書。
他的指尖冰涼,在碰到我手背時,我能感覺到他在發抖。
當他看到末端我簽上的名字時,臉色瞬間煞白。
直接一口血噴了出來。
我條件反射想要上前,卻被阮清歡一把推開。
「王爺!王爺!」
阮清歡尖叫著撲上前去。
「快傳太醫!」
我踉蹌著後退,看著一群人蜂擁而上,將蕭玦團團圍住。
我的和離書被踩在了地上,很快沾滿腳印。
就像我這個前王妃一樣,濺落成泥,無人問津。
走出王府大門時,天空飄起了細雨。
我沒有撐傘,任由冰涼的雨水打在臉上。
與溫熱的淚混在一起。
十年婚姻,就此了斷。
我的東西早在昨天,就已經全部搬出了王府。
貼身丫鬟青杏撐著傘追出來:
「王妃,您要去哪兒?」
我勉強笑了笑。
「青杏,從今往後,別再叫我王妃了。」
「我在雲棲巷買了處宅子,你先回去等我。」
我需要一個人走走。
雨中的京城顯得格外冷清。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
不知不覺竟來到了碧波湖。
這裡是我和蕭玦定情的地方。
那時他還是個不受寵的七皇子。
我是欽天監之女。
那年乞巧節他約我游湖,包下了一整個畫舫。
雨絲斜斜地織著,打濕了畫舫的窗欞。
我憑欄而立。
看雨珠墜入碧波湖,漾開一圈圈細碎的漣漪。
蕭玦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阿婉在看什麼?」
那時蕭玦才剛及冠,聲音裡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此刻還混雜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回頭時,正撞見他手裡捧著個錦盒。
少年穿了件月白色的錦袍,耳根紅得像被染了胭脂。
「在看雨。」我笑著轉身,裝作若無其事。
「七殿下不是說要給我看樣好東西?」
他突然結巴起來。
手指在錦盒上無意識地摩挲著,像是捧著什麼燙手的寶貝。
「阿婉,你……你先閉上眼睛。」
我依言闔上眼。
聽見他輕手輕腳走近,帶著少年獨有的冷香。
片刻後,他低低說了聲:「睜開吧」。
我睜眼時,正對上他亮晶晶的眸子。
那澄澈的目光里映著雨霧,也映著我的影子。
愛意滿得快要溢出來。
少年手裡的錦盒敞開著,裡面並非什麼奇珍異寶,而是支青玉簪。
簪身是上好的青玉,雕成了半開的石榴花模樣。
「這是……」
我伸手去碰,指尖剛觸到玉簪,就被他輕輕攥住了手腕。
少年的掌心滾燙,帶著潮濕的薄汗。
「阿婉,這是我母妃留給我的玉簪……」
蕭玦深吸一口氣,聲音發緊,卻又字字清晰。
「我知道我現在不受寵,母妃早逝,父皇也不待見我,府里連個像樣的侍衛都湊不齊。」
「我給不了你像太子妃那樣的尊榮,也沒法像三皇兄那樣,隨手就能賞人良田千畝……」
雨敲在船篷上,發出咚咚的響。
我看著少年緊抿的唇,看著他眼裡的懇切,忽然想笑。
這個平日裡總愛咋咋呼呼的少年,原來也會有這樣忐忑不安的時候。
「但是,我蕭玦向你保證,若你肯嫁我,往後我府里的中饋由你掌,此生後院只你一人。」
「我掙來的每一分俸祿,都給你買你愛吃的芙蓉糕;我得的每一塊封地,都寫你的名字。」
夜色里,少年的眸光亮得驚人。
我望著他被雨水打濕的睫毛,望著他緊張卻難掩期待的眼神。
輕輕拿起那隻玉簪,插在了發間。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幸福與堅定:
「蕭玦,這支簪子,我收下了。」
少年猛地抬頭,眼裡瞬間涌滿了狂喜。
像個得到了最珍貴寶物的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將我擁入懷中。
動作生澀卻珍重,在我耳邊輕聲低語:
「阿婉,此生我定不負你。」
那天的雨霧很濃,濃到看不清遠處的岸,也看不清未來的路。
可我靠在他溫熱的懷裡,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可是年少的承諾太過易碎。
誰也沒料到,這一句「不負你」,竟會在十年後,碎得像湖底的月影。
撈不起,拼不回。
3
大婚最初那幾年,他為我描眉,我為他研墨。
那時候,連廊下的月光都帶著甜意。
直到十二皇子意外落水。
賢妃娘娘當年拚死生下十二皇子,早已傷了根本。
太醫診斷說再難有孕。
那孩子沒了,她悲痛欲絕。
卻還是很快冷靜下來。
要保住家族榮耀,必須再有個皇子在身邊。
於是她想到過繼。
母妃早逝、在宮裡無依無靠的蕭玦,成了最好的選擇。
一道聖旨下來,蕭玦連說「不」的資格都沒有。
從那天起,一切都變了。
他開始頻繁地出入大臣府邸。
每天回來時,衣袖上沾著不同的薰香。
別人送的美人,他不能不收,否則就是不給對方面子。
賢妃塞來的姬妾,他更不能拒,因為那是「母妃」的心意。
最初,他總在夜裡攥著我的手,眼裡滿是疲憊與愧疚。
「阿婉,再忍忍,等我站穩了腳跟,就把她們都送走。」
「我不想碰她們,我只想要你一個。」
我信了。
可人心是會變的。
尤其是在權力與溫柔鄉的裹挾下。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或許是他第一次在其他美人房裡過夜,回來時卻只對我解釋「昨晚喝多了」開始。
或許是他將我這個王妃的掌家權,讓給賢妃的侄女阮清歡,又看著她剋扣我的吃食份例,卻只是假裝不知道時開始。
後來,府里的美人越來越多,阮清歡也越來越放肆。
甚至她身邊的陪嫁嬤嬤,都敢踩在我這個王妃的頭上耀武揚威。
我忍不住與蕭玦訴苦,而他卻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
「清歡年紀小,自幼家中寵愛慣了,難免驕縱跋扈了些,你多讓讓她。」
年少時的承諾,在權力與美色面前,輕得像鴻毛。
4
不知不覺間,我已淚流滿面。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打斷了我的回憶。
而後,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沈小姐,我家大人請求一見。」
我慌忙擦掉淚水。
轉頭,看見一輛低調樸素的馬車停在不遠處。
車簾半卷,露出一張稜角分明的側臉。
男人眉目如畫,謫仙般的臉龐卻帶著不近人情的冷峻。
竟然是他……
首輔洛雲舟。
洛雲舟布衣出身,卻才華驚世。
科舉連中三元後,更是憑藉雷霆手段在短短几年內做到文官之首,權傾朝野。
但是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三皇子的人……
來找我這個剛和離的七皇子妃做什麼?
走到馬車前,我屈膝行禮。
「敢問洛大人找臣女何事?」
以前宮宴的時候,我曾遠遠見過他幾面。
今日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我才發現,男人隱約有些眼熟,好似曾經在哪裡見過。
不等我細想,洛雲舟開了口。
嗓音清朗,仿若碎玉落珠:
「我派人送去的婚書,你為何不同意?」
「什麼……?」
呆愣了片刻,我猛然想起來,今日回家,爹爹的確曾與我說過,朝中有位大人派人前來說媒。
當時我正沉浸在即將和離的思緒里,根本沒有細聽。
直接開口回絕了。
我掩去眸底的一抹驚色。
「今日府中的婚書,是大人送過來的?」
洛雲舟的眉頭微微蹙起:「你不知是我?」
我的確不知道……
若是知道,至少會想個更體面的理由回絕。
這位首輔大人出了名的記仇,我可不想剛離開王府就惹上這樣的麻煩。
我輕輕嘆了口氣,再次俯身行禮。
「大人恕罪,臣女無才無德,且為和離之身,實在不堪與大人相配。
「洛大人人中龍鳳,盛京閨秀無不傾慕,還請大人另擇良緣。」
洛雲舟深深地看著我,那雙如古井般幽深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雨早就停了。
清風拂過,一縷髮絲吹落在我臉上。
男人抬起手,似乎想為我拂去。
卻在半空中僵住,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罷了,來日方長。
「只希望沈姑娘認真考慮,雲舟是真心求娶的。」
我垂眸不語。
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
當年蕭玦求娶時,不也是一片赤誠真心。
結果呢?
人心易變,這是十年婚姻教會我的道理。
5
雲棲巷的宅子不大,但很精緻。
前院有棵老槐樹,後院引了活水,挖了個小池塘。
父親清廉,欽天監也沒得什麼油水。
所以我當初的嫁妝並不多。
京都腳下,寸土寸金。
這個小宅子,已經近乎是我全部的嫁妝銀子了。
已經出嫁的女子,就算和離,也斷沒有回娘家住的道理。
青杏已經收拾好了屋子,見我回來,趕緊端上熱茶。
「小姐,您臉色不好,是不是淋雨著涼了?」
「沒事。」我搖搖頭,從箱子裡取出一個小木盒。
「這是我的首飾,明日你拿去當了,先抵一段日子。日後我會想辦法謀生的。」
青杏紅了眼眶:
「小姐何必如此?老爺夫人若是知道了……」
「青杏。」我打斷她。
「我既已是出嫁女,就不能再靠家裡養活。」
第二日一早,我換上素色衣裙,準備出門看看能做些什麼營生。
剛打開院門,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外。
是洛雲舟。
他今日穿了一身靛青色常服。
少了朝堂上的凌厲,多了幾分儒雅。
見我出來,他微微頷首:「沈姑娘,好巧。」
我看了看他身後的大門。
雲墨揮毫的兩個大字:洛府。
我:……
這雲棲巷雖不是貧民窟,但也絕非權貴聚居之地。
堂堂首輔大人,怎麼會住在這裡?
「洛大人這是……?」
「新買的宅子。」他神色泰然自若。
「聽說這邊風水不錯。」
我:……
首輔府邸在城東,離六部衙門不過一炷香路程。
他特地在城南買個宅子住,就因為這裡風水好?
內心暗自腹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