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承安我也不要了。
我有點想我娘了。
但是想像中的刀刃並沒有落在我的脖子上。
來人用帕子裹著一塊冰貼在我滾燙的額角。
我冰得一激靈。
「江姑娘,你可還記得西霞山?」
混沌的記憶驟然清晰。
三年前我到西霞山採藥的時候,曾救過一位中箭的玄衣男子。
他當時戴著面具。
只說要我留下姓名,來日必有重謝。
「你想做什麼?」
「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那日,是許承安的回京之日。
我一心只挂念著許承安。
安置好面具男後。
我便匆匆離開,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如今,沒想到竟成了這絕境中的一絲希望。
顧不得男女之情。
我緊緊抓住蒙面男子的手腕。
「帶我走。」
說罷,我便陷入了昏迷。
再次醒來,竟已是三天後。
10
檀香混著藥草的氣息縈繞在鼻尖。
錦被上的五爪金龍刺得我眼眶生疼。
昏迷了太久,記憶還未回籠。
「小姐,你終於醒啦!」
我微微偏頭,是月霜。
我接過月霜手裡的藥碗。
一口飲盡。
都是上好的名貴藥材。
我環顧著這宮殿。
那蒙面男子究竟是什麼身份?
一個驚人的猜想還沒成型。
突然一道清朗的聲音傳來。
「姑娘高熱了三日,再晚半刻鐘,你家的小丫鬟便要準備哭喪了。」
玄衣男子立在雕花門前。
白玉冠束起的長髮垂落腰間。
眉眼疏淡,謙和溫潤。
我驚得打翻了藥碗。
月霜先是嚇了一跳,又興奮地開口。
「小姐,都說奴婢來就好了,就是這位公子救了你,他可照看了小姐三天呢。」
我捂住月霜的嘴,撐著下床,拉著月霜一起跪下。
行了一個大禮。
「民女參見太子殿下。」
我的心裡翻起驚濤駭浪。
沒想到蒙面男子竟然是當朝儲君蕭景珩。
八年前的元宵會上。
我曾在朱雀大街驚過太子的駕。
那時候十六歲的儲君高坐在馬上。
我被嫡姐一推,摔倒在馬前。
本以為鐵蹄會從我身上壓過。
沒想到太子及時勒住韁繩。
用玄色的大氅裹住摔倒的我。
那件大氅如今還在我的行李中。
11
月霜震驚地看向我,下一刻抖如篩糠。
我有些無奈於這丫頭的粗神經。
蕭景珩並沒有計較月霜的無禮。
他上前將我二人扶起。
我給月霜使了一個眼色。
她飛快地退出大殿。
我垂眸,等著蕭景珩開口。
蕭景珩輕笑一聲,而後遞給我一張公告。
「妒婦江氏因嫉成恨,毒害稚子後與山賊私奔。現休江氏,抬其嫡姐江宛若為正妻。」
鎮北侯府的告示墨跡未乾。
下角還蓋著許承安的私印。
我攥著告示,指甲嵌進掌心。
喉間湧上腥甜。
這方私印,是去年上元節我親手雕刻的壽山石。
許承安說,要用它來蓋我們的婚書。
如今卻成了扎向我心口的刀。
窗外傳來打更的聲音。
我才發覺,此時天才微微亮。
蕭景珩忽然俯身逼近。
龍涎香撲面而來。
他的指尖拂過我頸間青紫的掐痕。
是粗使婆子拖拽我時留下的。
「哭什麼?」
冰涼的指尖划去我臉頰上的淚珠。
蕭景珩在朝廷上,在百姓眼中都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
但此時,蕭景珩的眉眼在燭火中顯出幾分妖冶。
「孤教你一個道理,眼淚要落在仇人的墳頭才痛快。」
12
半月後,在朱雀大街。
我戴著幃帽站在茶樓二樓窗邊。
看許承安扶著江宛若的腰走進珍寶閣。
他手裡拎著一包松子糖。
那是從前專門買來哄我的零嘴。
「聽說那妒婦連孩童都下得去手。」
「小將軍願意娶她為正妻已經是抬舉她,竟然還如此善妒,現在王公貴族哪家不是三妻四妾。」
「要我說,還是世子寬厚,這種毒婦就應該沉塘……」
半個月過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刻意引導。
有關於我的流言蜚語依舊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傳得沸沸揚揚。
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好像要將我羞辱得在京城永不可能出來見人般才罷休。
「要孤讓金吾衛把他們的嘴都堵上嗎?」
熟悉的氣息從背後環繞上來。
我下意識轉身。
猝不及防對上一雙含笑的眼。
我側身拉開一點距離。
「太子殿下帶我來這是何事?」
蕭景珩薄唇無聲翕動。
看口型說的是:
「看好了。」
變故發生在眨眼之間。
當江宛若和許承安拿著鑲金嵌玉的長命鎖走出店門時。
七八個蓬頭垢面的乞丐突然撲上來。
為首的老婦死死地扯住江宛若的裙角。
「江大夫,您怎麼能言而無信!」
在看到老婦人面容的一刻,我渾身的血液凝固。
那是七年前狀告我給錯方子,害得她孩子病症更重的人。
許承安的臉色驟變,一腳踹開老婦人。
「哪來的乞丐在這胡言亂語?」
13
街上的群眾圍了過來。
老婦人跪在地上,說一句磕一下頭。
圍觀的人已經露出憐憫同情之色。
「江大夫,當初可是您說只要指認是江家二小姐拿的藥,您就保我兒一世平安。」
「說好的金銀沒有也就罷了,您給的藥方我兒才吃沒兩天就去世了,您隨將軍北上,讓我找誰說理去啊!」
「求大家評評理,評評理……」
手裡的茶盞裂開。
七年前,城南疫病。
我和嫡姐還有父親去治病。
醫治的人過多,那時年紀尚小,也沒有留痕的習慣。
只想著多救一點人。
再多救一點。
所以這位老婦指認我給錯方子時,我百口莫辯。
我被父親勸回家,隨軍北上的人也成了嫡姐。
當時我只覺得奇怪。
治療了這麼多人,怎麼救她家出了問題。
原來是江宛若做了手腳。
老婦人哀嚎了半天。
官府的人來了。
江宛若被帶走了。
但我知道。
只是七年前的陳年舊事,只是一個人的供詞。
江宛若背後是鎮北侯府,這件事並不能拿她怎麼樣。
但給心裡出一口惡氣。
也足夠了。
「這個禮物江姑娘覺得如何?」
蕭景珩搖著扇子,笑意盈盈。
我自知這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太子殿下,那您需要我做什麼?」
蕭景珩將我手裡有了裂痕的茶杯拿走。
送了一杯新的到我手中。
「孤需要一位不屬於任何世家貴族的太子妃,還需要一位會醫術的女官。」
14
「沈院首的外孫女?」
我望著銅鏡中熟悉又陌生的容顏。
金絲的步搖在燭火中流光溢彩。
蕭景珩將玉梳插入我的發間。
銅鏡中倒映出他含笑的眉眼。
蕭景珩那日在茶樓,要我做他的太子妃。
我只覺得荒唐。
且不說世人將會如何議論,我的身份就成了最大的難題。
沒承想,他為我安排的身份竟是前太醫院院首流落民間的外孫女。
「江姑娘覺得如何?」
蕭景珩為我披上雲錦織就的外袍。
明明對我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可我卻覺得莫名心慌。
「為什麼要幫我到如此?」
蕭景珩退開兩步。
「如果我說我傾心於江姑娘呢?」
我愣了一瞬,又沒忍住笑開。
這句玩笑話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他是南朝的儲君。
而我不過是無權無勢的棄婦。
蕭景珩這樣的人,怎麼會看得上我。
不過我還猜到一點蕭景珩的意圖。
大概是為了要我進太醫院當他的眼線。
可明明有更加合適的人選。
我暗自思忖。
蕭景珩的手落在我的頭頂。
打斷了我的思考。
「心思別這麼重,明日的春宴才是真正要耗費心神的事。」
15
春宴當夜,太液池畔的燈火如晝。
當我踏上玉階,落座於蕭景珩身邊時,滿庭的喧譁戛然而止。
蕭景珩牽過我的手。
「這位是沈院首的外孫女,孤的太子妃。」
蕭景珩的聲音驚碎了滿池的春水。
許承安手中的玉盞應聲而碎。
江宛若死死掐住了幼子的手臂,孩童的啼哭聲撕開了寂靜。
「珩兒,這是怎麼回事?」
「太子妃的選定是家事也是國事,你怎可如此草率?」
太后應聲而起,一掌拍在桌台上。
下面的群臣一瞬間跪了一片。
「太后娘娘息怒。」
我下意識地想要跪拜,卻被蕭景珩拉住了。
蕭景珩的臉上依舊掛著笑。
但不達眼底。
如今的南朝,皇上病重。
朝廷之事雖說名義上是太子蕭景珩代政。
但實則上,則是分權三方:
太后、蕭景珩還有鎮北侯。
「太后娘娘,請您明鑑!」
江宛若踉蹌地撲到御前。
「太后娘娘,這分明是罪婦江一寧,她毒害我兒又與山賊私奔……」
「太子殿下定是被這毒婦迷惑了。」
「放肆!」
蕭景珩廣袖翻卷,金吾衛的刀下一秒重重砸到她的膝窩。
「沈姑娘自幼養在江南,上月才被孤尋回,你是在質疑孤的眼力?」
太醫院現任院首捧著泛黃的醫案出列。
「永昌十五年,沈院首確有一女嫁於江南藥商,三年前沈姑娘持信物入京,老臣親自檢過胎記。」
16
「即便身份無誤,太子妃與罪婦的容貌未免也太過相似。」
一直沉默的鎮北侯突然出聲。
鷹隼般的目光好似要剖開我的皮囊。
蕭景珩笑得不以為意。
「這天下之大,有兩人相似之人又有何稀奇,鎮北侯可不要少見多怪了。」
在滿座譁然之中,許承安突然暴起。
他越過案幾,抓住我的手腕。
眼裡翻湧著癲狂。
「一寧,我知道是你!你的手腕處有一道傷疤……」
「許世子,你還有把孤放在眼裡嗎?」
蕭景珩扯過我,把我護在身後。
佩劍出鞘三寸,寒光映出許承安慘白又慌張的神色。
「世子要當著孤的面,對太子妃不敬?」
我上前一小步,和蕭景珩並肩。
「世子怕是認錯人了,這不是什麼疤痕,是南朝皇室的刺青。」
我主動挽起袖子,將手腕展給許承安看。
皓腕上赫然蜿蜒著青鸞紋樣。
許承安如遭雷擊。
他自然認得。
這皇室的刺青,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許承安喃喃自語。
三日前,蕭景珩親手為我紋上時。
金針蘸著硃砂刺破皮膚。
他問我:「疼嗎?」
我搖搖頭。
這點疼,比不上我為許承安擋下一鞭的萬分之一。
七年前,跪在鎮北侯府的祠堂。
鎮北侯想讓我知難而退。
便說只要我和許承安能接下一鞭,便不再管我們。
我受了一鞭後,想著許承安馬上要去邊關。
這一鞭下去,路途顛簸,不知道何時能好。
便硬生生地用手幫許承安擋下。
血肉模糊。
那時候許承安心疼地紅了眼眶。
但因為還在祠堂難過,只被簡單止血包紮了一下。
沒有去痕膏。
這道疤就留到了現在。
不過疤痕已被覆蓋,許承安也被我從心裡颳了去。
17
「既然你是沈院首的後代,你可會點醫術?」
「雖太子中意於你,但是南朝皇室定不可能要一個無才無德的太子妃的。」
太后垂眸,望向我的眼裡儘是警告。
「回太后娘娘,小女子是會點醫術的……」
沒等我說完。
太后抬手直接打斷。
「哀家今日身體稍有不適,太醫院的人都看不出是什麼問題,你便來為哀家診個平安脈吧。」
金絲枕墊在太后腕下,我搭上三指。
脈象沉滯,寸關尺三脈皆浮,分明是中了毒。
一瞬間,冷汗浸透我的脊背。
這宮中敢給太后下毒的……
我猛地抬頭。
正撞上蕭景珩意味深長的眼神。
「臣女學藝不精,太后鳳體安康。」
我收手後退,低頭按下了心裡的驚濤駭浪。
「哀家身體不適,你說哀家鳳體安康,你可知欺君是何罪名?」
太后今日狠了心要給我一個下馬威。
說話間,太后的廣袖拂落案上玉盞。
碎瓷聲中,蕭景珩忽然開口:
「兒臣倒有個主意,不若讓沈姑娘入太醫院學習,待學有所成再議婚儀。」
太后轉動翡翠佛珠的手倏地停住,目光如刀剜過我的面門。
過了半晌才緩緩開口。
「准了。」
「民女願為太后分憂!」
江宛若突然撲跪到階前。
「家父乃京城名醫,民女自幼隨軍行醫,願獻上玉容膏為太后駐顏。」
她高舉的瓷瓶飄出異香。
太后撫過眼尾細紋,竟當場封她為五品醫官。
江宛若激動地跪謝。
太后雖慈愛地上前將她扶起。
但眼神卻和下座的鎮北侯交匯。
蕭景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將二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這老不死的和一個莽夫是要結盟了嗎?」
蕭景珩的直白讓我沒忍住輕笑出聲。
18
宴席散時,蕭景珩被太后喚走。
我獨自一人往宮門口走去。
忽然間,一道力把我扯進梅林陰影。
是許承安。
許承安雙目赤紅,酒氣撲面而來。
「你特地用刺青把疤痕覆蓋掉了對不對?那夜你從祠堂消失,是不是早和太子……」
「啪!」
耳光聲驚落枝頭殘雪。
我甩了甩髮麻的掌心,看著他臉上迅速浮現的紅痕。
「許世子慎言,本宮如今是太子未婚妻。」
許承安突然發狠將我抵在樹幹上。
枯枝刺破後頸傳來一陣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