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狀元後,賀寄被尚書千金榜下捉婿。
他要我主動退婚:「你一介孤女,做妾已是抬舉,難道還妄想做我賀家當家主母嗎?」
我沒說話,低頭簽了退婚書。
只是那天夜⾥。
更深露重。
我獨⾃⼀人坐上了回相府的馬車。
後來。
聽聞太子要娶剛剛平反歸來的左相之女。
十里紅妝,浩浩蕩蕩。
向來風清⽉朗的狀元郎卻不知緣何發了瘋。
他死死抓住花轎不松⼿,指尖泛⽩,眼眶通紅:「你不是說……只願嫁為我賀家婦嗎?」
1
我拿起退婚書,細細看了一遍。
字字誅心不假。
卻也是字字鋒藏韻顯,昆⼭片⽟。
正如其人,清貴端方。
也難怪尚書千⾦一眼相中賀寄,⾮他不嫁。
或許是以為我猶豫,賀寄聲⾳更沉了些:「你放⼼。我賀家並非出爾反爾之輩,退婚之後,你若是願意,⼤可⼀直待在賀家。」
我沒有說話。
待在賀家?
以何種⾝份呢?賀家長子的未婚妻?投奔賀夫人的窮親戚?還是,賀寄方才誅⼼之⾔中的妾室呢?
「你無處可去。我賀家也並不短你一口吃食,你安心住下便是。」
我低眉,抬手取筆:「不必了。不叫賀大人為難。」
「沈婉,你什麼意思?」
賀寄攔住我的手。
迫我抬頭與他對視。
他眼睛生得好看,黑漆漆如珠石,盈光若玉。
一望便令人沉溺。
他很不認可似的望Ṫŭ̀⁸著我:「離了賀家,你一個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的孤女,能去哪裡?街頭要飯嗎?」
「這就不勞賀大人費心了。」
我落筆,簪花小楷在狀元郎新寫的退婚書上,簽上名姓。
沈婉。
這大約是我最後一次使用這個名字了。
進京後。
外祖母給我遞信,言明在太子的幫助下,左相府已得平反。
我不必再隱姓埋名裝作一介孤女,依附賀家。
我本來滿心歡喜要將此事告訴我訂婚五載的未婚夫。
可未曾想。
等著我的。
卻是這一紙退婚書。
我收回目光,再也不看賀寄:
「我自然,有我的去處。」
2
剛從江州來到京城時,我其實聽說了賀寄與尚書千金的風流事。
只是我不過以為十年未歸,京城仍舊好傳謠言,不足為信。
況且。
那可是賀寄啊。
在我疫病纏身時,不顧性命不眠不休,獨自在房中守了我七日的少年,怎麼會移情她人?
所以哪怕。
我秋日來京,到冬日落雪時節賀寄都將我晾在府中,未曾見過我幾面。
哪怕我生辰那日,得了他上朝前一句「我會回來陪你」,便在院門口冒雪等了他一夜。
他卻食言而肥。
將我拋在腦後,陪池照螢逛燈會。
我也沒有疑他怨他。
我想,他剛登仕途,總有他的難處。
只是我忘了我不過是個無依無靠、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助益的孤女。
另一邊卻是金尊玉貴、錦繡堆里出來的尚書千金。
就連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朝中應酬,尚書府的宴席。
賀寄推脫不得。
我卻記得尚書府中的酒難飲易醉,帶了解酒的蓮子羹去接他回家。
卻見。
廊下,他為尚書千金攏上去歲冬天我熬了三個月才為他繡好的裘衣。
尚書千金醉得迷濛,臉頰緋紅。
他低頭。
眸光亦是瀲灩。
腳下踩雪,一聲輕響。
兩個人都望向我。
尚書千金含情薄紅的眼掃我一眼,未曾出聲問我是誰。
賀寄已開口解釋:「是我妹妹。」
我未婚夫說話聲如擊玉,煞是好聽。
「婉兒,來見過池小姐。」
熱氣騰騰的蓮子羹。
賀寄對尚書千金抿了抿唇,難得見似的輕笑一下,把食盒遞了過去。
「舍妹煮的蓮子羹最好。江州還沒有比她煮得更好的。池小姐若不嫌棄,可以一試。」
池照螢嘗了一口,讚不絕口,要我以後常煮給她喝。
回去的馬車上。
賀寄沒有說話。
我也沒有。
只有江州見不到的大雪,在京城街頭緩緩地落。
3
夜間收拾行李。
賀夫人派人來請我。
院裡三四個小丫鬟低聲笑著,故意不壓聲。
「真當自己能攀得上狀元郎?做妾都算她祖墳冒青煙了。」
「還妄想當主母呢,痴心妄想。」
「她呀,不過是寄人籬下的累贅。大公子若不是看在舊情分上,她早就該打發了。」
「可別說舊情分。你瞧現在,連眼神都懶得給她。」
「也對,孤女哪配。若真想留在府里,當個粗使婆子還差不多。」
說完一陣笑,聲音清脆,直直傳進耳里。
來請我的嬤嬤是江州的老人了,見京中的丫鬟如此不懂事,當即沉了臉色要替我教訓。
我抬手一攔:「罷了。下人們懂什麼?」
都是看主人家臉色做事。
而今,不過是賀寄瞧不上我,連帶著整個賀府都瞧不上我罷了。
賀夫人舊病未愈,躺在榻上,難以行動。
卻伸手死死抓住了我的手,雙眼滾下熱淚:「小小姐,你莫要騙我!相府可真是平反了?」
當年,相府蒙難。
樹倒猢猻散。
所有人都極力與相府撇清關係。
只有賀夫人。
不顧一切將我從京城救走,帶到江州。
她本是我娘親的貼身丫鬟,自幼與我娘親一道長大。
娘親出嫁前,送她返還舊籍,又以相府權勢為她撐腰,尋了一門頂頂好的親事。
她騙所有人說我是來投奔她的娘家親戚,將我當親生女兒似的養大。
十年來,連自己兩個親兒子都不曾告訴真相。
我壓住眼眶的酸澀:
「自然。當今太子明察秋毫,還了父親與外祖父清白。沈家,已經回來了。」
賀夫人長舒一口氣,閉了閉眼。
「那就好。那就好。
「小小姐,你要回家了。這太好了,小姐她肯定想你了。」
屋內燭苗輕輕晃閃。
她難得輕鬆地笑出來。
「……我呀,也想小姐了。」
我沒接話。
她的小姐早死在了十年前那場浩劫中。
賀寄有一句話不曾說錯。
我的確,無父無母,無依無靠。
4
賀夫人握著我的手,同我講她與我娘親的舊事,講我們在江州時的舊事。
我又想起江州那些日日夜夜。
我從京城逃到江州,見證了親族死亡,害怕驚懼、夜夜噩夢。
被彼時年少不懂事的賀家二公子欺負。
他拿小石子一下一下丟我。
賀二半倚在假山上混不吝地笑:「就是你?也不見多個沒眼睛鼻子,我娘怎麼就那麼寶貝,怕心肝化了似的。」
我額頭被砸得紅腫一片。
可寄人籬下。
也只能默不作聲。
是賀家大公子賀寄忽然出現,他聲音冷沉地呵斥:「賀凌川!」
嚇得賀二從假山上跌下來。
摔了個頭破血流,自此與我結下樑子。
可一貫清冷、閉門讀書的賀寄卻像是為弟弟贖罪似的。
他為我上藥。
玉骨般的手沾著冰涼的藥膏落在額頭,輕撫輒止。
聲音也如玉:「凌川如此,也是我這個當兄長的失職。我會代他照顧好你。」
我抬頭看他。
江州城處處流傳著這位少年天才的故事。
若說賀二賀凌川頑劣不堪,那賀寄這位大公子便是賀家祖墳冒煙才能生出來的一位芝蘭玉樹似的人物。
娘親為賀夫人擇婿時,賀家在江州尚有幾分落魄。
如今鼎盛,為江州世族鄉紳之首,除卻相府當年的扶植,便是這位小公子實非池中之物。
三歲識文,才高八斗。
眉眼如畫,天縱風流。
我又復低下頭,聲如蚊吶應了一聲:「多謝。」
那夜,他守在我屋子的外間,點一盞小燈溫書,暖光溶溶。
風吹竹葉輕響。
我難得睡了一個好覺。
後來,這個冬天過去,我終於有點適應江州的生活。
卻又得了疫病。
我在屋子裡,自生自滅。
夢到娘親將我擁入懷中。
她輕輕拍我的後背,唱小時候我聽過的歌謠。
一時垂淚:「我苦命的兒呀,不如隨我走吧。娘不忍心見你再受苦了。」
我嗓子干痛。
剛想應一聲好。
卻忽然被很冷的一雙手握住。
「沈婉。」
我睜眼。
屋內很暗很暗,一線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了黑沉卻明亮的一雙眼睛上。
微塵浮動。
眼睛的主人說話聲音比他的手還冷。
「沈婉。再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
七日。
賀寄照顧了我七日。
疫病時,賀夫人與賀二被困在了江州城外不得入內,府中只有我與賀寄。
他本可以不用管我的。
可他親力親為,不顧性命將我從鬼門關拉回來。
最後那日。
我終於燒退。
他煎藥燙得滿手燎泡,眉目倦怠卻輕輕一笑。
「瞧,我沒有騙你吧,沈婉。」
昏暗屋內躺了七日,我神志不清,只覺那一笑實在是如天神賜福。
賀寄要走時,我的手死死不松。
從他身上拽下一枚暖玉。
他無可奈何。
只好留給我。
只是賀二回來,嘴賤問起他一貫克己復禮的兄長:「咦?哥,娘親給你那傳家的玉怎麼不見了?娘不是說要留給未來兒媳婦的嗎?」
亭中風吹。
我灑了茶水。
賀寄咳了兩聲,耳後薄紅一片。
我們都沒有說話。
第五年春,賀寄得中解元。
賀夫人終於鬆口,允賀寄與我訂婚。
或許賀寄也忘了。
我自知身份不明會影響他的仕途,賀夫人卻覺得賀寄地位低微配不上我,兩人都不願意這門親事成。
可賀寄攜著解元文書,在祠堂滴米不進跪了三天三夜,迫得我們鬆口。
這門親。
也曾是他苦苦求來的。
賀夫人眼含薄淚,說到動情處握住我的手極用力:「寄兒他心思深,又肩負著賀家興衰,他也有諸多不得已。
「小小姐,你是明珠。如今明珠歸位,也是好事,你莫要怪他。
「本就是,唉,本就是他不相配啊。」
我也回握。
低眉點頭,輕聲道:「春姨,你放心。我不怨誰。」
5
行李不消如何打點。
為了照顧重病的賀夫人,我沒能陪賀寄一道來京城參加春闈。
秋日從江州啟程運到京城時的行李。
本就沒來得及拆開,上面還貼著江州的封條。
如今倒也方便。
可以直接運走,省了我許多功夫。
可從我院前匆匆而過的賀寄見了,卻冷笑一聲:「你真要走?」
我抬眼望他。
賀寄著黑色大氅,眉目如墨畫。
三元及第狀元郎,如今風頭正盛,後面還有幾個小廝跟著。
小廝手上持著庚帖。
大約是正趕著去尚書府與池照螢正式議親。
賀寄的目光從我身上逡巡到身後行李箱子,眼神沉了沉。
可目光觸及到上頭的封條。
卻又瞭然似的。
「是要回江州?」
他聲音不高。
卻帶著居高臨下的篤定,好似理所當然。
「也好。你本就該在江州安分守著,不必再在京城招人笑話。」
我收拾行李的手一緊。
賀寄說的笑話。
是尚書府冬日詩會。
士子名流齊聚一堂。
池照螢本是席中主角。
除卻早些年隕落的京城第一才女,便數她才情最好、最風光。
我原本不想來。
可池照螢點了名,非得我與賀寄一同前來。
我本安靜坐在一隅,卻有人偏偏推我出來:
「沈姑娘自江州而來,才名我等早有所聞,今夜難得同席,不若也作一首?叫我等開開眼界。」
席間一陣低笑。
「江州來的,怕是連章句都不通。」
「是啊,不過是賀府養的孤女,難道敢與尚書小姐相比?」
我垂眸低眼,沒有說話。
只是最後收紙之時望著冬雪映燈,身邊暖香烘人,好似回到了十年前。
還是走到案前,提筆寫了一首。
最後唱詩之時,侍婢展開詩卷,高聲誦讀。
「冷燈映雪人影單,舊夢如霜不耐寒。」
一字一句,清峭中帶著孤寒。
那是我的詩。
可待念到落款時,侍婢卻脆聲道:「池照螢。」
廳中譁然,旋即一片喝彩。
「果然是尚書小姐!」
「京城女子當真才思絕艷,相較之下,江南女子大抵也不過爾爾。」
笑聲起伏。
落在我耳里,卻像一陣陣冷風。
我屏息片刻,還是抬眼開口:「這首詩,是我所作。」
廳堂驟然一靜,隨即竊笑聲此起彼伏。
「她倒真敢說。」
「江州來的孤女,也敢爭這一席?」
池照螢一怔,旋即含笑,聲音溫婉:「沈姑娘若是愛極了這句,倒也不必如此。詩文本該雅合,若能讓你心有戚戚,便是我之幸。」
旁人紛紛點頭,言語間滿是調笑:「是啊,何必較真?沈姑娘怎得寫出這樣的章句。」
我心頭一緊,眼底發酸。
抬眼望向對席。
賀寄三元及第,又得聖上與尚書青眼,風光無限。
眾人皆推他為主角,得坐主位。
他正端著酒盞,眉眼沉靜。
目光與我交匯片刻,眸光微動。
賀寄最清楚的。
我與他同為一位夫子所教,我的才學、我的文思,他最清楚不過。
他也曾在夫子誇讚我文采後。
捧著我的詩文同我調笑:「大約後人說起我賀望之,都要笑我文采並不如我妻了。」
害我羞得拿手絹丟他的臉。
他該知道。
這首詩分明是我所作。
可他薄唇輕啟,清聲道:「池小姐才思敏捷,果然一如傳名。」
廳堂再度轟然,笑聲四起。
我喉嚨發緊,手指死死摳著衣袖,寒意自心口一點點漫開。
6
自那一夜起,京中便多了個笑話。
茶樓酒肆,市井巷口,提起尚書府的詩會,眾人先是稱讚尚書千金才情絕艷,繼而便忍不住壓低嗓音笑談:「那位沈姑娘啊,沒臉沒皮,硬要說是她寫的,連賀狀元都不認,她還敢爭?可笑至極。」
池照螢並非蠢笨之人,她絕不會信我是賀寄遠在江州的妹妹。
那日詩會。
不過就是給我一個下馬威。
讓我看清楚,她池照螢想要的,無論如何都能搶到手。
我算個什麼東西?敢和她爭?
賀寄立在院門外,目光凝在我臉上,開口的聲音壓得低:
「沈婉,你當真不知天高地厚。
「尚書府如今烈火烹油,池家一位貴妃一位縣主。
「那日詩會,你若真得罪了尚書千金,你以為你擔得起嗎?你回江州也好,凌川在江州自會看顧好你。待一切穩定,我自會回江州將你帶回。彼時,你也可安生在京城住下。」
賀寄認出來了那首詩出自誰手。
只是他也不願在眾人面前承認,那首詩是屬於我的。
尚書千金與一介孤女,十七歲跪祠堂的賀寄不知道怎麼選。
如今京城浸淫半年、官場浮沉,二十二歲的賀寄自然知道該如何選。
我垂眸掩袖,不願多言:「嗯。」
賀寄還想再說什麼。
他皺著眉:「沈婉,你不明白,你還是不……」
我卻輕聲開口截斷他的話:「忘了。賀大人新喜,還未曾祝賀一句。」
賀寄一愣。
「什麼?」
「祝賀大人,青雲直上。」
我偏偏頭,目光落在要去送尚書府的大紅庚帖上。
「也祝賀大人與尚書千金,百年好合,白首無憾。」
語氣輕冷,似乎不含感情。
可賀寄身體仍是微微一僵,他似控制不住,向前一步。
又生生止住腳步。
面色發冷,手落在廣袖中,指節收緊:「沈婉。」
「你好樣的。」
拂袖而去,不歡而散。
7
一切打點好,將要離府時。
忽然沈家傳來消息,要我進宮一趟。
來傳信的是沈家舊仆:「小姐,老太君說事關重大,要你好生打扮一番。莫要在皇后面前失儀。」
十年前,沈家罹難,昔日京城第一才女沈晚的去向也是眾說紛紜。
有說牢里就死了的。
也有說流放路上死了的。
但種種猜測,都不包括沈晚其實僥倖活了下來,還逃到江州苟活至今。
左相府平反後,外祖家重新活動。
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百年世家,政治權勢,豈是一朝一夕便能完全覆滅。
只是沈晚這個身份,早傳出死訊,如今要回歸也得從長計議。
坐在進宮的馬車上。
我皺緊了眉。
如今,外祖忽然傳出消息要我以還未打點好的沈晚身份覲見皇后,還不知是福是禍。
一到皇后宮中,我垂眸便拜。
卻被雍容華貴的女子扶起:
「這便是晚娘吧?生得如此標緻。」
我維持著十年前學的禮儀,淡笑點頭,不敢直視天顏。
「也難怪我兒如此心儀,定要我同老太君說和此事。」
我面上維持不動聲色,往外祖母那一看,她對我微不可察地輕輕點頭。
當今皇后唯一的兒子。
太子。
他心儀我?他要做什麼ŧůₗ?
難道他幫沈家,怕沈家不能知恩圖報,還要挾了我去?
一時心下轟然。
心亂如麻。
「母后,你如此說話,恐會嚇著晚娘。」
聲如溫玉,清潤入耳。
我不由自主抬眼去望。
見掀簾的來人。
烏髮金冠,錦袍華貴。
眉眼含笑時仿佛初春日光。
可傳聞里,他六歲喪母,手段雷霆,玩弄權術如掌中翻雲覆雨。
評及此人,「駭人」二字不足以盡之。
怎麼會這麼個溫潤如玉、教養極好的世家公子樣?
我傾了茶水,驚道:「是……」
又咻地噤聲。
他含笑看我:「是我。晚娘,好久不見。」
6
回程的馬車上,外祖母沉默許久,嘆了口氣:「若是賀家那小子是個可堪託付的,便好了。」
我垂著眼睫,不發一言。
外祖母憐惜又心疼地看她亡女的獨女一眼,輕聲嘆道:「太子最初要替沈家翻案時,曾來見過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