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那些日子。
總像被江水浸過,清亮又溫軟。
夫子堂上講《古文》,檐外雨絲細得像一張輕紗。
炭盆里松木「噼啪」作響,墨香與潮氣一同升起。
夫子執尺點案,緩緩念書。
他抬眼,正撞上沈婉側過來的目光。
只是極輕的一瞥,像風掠過水麵。
誰也不曾出聲。
卻都心照不宣。
下了課,賀凌川抱著一沓紙,從廊下追來,壓低嗓子央求沈婉:「沈婉姐姐。姐姐,你就幫幫我吧!這一篇課業,明日夫子要面批。」
沈婉忍笑不應,只抬手把紙往賀凌川懷裡一塞。
「你這等人情,一字便要千金。」
賀凌川正要再纏。
他從廊後走來,輕咳一聲。
賀凌川背脊霎時僵了,咬牙對沈婉罵了一句「沒義氣」便溜之大吉。
他立在廊檐陰影里,靜靜看著沈婉。
風過廊下,竹影落在衣袖上。
沈婉偷看他一眼。
賀寄只得低聲嘆道:「莫慣著他。」
可如今。
衣香鬢影,宮女交替上碟,堂上各貴人相談甚歡。
皇后娘娘就要引薦平反歸來的左相千金與大家相見。
那就是未來的太子妃了。
只是,賀凌川看著他,像是看什麼瘋子。
語氣疑惑:「兄長,我方才便想問了。你那封書信究竟是何意?」
忽然。
好似有所預料似的。
心跳忽地停跳一拍。
不對。
有什麼東西不對。
皇后娘娘含笑的聲音響起:「晚娘,你來。這是太子特地央我去尋的紅玉鐲,說此物鮮亮好看,配你正好。」
賀凌川壓低了嗓音。
「沈婉她並沒有回到江州。我收到你的信便快馬加鞭趕到京城了,沈婉她究竟去……」
賀寄怔怔抬眼。
坐在首席的世家貴族小姐忽然從宮女掀開的紗簾中走了出來。
他聽過千百次她的傳聞。
她的名字是沈晚,莫道桑榆晚的晚,與江州沈婉溫婉大方的婉很是不同。
三歲識字,五歲能文。
九歲御前獻書,名動京城,是當今聖上親封的京城第一才女。
天縱奇才,風流人物。
難怪連太子都戀慕她,願意娶流離十年、剛才回京的她為太子妃。
可這樣的人……
怎麼會和他的婉兒,生得一模一樣?
14
我正伸手去接那枚紅玉鐲。
殿中春光明艷,映在玉面上,泛出一層溫潤的光澤。
忽地。
聽到身後一陣響動。
是有人踢翻了桌案,茶水酒盞傾灑了一地。
「婉兒!」
那聲音帶著近乎撕裂的痛意,壓過了堂上的絲竹與喧鬧。
滿堂賓客俱是一怔,紛紛循聲望去。
一瞬間,席間寂靜。
賀寄失神地站起,雙眸發紅,面色蒼白。
方才那冷峻克己的模樣已全然不見。
他幾乎是不顧禮數,踉蹌著向前走,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回頭淡漠地看著他。
面上神情無一絲波動。
他聲音顫抖,字字發苦:「你……你怎麼會是沈晚?」
殿中貴人皆變了顏色,低聲竊語四起。
「哪個沈婉?偷尚書千金詩文那個江州鄉下來的孤女?」
「瘋了吧。沈晚什麼才情?至於偷池照螢的詩句嗎?怎麼可能是她?」
「姓賀的讀書把腦子讀傻了?敢攀扯太子妃?」
皇后神色微沉,眸光掃過人群,唇邊笑意未散,卻添了一層威嚴:「賀大人,此處是何地?豈容你失儀。」
池照螢亦在席中。
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方才見我出來,死死捏住茶盞以致指節都泛了白。
而今。
看我目光遠遠望過來。
更是臉色大變,急急上前扯住賀寄衣袖,低聲急切:「賀郎,慎言!」
可賀寄只盯著我,目光一瞬不瞬。
「婉兒……你騙了我,對不對?你說要回江州,可你——」
殿上那抹高坐的身影終於開口,打斷他的話。
聲音清潤而沉穩:「賀寄。」
是謝硯辭。
他起身,緩緩走到我身側,抬手穩穩替我接過紅玉鐲,然後親自扣在我腕上。
「沈晚是孤的未婚妻,未來的太子妃。」
他語調不高。
卻字字如石落水,濺起千重波瀾。
殿中鴉雀無聲。
賀寄胸膛劇烈起伏,像是要從心口撕開一道口子。
他看著那隻被太子親手戴上玉鐲的纖細手腕,瞳孔一點點收緊。
「太子妃……」
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
眼底血色漸漸布開。
「婉兒,你怎能……」
他想要上前,卻被池照螢死死拉住。
池照螢壓低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狠厲:「賀寄!你瘋了嗎?她不是你的江州的什麼好妹妹,她是沈晚!是左相府的千金,是當今皇后定下的太子妃!你若再失態,想想賀家!」
我立在原地,手被謝硯辭握住,心口砰然。
腕上的紅玉玦灼得我指尖發燙。
我抬起眼。
面對殿內眾人,直視賀寄泛紅的眼睛:「賀大人,我從來不是你認識的沈婉。」
一字一句。
如玉石敲擊,乾淨決絕。
賀寄怔怔佇立在原地,唇色盡褪。
昔日如畫的眼眸,此刻卻像被抽空了所有光彩。
江州十年,所有在雪夜、燈火下的點點舊影,都轟然坍塌。
他想伸手去抓,卻什麼都沒有了。
「婉兒……」
我輕笑一聲,握緊了謝硯辭的手:
「賀大人想必是認錯了。
「聽聞賀大人與池小姐婚事將近,怎的還如此不沉穩?這可不好。
「我從始至終,都只是左相府的千金,與太子定下婚約的沈氏晚娘。」
謝硯辭目光微動。
清潤如玉的神色間,掠過一絲我看不透的情緒。
卻終究伸手,將我腕上的玉鐲輕輕按穩。
輕聲應了一聲:「嗯。」
「晚娘說的是。」
15
婚期將近,皇后特意擇了吉日,讓我與謝硯辭同往靈光寺禮佛。
春山新翠,香霧裊裊。
晨鐘暮鼓聲聲迴蕩,石階漫長,兩側松柏森然。
我們並肩而行。
我忽地想起那日謝硯辭背我下山時說的話。
「你說你見過我?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記得當初百官之中有你?」
謝硯辭側過眼看我一眼。
伸手接住青階上險些一滑的我,微微搖頭,含笑嘆了口氣:「你自是不記得了。」
「你沈晚彼時多風光。
「而我不過就是個生母早逝,不受寵的小皇子罷了。彼時先太子還在與你議親呢,誰曾想兜兜轉轉,你倒是真嫁給太子了。
「不過卻是我這個後來的太子。」
我從謝硯辭幾句話里聽出微妙的醋意。
回過頭望他。
「好呀,你原來早ŧū́⁷就覬覦我!」
卻不想此人面對我的打趣嗆聲,點頭一笑,坦然受之。
「自然。
「我仰慕晚娘多年,此事還有誰人不知嗎?」
跟在身後服侍太子多年的親近侍從聽到這話,也笑道:「是。太子殿下每年冬季都會去一次江州。
「什麼也不幹。
「就只在賀府隔壁的府邸住十日。偶爾能在閣樓上,見到太子妃出門遊玩,或同賀二放紙鳶,或獨自出門湖心採蓮。便心滿意足了。」
謝硯辭目光一橫,斥了一句:「要你多嘴。」
侍從含笑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我卻怔住了。
「江州賀府隔壁的府邸是你買下的?」
難怪這麼多年,少見其中人煙來往,問起只說是京中貴人的別業。
竟然是謝硯辭。
「何止呢?太子殿下每年都趕在沈小姐生辰那幾日到,次次燃放煙花,為沈小姐慶生。只是那年冬天,就是殿下封太子那年,在京中受了重傷,沒能趕到。
「待到了江州時,已過了沈小姐的及笄日。唉,只得守到除夕夜,徹夜放了一場煙花。願天地庇佑,沈小姐一切都好。」
我愣在原地。
心口像被什麼狠狠擊了一下。
自以為江州的日子無人知曉,不過是苟且偷生。誰知那一程又一程的痛苦,卻早已被人默默注視。
風聲捲起松針,輕輕簌簌。
檀香味氤氳,和著鐘鼓聲一併沉入心底。
我唇瓣張了張:「那場煙花是你放的……
「謝硯辭,你怎麼……這麼傻啊?」
你做這些,我分明都不會知道。
若賀寄沒有負我。
若我真的與賀寄成親,謝硯辭你又待如何呢?你又該如何自處呢?
謝硯辭卻似看透了我的心緒,低聲笑了一笑,伸手替我攏了攏鬢角被風吹亂的髮絲。
目光溫潤,卻沉如山川:
「晚娘,此生我不負你。」
我心頭一顫。
眼底泛起酸意。
只靜靜地與他並肩,繼續向佛殿走去。
殿中鐘聲再度悠揚而起,悠悠蕩蕩,像是將塵世喧囂都隔絕在外。
天地間只余我兩人。
「謝硯辭。」
我聲音很輕:「我願意愛你。」
16
大婚前夜,賀府卻傳出消息。
賀夫人要病逝了。
我受賀夫人大恩,趕到了賀府,終於見到她最後一面。
「小姐……」
我與娘親容顏七分相似。
人臨死前,視線模糊,賀夫人將我認成了我的娘親、她的小姐。
她向我伸出手,含笑問:「小姐,你怎麼都不見老啊?」
語氣如十七八歲少女。
正是她與我娘親分別時的年紀。
聽外祖母說,她們兩個小時候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娘親吃穿出行都要帶著她。
最後娘親出嫁聯姻,向外祖母提出的唯一一個要求。
也是要為她尋一個好歸宿。
我壓住眼眶的酸澀。
走了過去,握住這個待我如親生女兒一樣好的女子的手。
「嗯。春葳,我來見你了。」
眼角滑過一滴淚。
其實賀夫人年紀並不重,卻老得好像很快。
我知道。
她很想、很想我的娘親。
哪怕走馬燈,好像都想的是再見我娘親最後一面。
她一癟嘴。
哭了出來:「小姐呀,你怎麼不來找我啊?我在江州見不到你,一點都不開心的。
「你不知道,我給你寫了好多好多的信。你怎麼都不給我回信的呀?
「我還養大了你的女兒呢。
「她長得真好看呀。
「但沒有你好看……小姐,是是是,還是你最好看……」
懷中的人絮絮叨叨與我說了許多話,身體漸漸變冷。
我握著她的手。
垂下頭。
終於,泣不成聲。
17
走出門,風聲掠過長廊,吹得殿檐下的燈火搖搖欲墜。
春寒料峭。
賀寄立在廊檐之下。
面色蒼白,聲音緩緩,好似鬼魅:「婉兒。」
我並不想理他。
轉身便要往門口走去,卻被他幾步追上,死死握住了手腕。
我皺眉。
用力掙卻掙不開。
只得抬眼,卻不期然對上一雙泛紅的眼睛。
其實賀寄的眼睛仍舊好看,黑白分明,如墨畫一般。
可我如今再看。
只覺厭煩。
「賀寄,你到底想做什麼?」
賀寄好像被我的眼神刺傷,他看著我,聲音低下來。
「隨我走,好不好?
「婉兒,你隨我走。我Ṭú¹們回江州去,我們去哪兒都好。
「你不是自幼就想往外走,游遍名山大川嗎?如何能被困在京城呢?
「我們一起走。什麼王公貴族,什麼功名利祿,通通都不要了。只你我兩個,在一起。
「好不好?」
我頗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良久,問出一句:「賀寄,你是不是瘋了?」
「我明日,就要嫁給謝硯辭為太子妃了。
「我們的退婚書是你親口逼我簽下的。我們早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賀家待我大恩,我顧念舊情,許多事都不再與你計較。
「你若是還有半點分寸,現在就放開我,滾遠點。」
賀寄手更用力地收緊,指節因過分的力道泛白。
好像這一刻再不抓住。
就永遠都抓不住了。
他嗓音喑啞:「婉兒,是我錯了。
「可京城水深,我以為讓你簽下退婚書、送你回江州,是保護你。我知道凌川的心思,我想他總歸會待你好。我本以為我可以放下的,只要我餘生都能見到你,我可以獻祭我自己……
「可我錯得離譜。婉兒,我做不到。
「我日日夢到江州,夢到你。我不想要京城的權勢了,我什麼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他的肩膀在顫。
似乎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噬心之痛。
「婉兒,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
我卻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賀寄,那日清照山上,你當真沒聽到我的呼救嗎?」
風聲驟然一緊,仿佛連廊檐上的燈火都被這一句話震得搖晃。
賀寄原本死死攥著我的手一僵。
他的眼神陡然慌亂,喉嚨像被扼住,急切開口:「不是的!
「那日,我不知道……我沒找到你,我只是沒……」
我的語調沒有起伏:「為何那日賀家護衛會深夜去清照山尋人呢?
「賀寄,你聽到了對吧?
「只是你不能,也不願,在池照螢面前救我。」
賀寄的聲音戛然而止。
風穿過長廊。
我緩緩掰開他的手指。
一根一根,直到徹底鬆開。
「賀寄。我看在春姨的份上,許多事,不願與你計較。
「只是你要記住。
「以後沒有江州賀府的沈婉,只有當今的太子妃。」
我跨出了賀府。
再也。
沒有回頭。
風聲如嗚咽,久久不散。
18
崇和三十六年春,京城太子大婚。
晨鐘暮鼓齊鳴。
殿前紅毯鋪展,自宮門直通東華門外。
城中百姓扶老攜幼,皆遠遠駐足, 只為一睹太子迎娶太子妃的盛景。
華蓋儀仗開道, 金吾衛甲冑森然, 綿延數里。
宮女執紅紗萬縷,風過處宛若雲霞翻湧。
當真是。
十里紅妝, 浩浩蕩蕩。
九鳳冠珠翠搖曳, 耳邊是若有若無的鐘磬聲。
我端坐於鳳輿之中, 好像在人群中瞥見一白衣身影頹然而過。
只是玉環霞帔,繁重妝飾。
幾乎壓得人透不過氣。
我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轎簾掀開。
謝硯辭, 冠冕整肅, 錦衣如日, 立在長階之上。
他容色溫潤, 眉眼間卻自帶清貴威儀。
「晚娘。」
難得的真心笑容。
我忽地有幾分害羞。
禮官高聲唱誦:
「一拜天地——」
我與他並肩, 緩緩而下,拜過青天白日。
「再拜高堂——」
皇上皇后端坐寶座,神色含笑, 目光注視著我。
「夫妻對拜——」
我微垂眼睫。
眼前是太子的眉目, 如玉而莊重。
我們彼此一揖, 謝硯辭的手覆上我的手, 溫熱而穩, 將我穩穩接住。
鼓樂齊鳴。
眾人齊呼「太子妃萬安」。
謝硯辭也一笑:「太子妃萬安。」
促狹得我拿手掩在袖下輕輕捶他一下。
我忽然想到。
謝硯辭的確從不食言。
而今。
倒真是字面意義上的。
風光無限, 萬人敬仰。
番外:謝硯辭視角
我有一個秘密。
我心儀左相千金,沈晚。
自然, 以她的身份,是瞧不上我的。
畢竟。
我生母薄貴人,在我六歲時去世,我被欽天監判詞視作不祥。
父皇待我冷冰冰的, 連帶著整個皇宮都是冷冰冰的。
我一直想逃離冷冰冰的皇宮。
可皇宮四四方方的天多大啊。
我逃不開。
我見到沈婉那天,她其實是來與彼時池貴妃之子議親的。
彼時相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但她仍然穿得素凈, 眉目低垂, 在落雪的御花園看梅花。
她見我一眼。
忽然笑了一下,問我是哪家的公子,怎麼穿得這麼破舊。
她大概是被繁文縟節壓太久了, 想喘口氣,她臉上有笑說:「你告訴我吧,我去幫你為難一下你家主母,她們笨,聽不出來。你將來也就不會冷了。」
十年前的沈晚。
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
可那一身傲骨終究是被打碎了掰折了丟到臭水溝里, 讓所有人都知道君威難測。
左相府出事前兩天。
沈晚隨她當了許多年命婦的外祖母來皇宮找太后求情。
我偷偷見到了她最後一面。
她面色好白。
比落下的雪還要白。
她見到我勉強笑了笑:「是你呀。」
沈晚那時已經知道了我是誰,她知道我身份低微,知道我在皇宮中自生自滅。
趁著夜色,她將我藏在出宮的馬車裡。
她說, 跑吧。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見到寬廣的天空。
也是。
我第一次看見我的月亮。
可左相被父皇懲治, 全家下獄, 沈晚亦在其中。
後來。
罪名定了。
沈晚隨家人一道被發配邊疆。
傳聞說,她死在路上。
也有人說被山匪劫走了。
我都不信。
可我真的找不到她了。
我又回到宮裡, 皇ẗų¹宮沒有人在乎我的消失,也沒有人在乎我的回歸。
只是。
我心ţú₊里知道,我要找到沈晚。
先太子死後。
我當上了太子。
我替左相平反, 我終於能夠接她回家。
她沈晚,不該沾染一點塵埃。
她是我心中永遠的明月。
那日皇城外風聲蕭蕭。
我仰頭望明月。
她對我說:「噓,我們來日再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