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時,我總是偷偷看他稜角分明的側臉,還有透著光、似鵝絨一般的長睫。
我果然不是讀書的料,一不小心就分神,心還止不住地跳。
下大雪的那夜,我悄悄在孟昀枕下塞了一袋銀子。
他雙目緊閉。
我知道他沒有睡,低聲說:「孟昀,明天你就去鎮上新開的那家書院讀書,我供得起你。」
孟昀眉心微動。
我翻身躺下,洶湧的困意襲來,隱隱約約覺得有隻手臂緊緊地圈住我的腰。
6
我本想咬咬牙,在鎮上為孟昀租間屋子,來回跑太折騰了。
可他聽完我的話,那張泛著桃色的臉轉瞬白了。
「你不想天天看見我?」
孟昀溫柔得能滴水的眼睛,看得我頭皮發麻。
我只好應下。
他每天從鎮上回來,都會給我帶些新鮮玩意兒,吃的、用的,什麼都有。
我叫他不要破費。
他微微噘嘴,輕聲說:「是我幫老師謄寫賺的銀子買的。」
我欣然收下,心裡美滋滋的。
今日又下起大雪,風雪破窗而來。
家裡只有一把傘,原封不動地擺在門後。
我撐著傘走到村口等孟昀。
幾名村婦從我身旁路過,譏笑道:「早早,是不是怕你夫君不回來了?」
「我看孟舉人越來越俊了。倒是你一點都沒變,還是粗鄙模樣。聽說他連碰都沒碰過你呢。」
我眼波一轉:「這麼大的雪都凍不住你們的嘴?」
其中一名村婦揮著手朝我走來:「小賤蹄子,你……」
我正欲躲閃,只見春花嫂提著掃帚從遠處跑來。
她一把將雪掃到兩位婦人的身上:「滾滾滾,趕緊滾,別在這兒礙眼。我看你們是嫉妒早早有孟昀那麼有本事的夫君。我們早早生得好看著呢,左右不過是皮膚黑了點。」
那兩名村婦連連後退,罵罵咧咧地走遠,嘴裡說著什麼要去官府告狀。
風太大,我沒聽清。
我讓春花嫂先回去,獨自等孟昀。
冷風嗖嗖地往骨頭縫裡鑽。
我縮著身子取暖,沒一會兒便見到了孟昀的身影。
他立於風雪中,眉眼清絕。
看見我的一瞬,他眼尾泛起淡淡的紅。
我以為是被風吹的,邁開步子想去幫他撐傘,卻一腳陷在雪裡。
孟昀一把接住我。
待我站穩後,他握著我的手沒鬆開,而是一寸寸擠入我的指縫。
我們十指緊扣,緊緊貼合的掌心,好似摩挲出一簇小小的火苗,以燎原之勢,席捲四肢百骸。
孟昀的聲音隨著風雪一起灌入我耳中:「我走前面,你踩著我的腳印,這樣就不會摔倒。」
在冰天雪地里,我們一前一後走著,步伐穩當,共撐一把傘。
讓我想起母親說過的話。
她說,夫妻要患難與共。
這個念頭很快被狂風吹散。
我和孟昀算哪門子的夫妻。
興許他還沒忘掉他的小青梅呢。
7
冰雪消融,萬物復甦。
孟昀結束了書院的課業,打算提前進京備考。
我暗地裡發愁,送他去書院我已經花光了家裡所有的銀子。
聽村裡的大叔說,京城處處都要使銀子。
為了不讓孟昀凍著、餓著,我賣掉了娘留給我的玉鐲子,私下又讓春花嫂幫我接了些浣洗衣服的活兒。
早春溪水冰冷,我的手指凍得皸裂。
涼了痛,熱了又抓心撓肺地癢。
我瞞著孟昀。
他每天挑燈夜讀,很是用功。
我怕他分心。
可還是被他發覺了。
夜裡,孟昀從衣兜里取出一盒油膏,輕輕塗抹在我手上,語氣溫柔:「別去給別人洗衣服了,弄傷手多不值得。」
我故作輕鬆道:「這有什麼不值得的,等你日後高中了,加倍把銀子還我,那可千值萬值。」
孟昀的手在空中一頓,眼眶微紅:「你是為了銀子?」
我驀地一愣,茫然點頭。
不為了銀子,還能為什麼?
孟昀嗤笑一聲:「你就這麼相信,我能高中?」
「當然啦,縣令大人都誇你的文章寫得好。」
我話音一落。
啪地一聲,他將油膏擲在桌上,像一陣風一樣摔門而去。
孟昀看了一整夜書,沒有回房睡覺。
翌日早上,我瞧見他滿眼通紅。
用完晚膳,我們一起整理細軟,彼此都沒有說話。
須臾,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劃破平靜。
孟昀打開門,大雪那日挑事的村婦,領著兩名官差大步流星地闖入院子。
村婦指著我說:「官差大人,就是她,她假成親避稅,抓她。」
我瞪著她:「你胡說八道什麼?」
「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驗個身不就知道了。沒有哪家的媳婦成親大半年還是完璧之身。」
我的臉騰一下紅了,「我與孟昀拜過堂,簽過婚書,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村婦譏笑道:「簽了婚書不一定是真夫妻,要同房才算。嬤嬤,你趕緊給她驗驗,欺瞞官府,可是大罪!」
官差身後的嬤嬤走過來想擒我。
孟昀攔住她。
向來溫潤的孟昀,聲音如同冰湖裡打撈上來的冰塊:「你們碰我娘子一下試試。」
嬤嬤被孟昀冷冽的眼神嚇到了。
官差正準備拔刀。
院外突然響起馬蹄聲,一道魁梧的身影躍馬而下。
程紹大喊著:「媳婦兒,媳婦兒,我回來向你請罪了!」
8
我心臟猛地縮緊。
下一瞬,程紹一身戎裝立在我面前。
身後的士兵說:「這位可是在邊疆立下赫赫戰功的程副將軍。」
老嬤嬤聞言有些遲疑,回頭問那幾名官差:「還驗不驗身?」
程紹一臉茫然,但也看出來者不善:「驗什麼身?你們要對我媳婦兒做什麼?」
他壯碩的身軀擋在我和孟昀面前,遮住了我所有視線。
那兩位挑事的村婦早就偷溜出院子。
幾名官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言自語道:「算了,算了,回去請示大人。」
其他人離去。
院子裡只剩下我們三人。
程紹指著孟昀問:「你不回家還在這兒杵著做什麼?」
「該回家的人,是你。」
程紹擰緊粗眉,言語有幾分不悅:「你這話是何意?這是我媳婦兒的家,也是我的家。」
「你和早早拜過堂嗎?簽了婚書沒有?為何要當著旁人的面叫她媳婦兒,你可知這麼做是在陷她於不義。」
孟昀像變了一個人,眼中慍色漸濃。
程紹黝黑的臉,更深沉了。
他拽緊腰間的佩劍,手背青筋凸起:「孟昀,你再說一次!」
「該走的人是你。」孟昀毫不怯懦。
程紹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我不走。憑什麼要我走,要走你走。」
「我不走,這裡是我家。」
二人僵持不下。
我又氣又急,生怕耽誤孟昀明日進京赴考,冷聲對程紹說:「你去隔壁住。」
他猛地站起來,朝我走了兩步,我腳下的土地也震了震。
「早早,你說什麼?」
「你走之後,我和孟昀成親了。你去隔壁住吧。」
說罷,我拉著孟昀進了屋,鎖上了房門。
我剛鬆一口氣,被人反手一拽,按在門板上。
孟昀雙眸通紅,眼尾泛著濕意,與方才判若兩人。
他聲音發啞發澀:「我走之後,你別讓程紹進院子,好不好?」
未等我回答。
孟昀一把將我摟進懷裡,臉埋在我的脖頸間,我感到有濕熱的淚水滑過我的肌膚,引起我微微顫慄。
我的心也好像化作一灘湖水,黏濕得不像話。
抬起手,我輕拍孟昀的背:「孟昀,我答應你,別哭了。」
半晌,他直起腰身,抹了抹眼淚,委屈道:「你還喜歡他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喜歡他?」
「那你為什麼選他不選我?」
9
我心口陡然一震,瞪著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你什麼意思?」
「薛早早,我喜歡你,你看不出來?」
一滴晶瑩的淚珠從他白皙的臉上滑落,實在我見猶憐。
我抑制住狂亂的心跳問他:「那,那位你每月寫信的小青梅呢?」
「根本沒有什么小青梅。」孟昀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下,眼中的濕意更濃,繼續道:「從你小時候偷偷給我家塞糧食起,我便開始心悅你。從前不說是覺得家徒四壁,我配不上你。那些信全是寫給你的,若你不信,明日等我走後,你自己去我書桌上的匣子裡取來看。」
「那你為何要躲在屋子裡哭?不是因為小青梅去選妃了嗎?」
「別聽那些三姑六婆胡說。我哭是因為你要嫁給程紹,除了哭我還能怎麼辦?他那麼壯,我又打不過他。」
他的聲音幾度哽咽,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砸在我手背上。
我抽了抽衣袖替他擦乾淚水,柔聲輕哄:「別哭了,我信你。」
他順勢按住我的後腰。
我倆貼得更近,只差寸許唇便能碰到一起。
孟昀泛著水花的眼眸牢牢鎖住我:「你呢,你喜不喜歡我?」
月亮不知何時,悄悄爬上雲端。
微涼的夜風,仿佛也吹動了我的心臟。
他捏著我的手往下,解開胸前的衣扣。
我冰涼的手觸到緊繃溫熱的肌肉,孟昀白凈的臉上泛起兩朵淡淡的紅暈:「現在,程紹有的,我也有了。」
「什……什麼?」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臉燒了起來,完全不受控。
孟昀通紅的雙眼,無辜地看向我:「我每日早起一個時辰,去山上鍛鍊。你不是喜歡雄壯威武的嗎?我現在可以被你喜歡嗎?」
我說不上來,只覺得心臟像撒了噼里啪啦的火種,炸得緊縮又微微發疼。
孟昀看我的眼眸漸深,一貫清冷的眼裡,此刻卻燃起幽暗微燙的熱度。
我的手慌亂地在他身上挪動。
他用力吸氣,肌肉的手感更好了。
我還在體味。
孟昀的唇已經落下來。
吻吞沒了我的呼吸。
孟昀的唇起初是微涼的,生澀不得其法,好像在宣洩心底隱忍已久的情誼。
後來越來越濃烈,我們一起倒在床上。
我輕輕推他:「孟昀,你輕一點。」
「不是你先起頭的嗎?」
「我哪兒有?」我上氣不接下氣。
他狀若無害:「剛剛摸我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的。」
我心突突地跳,捏起拳頭砸在他胸口。
孟昀一把拽住,揉開我的拳頭,十指緊扣,在我唇上蜻蜓點水般地吻了一下。
「跟我一起去京城好嗎?」
我思索片刻道:「不行,馬上要插秧了。況且家裡的銀子只夠你一個人的盤纏。」
他眉頭蹙起,沉默不語。
我笑著將他眉間的褶皺揉散,親了一下他的嘴角:「我等你一舉高中,衣錦還鄉。」
「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好。」
這一晚,我們相擁而眠。
明明什麼也沒做,我的心臟卻跳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