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所以。
「他彼時說,若晚娘你與賀家那小子好,便讓你當一輩子江州賀家的沈婉好了。
「只是若有半點不好。
「他都要你回來。他要你重新回到京城,重新承文成侯的血脈,重新成為陛下親封的京城第一才女。他要你風光無限、萬人敬仰。」
耳邊忽然轟的一聲。
風光無限,萬人敬仰。
還有人替我記得,十年前的沈晚。
一時發怔:「……他當真這麼說?」
外祖母看我一眼,笑了笑:「自然。晚娘,你這麼好,自然有人惦記著你,惦記著要將明珠歸位,明月重懸。」
7
我回到賀府時,已是更鼓過半。
院中燈火未熄,樹影綽綽。
我推開院門。
屋內桌上一盒紮好的桂花糕,是京中流雲樓的包裝。
京城中難得正宗的江州糕點。
我曾派人去排隊買過。
可惜。
流雲樓生意太好,次次鎩羽而歸,一直未能如願。
如今擺在桌上這一盒已經冷透了,桂花香絲絲縷縷,在這隆冬時節被冷風一吹就散了。
屋內的人似乎等了許久。
賀寄面色冷得好似眉上結霜,目光黑沉:「沈婉,這麼晚,你去哪兒了?」
我沒來得及說話。
賀寄忽地起身。
「沈婉!」
黑衣金竹紋,面如冠玉,身如修竹。
我忽地想起。
還在江州時,有一年守歲,賀寄也穿了這樣竹葉紋樣的衣服。
只是那時還是素衣常服。
除夕守歲,廚房裡煎年糕的甜香瀰漫到外院。
賀二熬不住,早早趴在榻上睡熟,呼吸綿長。
屋裡只剩我與賀寄對坐。
一桌一燈,各自捧書。
頁角翻過的聲音細微,像夜色里落下一粒雪。
小丫鬟迷迷糊糊爬起添炭,一推門,寒風直灌進來,「呼」的一聲,將燭火吹滅。
眼前登時漆黑一片。
我摸索著要去找火摺子。
賀寄卻已側身替我擋住風,低聲道:「別動,我來。」
小丫鬟連聲告罪。
賀寄在黑暗中輕吹一下,火焰「啵」地一跳,照亮他如畫眉眼。
光影一合一張,他的睫毛投在面頰上。
我忽覺侷促。
躲回座位,繼續看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眼裡。
直到忽然面前伸出一根玉骨般的手指,點了點手中捧著的書。
「婉兒。」
我驚得抬頭。
卻差點與賀寄撞在一處。
他受驚似的含笑撫了撫被撞發紅的鼻尖,又對我指指窗外:「婉兒,外頭放煙花呢。」
推開窗。
冷氣浸滿鼻子。
窗外夜色澄澈,遠處江面上煙火「轟」一聲炸開。不知是哪家的富戶,煙火似不要錢地放。
光花四散,如同將夜空點燃。
五彩流光倒映在雪後的屋檐上,照亮一地霜白。
身側忽地有溫熱靠近。
是賀寄,他微微俯身,也探頭向外看去。
他低聲道:「婉兒,新年快樂。」
我心中好似也有煙花炸開。
一道含混的聲音打破氛圍:「哎呀——你們兩個怎的看煙花不叫我?」
火樹銀花接連不斷,一朵朵盛放在冬夜裡。
賀二的笑聲與爆竹聲混在一起,鬧醒了賀夫人,闔府一起看煙花。
一時熱鬧非凡。
我有時也想。
若是江州的日子難過些便好了,我往後也不至這般難受。
我有些失神:「你以往……不愛穿黑衣服的。」
黑衣金紋,是而今京中權貴最愛的裝扮。
而非江州賀寄所愛。
「沈婉?」
賀寄似乎忍無可忍,他向前一步,擒住我的手腕。
他低頭看我。
眼中暗潮翻湧。
「你難道就沒有什麼要與我解釋的嗎?」
他咬著牙:「這麼晚歸家?你是看中了京城哪家的公子?你當你是誰?你以為你仗著自己幾分容貌,不顧清白地往上貼就能與他們在一處嗎?」
或許是氣急了。
賀寄越發口不擇言:「你一介孤女!除了我賀家,京城之中,還有誰會要你?」
聽到這話。
我本來應該難過的。
但這個冬天,好像所有的難過都用盡了。
此時。
只覺疲倦至極。
我抬眼與賀寄對視,聲音又輕又冷:
「賀大人。
「我記得,我們已經退婚了。
「你今日也與池家小姐交換了庚帖。
「那我與誰深夜見面,與誰談婚論嫁,與誰共度一生,又與你有什麼干係?」
「沈婉!」
賀寄深吸一口氣。
傍晚時分天空陰沉壓著的雲,此刻終於化作雪落下。
輕飄飄落在我與賀寄之間。
仿佛卻有萬鈞重。
賀寄看著我,我毫不退讓。
忽然。
他似乎卸了一口氣,倦極似的:「明日,你就給我滾回江州。」
我平靜地看著他,並不答話。
「我不管你,這世上就沒有人再能管你了。
「你明日就啟程回江州。
「凌川與你自幼的情分在,自然會好好照料你。」
賀寄走到院門口。
大雪落在他肩頭,他腳步一頓。
「婉兒。
「待我在京城站穩腳跟,我會親自回江州,接你回來。」
8
我在如織如幕的大雪中站了許久。
天地靜默。
我聽到了自己的回答:「不必了。」
賀寄。
今後,君赴朱門,我歸舊里。
不必再相見了。
9
京中忽然傳出一件大事。
太子的親事定了。
竟然是,剛平反歸來的左相府的千金。
昔日的京城第一才女。
沈晚。
此事一石激起千層浪。
請帖如飛雪般遞到沈家。
眾人都想見這位突然一下子躍升為未來太子妃的沈氏女一面。
「那沈晚也不知有多金貴!昨日貴妃姨母的席面,她竟敢直接拒了不去。」
池照螢一邊挑成親用的頭面,一邊輕聲向賀寄抱怨那沈氏女不知好歹。
可賀寄卻有些怔愣:「沈婉?」
沈婉走了有些日子。
如今。
大抵,已經到江州了。
不知怎的,他今日總是心神難安,最後一面見沈婉時她看他的眼神太輕了。
又好像很重。
像雪粒一樣。
慢慢拂過他的眉眼,靜靜地落到地上,再也尋不到蹤跡。
他總在想。
江州好不好?沈婉好不好?
他近日總有舊夢。
其實在見沈婉第一面時,他就心疼沈婉。
她薄白的眼皮緊緊閉著,好像千鈞的痛苦壓在她身上。
如此瘦弱的肩膀,怎麼承擔得住呢?
那些少女心事,何嘗不是少年心事?
只是很久。
他都只敢遠遠看著沈婉與賀凌川玩鬧。
他想,他如此沉悶的性格並不討喜。
或許。
沈婉她也像母親一樣,更喜歡活潑熱鬧的賀凌川。
直到那次瘟疫。
家裡只有他和沈婉。
沈婉病倒了,他照顧沈婉是天經地義,那時他不敢問自己的私心。
昏暗的房間,空氣渾濁,藥味瀰漫。
她死死拽著那枚暖玉不鬆手。
賀寄垂著眼睫,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最後也沒有從她手中抽走那枚暖玉。
他手頓了許久。
終於還是將系在腰帶上的繩子解開,任由她帶走了那枚暖玉。
後來,他被賀凌川打趣。
沈婉約他見面,要把玉送還。
心裡的那個他冷笑一聲。
果然。
她果然還是怕賀凌川誤會。
可她沒有把暖玉還給他。
而是給了他貼身的玉佩。
她低著頭,聲若蚊吶,面上飛紅。
對他說這是她娘親留給她的,她從出生佩戴至今。
他愣在原地。
好久好久。
冷風撲面才回過神。
後來還因此病倒三天。
原來。
她亦心悅於他。
可世事總是易變的。
父親去世。
大伯對他說:「賀氏一族,本就並不寬裕,早年若非得左相提攜,焉有今日?只是如今樹倒猢猻散。賀家這些子孫我看了,都是不成器的,唯有你一個。賀家將來如何,端看你了。」
他日日苦讀不歇。
以為,靠自己就能振興賀家。
但並非如此。
他來到京城,無根無基,不知受了多少人的白眼。
被尚書看上,被尚書提攜,他也不是不想婉拒尚書。
說自己早已定親,是家中老母定下的婚約,二人青梅竹馬,情義深重。
但不能說。
真的不能說。
尚書手眼通天,他的女兒一個嫁入了皇宮,一個嫁給了侯爺。能有一個看上他,實在是他的福氣。
況且,尚書是文官清流,是人臣之首。
而他賀家有什麼?
不過是獻祭他一個人的情感罷了。
拋開了也無所謂。
真的。
無所謂。
為了賀家滿門的榮辱,為了凌川與沈婉的將來,為了母親將來能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京城。
他願意當這個壞人。
「賀郎?」
池照螢美目輕斜,嬌嗔地喚他:「怎的呆了?我要你陪我看賞花宴挑的簪子。
「貴妃姨母說,賞花宴上皇后娘娘要正式宣布太子妃的身份。那日沈晚必定是要去的
「十年前她御前獻書叫我給她磨墨,京中貴女笑了我好久。恨死我了!
「賞花宴那日,我可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賀寄無奈地笑了。
「螢娘美貌,光彩照人。豈是她人能比?」
話雖如此。
目光卻仍舊落在簪子上。
一枚形狀精巧的簪子,雕了流蘇花,漂亮如雪。
他忽地又想起了沈婉。
待送走池照螢後。
鬼使神差地,他買下了這枚簪子,又附了一封長信,命人快馬加鞭送回江州。
他想。
這樣,沈婉總該消氣了。
10
「晚娘?在看什麼?挑好了麼?」
我從帷帽中回過頭,隔著白紗見溫潤如玉如世家公子的人含笑向我遞來一枚簪子。
是我十年前最喜歡戴的樣式。
指尖收緊。
太子謝硯辭,六歲喪母,先太子死後被皇后抱養,奪得儲君之位。
玩弄權術,操縱酷吏。
手段狠辣,於京中盛名在外,實在叫人害怕。
偏生得一副溫潤如玉的好相貌,在皇帝面前扮乖裝孝,頗受寵愛。
這樣深不可測的人。
竟然對我的喜好了如指掌,這簪子便是讓我如今的外祖母來都挑不出如此合意的,他怎的能挑出來?
見我沉默。
謝硯辭的聲音似乎染上一絲慌亂:「晚娘不喜歡這個嗎?那便換一個……」
我開口,輕聲截斷他的話。
「喜歡。」
謝硯辭怔愣一下。
「什麼?」
我抿了抿唇:「我說,我喜歡。」
可聽到這話。
謝硯辭竟然真的愣住了。
他看著我,眼中水光更盛:「那就好。」
回程的路上,謝硯辭似乎一直心情極佳。
訂婚這些日子。
我倒是從未看透面前這個人。
他知道我的舊往,似乎對我了如指掌,卻又待我極好。
可我。
分明只與他Ṫŭ̀₍有過一面之緣。
直到沈府門口。
謝硯辭向我告辭。
我終於開口喚住了他。
「之前的事,我還未曾向太子殿下道謝。」
11
初回京城,撞破了賀寄與池照螢的曖昧。
我其實與賀寄冷戰過一段時間。
可那日冬獵。
池照螢以賀寄受傷將我騙到山上。
我心中再有怨,也不能丟下賀寄不管。
山路崎嶇。
我十年未曾騎過馬,竟在寒冬臘月掉進了獵戶的陷阱里,不論如何呼救都沒有人來救我。
寒冷黑暗的坑底,我聽到賀寄與池照螢冬獵取樂。
二人走馬賞景。
聊詩詞,聊歌賦,聊這年京城春夏秋冬的趣事。
我才驚覺。
原來賀寄並不是與我在一起才有那麼多話可以說,賀寄並非被迫與池照螢同在一處。
池照螢身份高貴,容貌姣好,人又有才情。
賀寄到底有什麼理由,不選她,而選我呢?
坑底太冷了。
我大聲呼救:「賀寄!賀寄!我在這裡!」
馬蹄聲一頓。
談話聲戛然而止。
我心中一喜,賀寄他聽到了,賀寄他要來救我了。
池照螢輕而柔美的聲音響起:「賀郎?怎麼了?」
或許是靜默ƭŭ̀ₑ了一會兒。
又或許是很久。
我聽到賀寄說:「……沒怎麼。」
馬蹄聲遠去。
我在坑底從白天熬到黑夜。
身體一點一點涼下來,我緩緩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身體,眼淚砸進地里。
我想,不值得了。
喜歡賀寄這件事。
我大概沒有辦法再堅持下去了。
夜幕降臨,我被凍得渾身冰涼,眼前一陣陣發黑。
終於忍不住昏了過去。
再有意識。
是在一個人溫暖寬闊的後背上。
他輕聲喊我:「晚娘,醒醒。」
「晚娘,你不能睡。」
我一時迷濛:「……這是哪兒?你是誰……冷……我好睏……」
那人回頭看我一眼。
眉眼如玉。
「晚娘,你見過我的。你記不記得?你那日御前獻書,百官圍看……」
我自然記得。
那是我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
我自幼才名在外。
三歲識千字,五歲提筆寫詩。
九歲來到皇宮,皇帝陛下問我是不是真有那麼厲害?
我一揚眉。
說,自然。
皇帝哈哈大笑,為我殿前擺桌,命人磨墨,讓我在百官面前獻書。
自此。
我一戰成名。
成了聖上親封的京城第一才女。
只是好景不長。
不久之後,左相被罷免,我困於牢獄。
後又逃難到江州。
以往種種,都被掩埋。
「記得……又如何……」
那人聲音好聽得緊,一聽就知道是哪個世家裡教養極好的公子哥:「那日啊,我也在百官之中。」
「晚娘,我們見過的。」
12
謝硯辭撩帘子的手一頓。
「晚娘。」
他轉頭看我,眼中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情緒:「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我有些不明白。
「可那日若不是你把我送回賀府,我或許便活不下來了。
「無論如何,我都該謝謝你。」
謝硯辭看我。
眼中似乎有灼灼春光。
可千言萬語到唇邊好像只剩了一句:「不必言謝。」
「晚娘,是我自己願意的。
「我不希望你謝我。」
我有些怔愣。
心中有幾分猜測,卻又不太敢相信,輕輕啟唇問出口:「……那你希望我如何呢?」
早春三月。
輕風打簾,將謝硯辭的黑髮微微吹動。
「我希望你愛我。」
心下轟然。
「晚娘,我心悅你許久。
「你或許不記得,我早見過你。
「若那日賀寄救了你,我大抵不會出現。可他走了。你不恨他,但我恨他。
「我恨他已經擁有一切卻不知道珍惜半分。
「我恨他讓我的明珠蒙塵。
「我恨他摘下月亮卻又不再愛月亮。」
我從未聽謝硯辭說這麼多的話。
他語速並不快,甚至稱得上和緩。
他待人一貫如此。
溫潤和煦,惑人至極。
可他眼中分明灼灼有光,好像恨不能吞吃了什麼。
卻被束縛在原地。
只是望著我。
「晚娘。
「我要你愛我。」
13
賞花宴那日,恰好賀凌川從江州趕來。
「婉兒在江州怎麼樣?」
賀寄心情頗佳,以為賀凌川來京是沈婉授意。
她大抵是不生氣了。
只要她在江州好好的,便罷了。
賀凌川眉頭微皺:「哥,沈婉她沒……」
恰好尚書府的車駕來催,賀寄只得安撫弟弟,言明今日要去皇宮赴宴,有何事都待回府再說。
賀凌川在江州有武將官職。
此刻正好隨賀寄進宮赴宴,見見世面。
賀寄雖三元及第,炙手可熱。
可在京城權貴里究竟算不得什麼,在皇宮宴會之中,只能陪坐末席。
隔著一層層紗簾。
見不清真正的京中貴人。
賀寄今日實在是心情好,見到賀凌川來了,那些見不到沈婉的憂慮盡數一掃而空。
他甚至有閒心問弟弟的功課:「婉兒有沒有問你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