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頒布新令,年過二十還未出嫁的女子每年要加收賦稅。
我姿色平庸,好不容易為自己說了一門親事。
怎料成親當日,夫君撇下我去從軍。
村民們饒有興致地想看我出醜。
我提起裙擺,大步走出去,敲開隔壁文弱書生的門。
聽聞他的小青梅進京選妃,他已在家哭了好些天。
書生紅紅的眼眶,濕漉漉地盯著我。
我掏出手絹遞給他:「別哭了,我嫁給你如何?」
1
晶瑩的淚珠從孟昀白凈的臉上滑落,滿眼狐疑地看著我。
他眉眼生得標緻,就是太瘦了。
打滿補丁的長袍也不知在哪家撿的,寬大不貼身,顯得他整個人清絕羸弱。
我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錢袋,塞進他手裡:「你娶我,我種田供你讀書,待你日後高中,加倍把銀子還我可好?」
孟昀有些怔愣,半晌才回過神,淚珠掛在他濃密的鴉睫上,將落未落。
「你要嫁給我?」
我篤定地點點頭:「當然。」
話落,我趁著他未反應過來,捏住他的手腕,一把拽到隔壁,頂著眾人不友善的眼神,從地上撿起方才程紹扔掉的紅腰帶,套在他身上。
「媒婆,繼續,我們拜堂。」
身後的人群指指點點,嘴裡吐出來的全是指責我的話語,說我不成體統,行事作風完全不像姑娘家。
我罔若未聞,一心和孟昀拜完堂,坐實了我們夫妻身份。
待我倆在婚書上按下手印,我懸著的心便落地了。
想看我出醜的村民們紛紛散去。
屋內只剩下我與孟昀二人。
他踟躇地站在原地,眼神有些飄忽。
我坐到桌前,拍了拍身旁的凳子:「餓了吧,坐下吃,這都是程紹付的銀子,不吃白不吃。」
沒等他反應,我抓起碗筷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孟昀在我旁邊坐下,並沒有急於動筷,而是柔聲細語地問我:「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棄你而去?你不生氣?還吃得下飯?」
我心直口快:「我又不是你們這種讀書人。有哭的力氣,還不如留著種地。」
他臉刷一下變白,聲若蚊蠅:「你,你瞧不起我們讀書人?」
我往他碗里夾了一塊肉。
孟昀聲音發澀地問:「程紹那種,你就瞧得上?」
我沒有回答他,吃完碗里的飯,抬頭去看他,發覺他正盯著我。
眼神撞上的一瞬,孟昀的耳尖通紅。
我暗暗腹誹,他還是跟年幼時一樣膽小。
2
我與程紹、孟昀從小一同長大。
程紹自小飯量大,身強體健,比同齡男子要魁梧許多,下地幹活的一把好手。
而孟昀體弱多病,連握鋤頭的力氣都沒有。
但他讀書好,是我們村唯一的舉人。
朝廷新令一頒布,我便下意識地想到程紹。
我是家中獨女,從小跟著爹娘一起下地幹活,雙手粗糲,皮膚黝黑,行事作風跟男子無異,沒有哪家願意娶我這樣的媳婦。
爹娘去世後,我一個人種五畝地,怪辛苦的。
本來賺銀子就不易,還要從指縫裡擠出錢來交稅。
我不樂意。
於是我說服了程紹娶我。
他力氣大,能幫我幹活。
前陣子下大雨,程紹住的草棚被大雨衝垮了,正愁沒地方住。
他爽快答應了。
我高高興興張羅婚事,成親當日他卻背著行囊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說邊塞告急,男兒要報效國家,等他闖出一番名堂,自當回來給我請罪。
幸好我反應得快,聽見隔壁男人的哭聲,便大步走出去敲開孟昀的家門。
聽說他有一位遠在南方的小青梅。
孟昀從識字起,每月都會給她寫信。
他說,待他高中,便去娶她。
每逢他說完這句話,便扭頭目光瑩瑩地看向我,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孟昀笑起來很好看,如沐春風,萬物失色。
他母親病逝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笑。
一想到這些,我隱隱心疼,望向屋內屋內孟昀瘦削的身影。
馬上就入秋了,等收完麥子,我要去給孟昀買幾件合身的衣裳。
他既然成了我的夫君。
我必不會委屈他。
3
成婚之後,我們一如往常。
孟昀依舊住在隔壁的小院子裡專心讀書。
每到飯點,我便去給他送飯。
今日地里忙,正午的太陽炙烤著土地,熱氣蒸騰。
我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放下鐮刀,打算回家做飯。
不遠處的田坎上,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旁邊地里幹活的嬸子比我先認出孟昀。
「喲,阿昀,還知道心疼媳婦,給媳婦送飯呀?」
嬸子身旁的大叔嘲諷道:「別人家都是男人幹活,女人送飯。孟昀,大叔可羨慕你呢,啥也不幹就有飯吃。」
「要不然阿昀娶她做啥,早早那個模樣,皮膚又黑又粗,誰願意自己身邊躺個兄弟?」
孟昀沉著臉。
烈陽給他白凈的臉龐染上了一絲緋色。
他啪嗒一聲,將食盒放在田坎上,大步朝我走來,奪去我手中的鐮刀,蹲下來割麥子。
「你幹什麼?」
「你去吃飯,我幫你割。」
他肯定是被大叔大嬸的話氣到了。
我扼住他的手腕:「孟昀,你幹嘛在乎別人怎麼說。人只有一雙手,拿了筆,便騰不出手來拿農具。種地和讀書一樣有出息。別賭氣。」
孟昀神色一愣,盯著我覆在他白凈的手腕上,黑黢黢的手掌,耳尖泛起淡淡的紅。
我猜我手上的薄繭硌到他細嫩的皮膚,趕緊把手鬆開。
他埋下頭,繼續割麥子,氣鼓鼓地嘀咕著:「我不是因為他們說我才生氣的。」
那是為什麼?
我沒有問出口,三兩下幹完活,和孟昀一起回家了,懶得再聽那些閒言碎語。
我倆回家路上,看見官差正在逐門逐戶地盤查,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素來同我要好的春花嫂悄悄把我拉進院子。
「早早,聽說鎮上有不少大齡女子為了逃稅假成親。你與孟昀是不是到現在還未圓房?」
我頓覺臉頰發燙,吞吞吐吐道:「孟昀要考取功名,我與他分開住只是不想打擾他讀書。」
春花嫂一臉嚴肅道:「現在官府查得緊,一旦發現是假成親,便要罰銀子。」
我有些為難:「可,可我不知道孟昀他怎麼想。」
春花嫂神神秘秘地朝四周看了看,拉攏我湊到耳邊問:「你是不是喜歡程紹那樣壯碩的?孟昀身板是瘦弱了一點,但身子弱,那東西未必……」
越聽,我臉燙得越發厲害。
趕緊捂住春花嫂的嘴:「嫂子,你別胡說,我不是因為那個……」
春花嫂扒開我的手,笑得略帶深意:「嫂子是過來人。哪個女子不喜歡自己的夫君雄壯威武呢,你別不好意思,趕緊回去先把孟昀的東西搬到你屋裡。」
她一邊說,一邊推著我往院外走。
孟昀煞白的臉赫然映入我眼眸。
原來他沒走,一直在院外等我。
我頓時心慌了起來,也不知道剛剛春花嫂的話,他聽到多少。
4
一直到用完晚膳,孟昀都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官差還未查到我家來,見天色已晚,便回去了。
我鬆了一口氣,準備鋪床睡覺,敲門聲傳來。
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
孟昀抱著被褥立在月下,那雙眼睛盈盈帶淚,眼尾嫣紅。
「方才我聽到雷聲,不知今晚,可否與你同住?」
我愣了一瞬:「你怕打雷?」
此言一出,孟昀的眼眶更紅了,「以前不怕,娘去世後……」
一時之間,我憶起他娘親死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深夜。
孟昀望向我,眼眸里閃爍著迷離破碎的光彩,濃密的睫毛蓋不住眼底的恐懼。
想必他是真的害怕。
看著他瘦削孤伶的身影,我的心頃刻間軟了下去,側身請他進屋。
他站在我臥房門口,回頭問我:「怎麼睡?」
父母去世以後,我把原來的那間臥房改成了糧倉。
家裡只有一間房,一張床。
我找來兩張長凳,在凳子之間放上一塊木板,搭了一張簡易的板床,對孟昀說:「你身板弱,你睡床,我睡這裡。」
孟昀兩三步走到我身前,頎長的身影籠罩著我。
他將手中的床被扔在木板上,喉結來回滾動了一下:「我是男子,應當我來睡這裡。」
轟隆隆,雷聲炸耳。
孟昀驚了一下,跌坐在木板床上。
他倒下去的一瞬,拽住我的手,我也一同倒下。
我們的身體貼在一起。
孟昀的手掐著我的腰,溫熱的呼吸若有似無地掃過我的臉頰。
他黝黑深邃的雙眸吸噬著我,白皙的臉上泛著冷汗,眼角含淚:「早早,我真的很怕。」
我深吸一口氣,翻身坐起來,「你若是真的害怕,我們就一起睡吧。」
5
原本就不大的床上,驟然多一個人。
顯得十分擁擠。
我呼吸有點費勁,心也跳得很快。
所幸白天實在太累,我眼皮開始打架,朦朦朧朧聽見孟昀問:「你是因為不想被加稅才嫁程紹的嗎?」
我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又聽見他問:「不選我,是因為我身子弱?」
我翻了個身,對著牆壁,又嗯了一聲。
下一瞬,孟昀的聲音混在轟隆的雷聲和噼里啪啦的雨聲里,我根本聽不清。
我再醒過來,晨曦微露。
孟昀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已不見了。
雨下了一整夜,空氣微涼濕冷。
我推開門正巧撞見孟昀回來。
他渾身濕漉漉的,髮絲上夾著水珠,胸膛劇烈地起伏,喘著粗氣,好似剛乾完什麼重活。
「你去哪兒了?吃過早膳了嗎?」我直視著他微紅的臉頰。
「吃過了。」
自那天起,孟昀每日清晨渾身是汗地回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出去幹什麼。
立冬包餃子時,我聽春花嫂說:「從京城來了一位教書先生,開辦了新的書院,聽說那位先生曾經教出過狀元呢。不過學費收得可貴了。」
我一霎間想起最近孟昀總是神秘兮兮的。
莫非真是去幫人做了什麼粗重活兒,賺銀子湊學費?
做好晚膳,我去隔壁院子叫正在溫書的孟昀,順便把新制的棉衣遞給他試穿。
他當著我的面,脫下外袍。
燭火跳動,淺色的褻衣映出他若隱若現的薄肌,我臉頰升溫,趕緊把目光挪向別處,又忍不住偷看。
這幾個月,他壯實了不少。
孟昀三兩下穿好棉服,問我:「花了你多少銀子?我給你。」
我擺擺手:「不用了。」
他直勾勾地注視著我,在跟我較勁。
我轉念想了想,對他說:「若是你不想白拿,要不教我寫字吧。」
每逢有人來收麥子,簽契書,我總是麻煩孟昀幫我。
開春他便要上京了。
若是我自己會識字寫字,方便許多。
孟昀沉默許久。
我心漸漸落空,垂下眼帘:「算了,我讓隔壁村的張秀才教我也行。」
孟昀從抽屜里找出一疊早已寫好的字帖遞給我:「先從你的名字學起,每天抽半個時辰。」
我喜不自勝,接過紙筆,高高興興地回屋裡張羅開飯。
那天起,我與孟昀的關係好像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