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愛我。
大婚那夜他坦誠相告:「孤有⼼上⼈,娶你實屬⽆奈。」
於是我替他打理東宮,應付宮斗,甚⾄幫他給心上⼈傳信。
三年間他陸續納了六位側妃,個個像他白月光的某一處。
我安靜當我的正宮,直到宮宴上刺客突襲。
太⼦毫不猶豫護住最像白⽉花的側妃,⽽我被刺穿胸口。
瀕死時,我看⻅他瘋了⼀樣衝過來。
醒來後我忘了所有⼈,唯獨記得青梅竹馬的將軍。
太⼦卻紅著眼求我:「再忘⼀次,記住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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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夜,東宮的喜燭燒得正旺,淚積了滿滿⼀盤。
我頂著沉重的鳳冠,坐在鋪滿紅棗桂⼦的喜床上,指尖冰涼。
宇文煜,當朝太子,我的新郎,就站在我面前。⼀身⼤紅喜服,襯得他面如冠玉,卻眉眼清冷。
他說:「孤有心上⼈,娶你實屬⽆奈之舉。」
聲⾳平穩,聽不出半分歉疚,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燭火噼啪一聲,炸開一點火星子。
我安靜地聽著,甚至微微頷首,表示理解。京城誰不知,沈家女婉寧,才貌雙全,卻偏偏被指給了這位心有所屬的太子。他無奈,我又何嘗不是。
「孤會給你太子妃應有的尊榮,」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過分平靜的臉,添上一句,「但其他的,恕孤無法給予。」
「臣妾明白。」我的聲音透過鳳冠珠翠,有些悶,「殿下放心,臣妾會守好本分。」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般反應,怔了一瞬,旋即恢復淡漠:「如此最好。」
那夜,他拂袖去了書房。我獨自一人,對著滿室刺目的紅,自己動手,一點點卸下了那頂幾乎壓斷頸骨的鳳冠。
翌日清晨,我便開始履行我的「本分」。
東宮的事務冗雜繁瑣,宮人眉眼間藏著打量與輕慢。我沉下心來,一筆一筆理清帳目,一件一件安排調度,恩威並施,不過月余,便將東宮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去宮中帝後面前請安,我隨行在側,言行得體,無可指摘。皇后娘娘的刻意刁難,後宮妃嬪的明槍暗箭,我都替他一一擋下,化解得滴水不漏。
他甚至開始將一些更隱秘的事交給我。
譬如,那位名叫「阿瑤」的女子的書信。
第一次他將一枚小巧的、帶著淡淡山茶花香的竹筒交給我,讓我通過沈家渠道秘密送出京時,他的指尖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遲疑。
「務必親手送到……」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沒看我的眼睛。
我接過,面色如常:「殿下放心,沈家的暗線,從未出過差錯。」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最終只餘一句:「有勞。」
次數多了,他便也習慣了。有時甚至會問我,江南的綢緞好不好,蘇式的點心甜不甜。因為阿瑤在江南。
我一一答了,客觀,公允,像在陳述《地方志》上的條文。
三年時光如水滑過。
東宮裡的女人漸漸多了起來。
先是柳良娣,一雙秋水剪瞳,像極了傳聞中阿瑤的眼。
然後是李承徽,鼻樑秀挺的弧度,據說是按著阿瑤的模子刻的。
一個,兩個,三個……直到第六位陳奉儀入府,她們或眉眼,或唇鼻,或神態,或聲音,總有一處,隱約帶著那位遠在江南的白月光的影子。
他寵她們,也冷她們。興致來時,會對著某位側妃的某一處特徵出神,厭棄時,便拋諸腦後。
東宮越發像一座精緻的戲台,上演著模仿他人的悲歡。
而我,是唯一的看客,也是唯一的後台管事。
她們偶爾會來挑釁,爭寵的手段層出不窮。我只端坐正殿,捧著帳冊或宮規,幾句不輕不重的話,便能將她們的小心思壓下去。
我替他管著這偌大的「贗品」後院,替他繼續給遠方的正主傳遞情思,替他穩坐這太子之位。
連我自己都快相信,我沈婉寧,無欲無求,只是一尊守著本分的泥塑太子妃。
直到那場宮宴。
中秋夜,帝後設宴麟德殿,皇室宗親、重臣及其家眷皆在席間。
絲竹管弦,觥籌交錯,一派盛世浮華。
我坐在太子下首,儀態無可挑剔,目光平靜地掠過殿中翩躚的舞姬。他偶爾側頭,與身旁最得他眼下歡心的蘇側妃低語一句。那位蘇側妃,據說是笑起來最像阿瑤的一個。
酒過三巡,變故陡生!
樂聲驟停,寒光乍現!十幾名舞姬猛地甩開水袖,袖中短劍凌厲,直撲御座!
「護駕!有刺客!」
驚呼聲、杯盤碎裂聲、慘叫聲瞬間撕裂了夜的寧靜。大殿亂作一團,侍衛蜂擁而入,與刺客廝殺在一起。
刀光劍影,血色瀰漫。
宇文煜幾乎在第一時間猛地起身。
我以為他是要衝向御前護駕,這是太子的職責。
然而,他沒有。
他毫不猶豫地轉身,一把將離他最近、已然嚇呆的蘇側妃死死護進懷裡,用整個後背對著紛亂的劍戟,踉蹌著就要往安全的角落退去。
動作快得沒有一絲猶豫,仿佛那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我被他的動作帶得一個趔趄,撞翻了案幾,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碎裂的瓷片嵌進掌心,黏膩溫熱的血瞬間湧出,我卻感覺不到疼。
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護著別人的背影,那麼決絕。
原來,危急關頭,他的選擇如此清晰。
胸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鑿穿了,比掌心的傷疼上千百倍。
一股冰涼的絕望尚未蔓延開,眼前寒芒一閃!
一名刺客被侍衛擊退,踉蹌著倒撞過來,手中的長劍順勢向後一送——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悶響,清晰得可怕。
我低頭,看見一截染血的劍尖,正從自己的胸前冒出來。
冰冷的,帶著一絲詭異的麻。
原來,真的被鑿穿了。
力氣瞬間被抽空,視野開始模糊發黑,耳邊所有的廝殺喧囂都急速褪去,變得遙遠而空洞。
原來要死了啊。
也好。
這泥塑的太子妃,當得也實在……無趣得很。
意識渙散的最後一瞬,我仿佛看見那個決絕的背影猛地回頭。
模糊的視線里,他臉上慣有的淡漠冰裂般破碎,扭曲成一種近乎猙獰的驚恐。他好像嘶吼著什麼,猛地推開了懷裡的人,瘋了一樣朝我撲過來。
真是……荒唐。
我都死了,還演給誰看呢……
黑暗徹底吞噬了一切。
——
痛。
無邊無際的痛楚從胸口蔓延開,每一次呼吸都像扯著碎裂的臟腑。
我在一片混沌中浮沉,耳邊有許多模糊的聲音,來來去去。
掙扎了不知多久,終於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朦朧的光線刺入,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是陌生的帳頂,繡著繁複的纏枝蓮紋樣。
「太子妃醒了!快!快去稟報殿下!傳太醫!」耳邊響起侍女帶著哭音的驚呼,腳步聲雜亂地遠去。
太子妃?
是在叫誰?
我茫然地轉動眼珠,頸部傳來僵硬的痛感。床邊圍攏過來幾張焦急的臉,很陌生。
她們穿著宮裝的衣裙。
這裡是……皇宮?
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頭突然針扎似的疼起來,無數模糊的碎片閃過,卻什麼也抓不住。我蹙緊眉,下意識地想去回想,卻只覺得一片空白,連自己是誰都模糊不清。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帶著風。
一個穿著玄色蟒袍的男子出現在床邊,他身形高大,擋住了光線,陰影落在我臉上。他的臉色很蒼白,眼下有著濃重的青黑,下巴上甚至冒出了胡茬,看上去十分憔悴狼狽。
他死死盯著我,那雙極好看的眼眸里布滿了血絲,裡面翻湧著某種極度複雜、近乎痛苦的情緒,唇瓣翕動,像是想說什麼。
四目相對。
只有全然陌生的茫然。
他是誰?
我看著他,努力地想從空白的記憶里找出關於這個人的一絲痕跡,卻徒勞無功。頭更疼了,心口也悶悶地喘不上氣。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移開,掠過他,望向殿門的方向,帶著一絲無助的恐慌,喃喃出聲,氣若遊絲:
「……雲深哥哥……在哪裡?」
床邊男子的身影猛地一僵。
仿佛被一道驚雷直直劈中,他臉上所有複雜的情緒瞬間凍結,碎裂,只剩下難以置信的蒼白和……一種驟然坍塌的絕望。
他像是沒聽清,又像是聽清了卻無法理解,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嘶啞得幾乎破碎:「……你說什麼?」
旁邊的太醫和宮人早已跪伏在地,抖得如秋風中的落葉,大氣不敢出。
我被他過於劇烈的反應嚇到,傷口疼得厲害,那點茫然無措變成了細微的哽咽和固執,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眼角,滲入鬢髮:
「我要……雲深哥哥……」
「謝雲深……他說過……會一直護著我的……」
這個名字,是那片空白記憶里,唯一清晰、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帶著令人安心的溫暖氣息。
殿內死寂。
落針可聞。
宇文煜站在那裡,像一尊瞬間失去所有生氣的雕像,只有那雙猩紅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看著我,仿佛要將我燒穿。
許久,許久。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靠近我,顫抖的指尖試圖碰觸我的臉,聲音裡帶著一種瀕死般的哀懇和絕望的瘋狂:
「婉寧……」
「沈婉寧!」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我,字字泣血,「你再看我一眼……」
「你再……」他哽咽了一下,巨大的痛苦碾碎了他所有的驕傲和冷靜,「你再忘一次……」
「記住我,可好?」
那滴淚砸在我手背上,滾燙,卻暖不了我空茫茫的心口。
我不認識他。
他眼底的痛楚太洶湧,幾乎要將我淹沒,可我只是一片浮萍,承不住這樣的重量。我只下意識地縮了縮,牽扯到傷處,細密的疼竄起來,忍不住抽了口氣,眼淚掉得更凶。
「疼……」我嗚咽著,只想躲開這令人窒息的目光和碰觸,「走開……我要雲深哥哥……」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像被無形的冰凍結。那雙眼裡的瘋狂和哀求一點點碎裂,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灰敗。
太醫連滾爬爬地上前,聲音發顫:「殿下!太子妃剛醒,神魂未定,萬萬不可再受刺激!您、您先……」
他像是沒聽見,依舊死死看著我,仿佛要將我的模樣刻進骨頭裡。
直到內侍總管高公公白著臉,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勸:「殿下,保重身體,也讓娘娘緩一緩……」
他終於直起身,陰影從我臉上移開。殿內光線重新亮起,我卻覺得更冷了。
他沒再說話,轉身一步步朝外走,背影僵硬,那身玄色蟒袍穿在他身上,空蕩得厲害,像是隨時會被風吹倒。
殿內安靜下來,只剩下我細微的啜泣聲和宮人壓抑的呼吸。
老太醫戰戰兢兢地替我診脈,又查看胸口的傷,低聲吩咐宮女換藥。藥汁很苦,紗布揭開時帶著血肉,我疼得渾身發抖,模糊地想,雲深哥哥在的話,一定會給我帶最甜的蜜餞,會笨拙地吹氣,說「婉寧不疼」。
這個念頭讓我安心了些,也更委屈了。
之後幾天,那個叫宇文煜的太子每日都來。
他總是站在內殿的珠簾外,隔著一段距離,不說話,只是看。有時站一刻鐘,有時站小半個時辰。
我能感受到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帶著我無法理解的複雜情緒,像一張網,罩得我透不過氣。我只好偏過頭,假裝睡著,或者盯著床頂的纏枝蓮,一遍遍默念那個唯一記得的名字,謝雲深。那是我的錨。
宮女們喂我喝藥、吃粥,動作小心翼翼,眼神裡帶著憐憫和恐懼。
偶爾,我能聽到她們極低的竊竊私語。
「……真的全忘了?連殿下都不認得了?」「可不是,只記得謝小將軍……」「唉,孽緣啊……當初謝小將軍和娘娘本是……」「噓!不要命了!敢議論這個!」聲音戛然而止。
謝小將軍?雲深哥哥是將軍嗎?我們……本是什麼?
零碎的詞句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圈圈漣漪,我卻撈不起完整的記憶。
我的身體慢慢好轉,能靠著軟枕坐起來,也能喝下整碗的湯藥。
宇文煜嘗試著走進內殿。
他手裡拿著精巧的九連環,或者最新的江南綢緞,甚至是一盒據說御膳房剛研製出的、甜而不膩的桂花糖糕。
他把東西放在我床邊的矮几上,聲音放得極輕,甚至帶著一絲笨拙的討好:「婉寧,你看這個……喜歡嗎?」
我看著那些東西,心裡沒有一點波瀾,只是禮貌地、疏離地搖搖頭:「謝謝殿下,我不需要。」
每當這時,他眼底的光就會黯下去一分,放在膝上的手會悄悄握緊,指節泛白。
有一次,他帶來了一盆瑤台玉鳳,珍品的菊花,開得正好,花瓣潔白舒展,如同瑤台仙子。
「你以前……頗喜歡侍弄這些。」他聲音乾澀。
我看了看那盆花,確實漂亮,但也僅此而已。
「勞殿下費心。」我說,「只是我現下沒什麼精神賞玩。」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變成了雕像。最後,他起身,端起那盆花,腳步沉重地走了出去。那盆瑤台玉鳳,後來被放在了廊下,再沒人提起。
東宮裡的側妃們也來看過我。
柳良娣、李承徽、蘇側妃……她們一個個打扮得精緻,說著言不由衷的關切話,眼神里的探究多過真心。
那位最得寵的蘇側妃,被宇文煜拚命護住的那個,坐在最前面,聲音嬌柔:「姐姐真是福大命大,當時可嚇壞妹妹了,殿下他……」
她話沒說完,宇文煜恰好從外面進來。
蘇側妃立刻起身,臉上綻出甜笑,迎上去想攙他的手臂:「殿下……」
他看也沒看她,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見我靠著引枕,臉色依舊蒼白,眉頭便蹙緊了。
蘇側妃的手僵在半空。
「誰讓你們來擾太子妃清凈的?」他的聲音冷得像冰,「都出去。」
女人們臉色煞白,喏喏地行禮,慌忙退了出去。蘇側妃眼圈一紅,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見他毫無反應,只得咬著唇走了。
殿內又只剩我們兩人。
他走到我床邊,想替我掖一掖被角。
我下意識地往後一縮,避開了他的手。
他的動作頓住,手指蜷縮了一下,慢慢收回。那雙總是蘊著太多情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濃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卑微的傷痛。
「你好好休息。」他最終只說了這麼一句,轉身離開。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傷口逐漸癒合,可以下床慢慢走動。
關於謝雲深的消息,終於還是斷斷續續地傳進了我的耳朵。
是從兩個小宮女的悄悄話里聽來的。
她們說,鎮北侯世子謝雲深,年少有為,戰功赫赫,如今已是陛下倚重的驍騎將軍。
她們說,謝將軍聽聞太子妃重傷,曾在東宮外求見數次,皆被殿下以「需要靜養」為由攔了回去。
她們說,謝將軍昨日又來了,就在宮門外候著,站了整整兩個時辰。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種難以言喻的迫切湧上來。
我想見他。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就再也壓不下去。
我扶著牆,慢慢走到殿門邊,望向宮門的方向。重重宮牆,什麼也看不見。
「娘娘,風大,您不能吹風。」宮女焦急地想扶我回去。
「我想出去走走。」我輕聲說,語氣卻堅持。
她們不敢違逆,只好拿來厚厚的斗篷給我披上,一左一右攙扶著,陪我走出殿門。
東宮的庭院很大,花木扶疏,我卻沒什麼心思欣賞。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朝著外圍宮牆的方向挪。
宇文煜得到消息匆匆趕來時,我正靠在一棵梧桐樹下,微微喘著氣,目光仍望著宮牆之外。
他揮退宮人,走到我面前,試圖讓聲音聽起來平穩:「怎麼出來了?太醫說你還需靜養。」
我沒回答,只是抬起頭,看著他,第一次主動提出了要求:「殿下,我能見見謝雲深將軍嗎?」
風似乎都停了。
宇文煜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他看著我,像是沒聽懂,又像是聽懂了,卻被這句話刺穿了心臟。
他沉默了極久,久到梧桐葉一片片旋轉著落下。
「不行。」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得厲害,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外臣不得入內宮,於禮不合。」
「那我可以去宮外見他嗎?」我追問,帶著病人特有的固執和懵懂的天真,「或者,就在宮門口,說一句話就好?」
我知道這不合規矩,可那是我唯一記得的人。我只想看看他,確認他不是我的幻覺。
「沈婉寧!」宇文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失控的震顫,但下一刻,他又猛地壓下去,像是怕嚇到我,胸口劇烈起伏著,眼圈迅速泛紅,「你……你就這麼想見他?」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激動驚住,怔怔地點了點頭:「……我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他猛地背過身去,肩膀繃得緊緊的,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我看見他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再轉回身時,他眼底一片駭人的赤紅,但語氣卻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
「他很好。」他說,「你不需要見他。」
「回去休息。」他不再看我,命令道,聲音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最後的堅決。
宮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我。
我一步三回頭地被他帶離那裡。轉身的剎那,我好像看到,宇文煜依然站在原地,仰著頭,看著那棵光禿的梧桐樹,背影蕭索得如同深秋最後的落葉。
那次之後,我身邊伺候的宮人換了一批。
新來的宮女更加沉默謹慎,嘴巴嚴得像蚌殼。我再也沒聽到任何關於宮外、關於謝雲深的隻言片語。
宇文煜來的次數少了些,但每次來,都會帶些小東西。有時是一卷有趣的遊記,有時是一支玉簪,他甚至開始笨拙地跟我講一些朝野趣聞,或者他年少時讀書的糗事。
他努力地想在我空白的世界裡,填進一點屬於「宇文煜」的痕跡。
我只是安靜地聽,偶爾點點頭,從不插話。
他帶來的東西,我都讓宮女收好,從未動用。他講的故事,我聽完就忘,留不下任何印象。
我的心像是一塊被冰封的湖面,唯一的熱源,來自那個叫做「謝雲深」的名字。而宇文煜所做的一切,都像是落在冰面上的雪花,無聲無息,融化不了分毫。
他似乎也漸漸明白了這一點。
有一天,他替我掖被角時,我沒有立刻躲開。
他愣了一下,手指微微發顫,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看著他,忽然輕聲問:「殿下,我們以前……是不是過得不太好?」
所以他現在才這樣小心翼翼,這樣賠盡耐心。
他替我掖被角的手徹底僵住。臉上的那一點點希冀的光亮,瞬間灰敗下去。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類似哽咽的聲響,卻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許久,他替我拉好錦被,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沒有。以前是孤不好。」
「你忘了也好。」他頓了頓,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補上後半句,「……忘了也好。」
他幾乎是倉皇地逃離了內殿。
那之後,他有三日未曾踏足我的寢殿。
第四日黃昏,他卻突然來了,帶著一身淡淡的酒氣。
他沒有穿太子常服,只著一身素色常衣,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著,褪去了幾分威嚴,倒顯出幾分落拓的清俊。
他揮手讓宮人全部退下,然後走到我窗邊的軟榻前。
我正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發獃。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來,仰頭看著我。這個姿勢讓他顯得格外卑微,甚至脆弱。燭光下,他眼底的血絲和疲憊無所遁形。
「婉寧。」他輕聲喚我,聲音裡帶著酒後的微醺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忘了謝雲深。」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燙,帶著薄繭,微微顫抖,「也忘了以前那個混蛋的宇文煜。」
「你看,你現在也不躲我了。」他試圖扯出一個笑,卻比哭還難看,「我們就像真正的大夫妻那樣,從頭開始,好不好?」
「我會對你很好,比所有人都好,比……」他哽住,那個名字像一根刺,卡在他的喉嚨里,「我會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只給你。」
他的語氣急切而懇切,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渴望。
「你的心裡,」他握著我的手,按在他自己的心口,那裡心跳得又快又重,擂鼓一般,「能不能……試著空出一點點位置,給我?」
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睛,看著他眼裡那份搖搖欲墜的期盼,感受著他手心的滾燙和顫抖。
我的心口依舊空蕩,那片關於他的記憶,依舊是凍土,生不出根芽。
我慢慢地,但堅定地,把自己的手,從他的掌心抽了出來。
「殿下,」我垂下眼睫,避開他那瞬間碎裂的目光,聲音輕得像嘆息,「您喝醉了。」
他蹲在那裡,一動不動,仿佛被我抽走的不是手,而是他全身的骨頭。
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希冀,都在那一刻被抽空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踉蹌了一下,像是站不穩。
他看了我最後一眼,那眼神空得可怕。
然後,他轉過身,一步一步,蹣跚地走了出去,融入殿外濃重的夜色里,再也沒有回頭。
那晚之後,宇文煜仿佛真的醉了,也真的醒了。
他不再試圖靠近,不再帶來那些我不需要的東西,也不再講那些無人傾聽的故事。
他只是每日雷打不動地在我喝藥的時間過來,沉默地坐在外間,隔著那道珠簾,等我喝完藥,問一句太醫的診斷,然後便起身離開。
像完成一個必須完成的儀式。
東宮似乎又恢復了某種「正常」。側妃們依舊爭奇鬥豔,他依舊偶爾召幸,只是再也無人敢到我面前來聒噪。
我像被供在神龕里的泥塑,清凈,也空洞。
時間流水般滑過,窗外的梧桐葉子落盡了,又抽出新芽。
我的身體幾乎完全康復,胸口的疤痕日漸淡去,只是偶爾天氣陰沉時,還會隱隱作痛。
但記憶,依舊固執地空白著。除了那個名字,謝雲深。
春暖花開的時候,宮裡辦了場小宴,慶賀陛下康復。我被要求列席。
這是我「病癒」後,第一次出現在這麼多人面前。
宇文煜坐在我身邊,姿態依舊保持著太子與太子妃的得體,但全程幾乎沒有與我有任何交流,只在我酒杯被不慎碰倒時,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避免了酒液潑灑在我身上。
動作很快,隨即收回,仿佛只是無意。
席間絲竹又起,歌舞昇平。
我安靜地坐著,目光掠過滿殿的繁華,卻莫名覺得厭倦。這些喧囂,這些假笑,都隔著一層膜,與我無關。
直到——
舞姬退下,樂聲稍歇。
一個穿著靛藍色武將常服的青年,從席末起身,行至御前,恭敬地獻上賀禮。陛下似乎對他很是欣賞,笑著問了他幾句話。
青年低著頭回答,側臉線條硬朗,身姿挺拔如松。
我的心口毫無預兆地猛地一跳。
一種強烈的、沒來由的熟悉感,像潮水般席捲而來,衝擊得我幾乎坐不穩。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袖,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身影。
他答完話,謝恩,準備退回席位。
轉身的剎那,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御座下首。
與我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了。
他整個人猛地頓在原地,瞳孔驟然收縮,臉上閃過極度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深切的、幾乎無法掩飾的痛楚。
雖然只有一瞬,他便迅速低下頭,掩去所有情緒,退回自己的座位。
但我看見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個眼神,那個反應……
周圍的喧囂瞬間褪去,整個世界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聲,一聲聲,撞擊著耳膜,也撞擊著那片冰封的記憶湖面。
冰層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劇烈地、掙扎著,想要破冰而出。
我猛地站起身!
動作太大,帶翻了面前的杯盞,清脆的碎裂聲驚動了整個宴席。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音樂停了,交談停了。
帝後不悅的目光掃來。
宇文煜立刻起身,一把扶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捏碎我,臉上卻帶著得體的微笑,向御座躬身:「父皇母后恕罪,婉寧她舊傷未愈,方才有些不適,兒臣先陪她回去歇息。」
他的聲音平穩,扶著我手臂的手卻冰冷,甚至在微微發抖。
他不等我說話,幾乎是半強制地,帶著我快速離席,將我所有的失態和那句幾乎衝口而出的疑問,全都堵了回去。
一路疾行回到東宮。
他屏退所有宮人,殿門轟然合上。
他鬆開我,背對著我,站在殿中,肩膀起伏,像是在極力平復著什麼。
我撫著自己被他捏痛的手臂,看著他緊繃的背影,那個青年的眼神在我腦海里反覆閃現。
我深吸一口氣,不管不顧地問出了口:「殿下,今天席上那個穿藍衣服的將軍……他是誰?」
宇文煜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可怕的、死寂的平靜。
燭光在他眼底跳動,卻照不進絲毫光亮。
他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用一種近乎殘忍的、一字一頓的語調,清晰地說道:
「他,就是謝雲深。」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殿內冰冷的地磚上,也砸進我空蕩的心口。
謝雲深。
那個我唯一記得的名字。那個讓我在瀕死時下意識呼喚的人。那個讓我不顧規矩也想見一面的人。
就是他。
那個穿著靛藍常服,身姿如松,與我對視時眼底翻湧著巨大痛楚的青年將軍。
殿內死寂,只剩下燭火嗶剝的微響,和我驟然失控的心跳。
原來是他。
原來……是那樣的。
宇文煜依舊站在那裡,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塑像,只有眼睛還死死鎖著我,觀察著我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那目光里,有絕望,有恐懼,還有一種近乎自虐的等待。
等待我的反應。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腦海里一片混亂,那個青年的眼神,宇文煜此刻的神情,還有胸口那道早已癒合卻在此刻隱隱作痛的傷疤,所有碎片絞在一起,理不出頭緒。
我最終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只是慢慢地、脫力地向後跌坐在軟榻上,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襟。
我的沉默,似乎比任何追問都更讓他難以承受。
他眼底那點強撐的平靜終於碎裂,踉蹌著後退一步,靠在朱紅殿柱上,抬手遮住了眼睛,低低地、壓抑地笑了起來,笑聲里全是蒼涼的苦味。
「好……好……」他連說兩個「好」字,像是在咀嚼著無盡的諷刺,「你見到他了……也好。」
他放下手,眼眶紅得駭人,卻不再看我,轉身,幾乎是倉皇地逃離了這座宮殿。
那晚之後,東宮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
宇文煜不再來了。連每日雷打不動的喝藥問詢也取消了。
宮人們更加噤若寒蟬,走路都踮著腳尖。
我常常坐在窗邊,看著庭院裡那棵梧桐樹新發的嫩芽,一坐就是大半日。那個叫謝雲深的青年的眼神,總在我眼前晃動。那裡面沉沉的痛楚,是為了我嗎?
我們之間,到底有過怎樣的過往?
而宇文煜,他眼裡的絕望和瘋狂,又是因為什麼?
心口那道疤,又開始隱隱作痛。
幾天後的一個午後,我屏退了左右,獨自一人在東宮偏僻的小花園裡散步。
春陽明媚,花香馥郁,我卻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像是壓著一塊無法融化的冰。
拐過一處假山,我卻猛地頓住了腳步。
假山後,一個穿著靛藍色衣衫的身影背對著我,正仰頭看著一株開得正盛的白玉蘭。陽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和利落的肩線。
是……謝雲深?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識地按住了砰砰直跳的胸口。
他怎麼會在這裡?這裡是內宮!
他似乎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身體微微一僵,緩緩轉過身來。
果然是他。
比起那日宮宴上的驚鴻一瞥,此刻距離更近,我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容。眉眼深邃,鼻樑高挺,唇線抿得有些緊,帶著武將特有的堅毅氣質。只是此刻,那雙看向我的眼睛裡,盛滿了複雜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情緒——震驚,擔憂,痛苦,還有一絲……克制的激動。
「婉……太子妃娘娘。」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許久未曾好好說話,他迅速低下頭,抱拳行禮,「末將唐突,驚擾娘娘了。」
「你……」我的聲音有些發顫,「你怎麼會在此處?」
他依舊低著頭:「末將奉陛下之命,巡查宮內布防,路過此地,見玉蘭花開得好,一時駐足,請娘娘恕罪。」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可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卻泄露了不一樣的情緒。
空氣仿佛凝固了。
我們隔著幾步的距離站著,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氣息,混著陽光和青草的味道。很陌生,卻又……莫名有一絲熟悉。
我看著他低垂的眉眼,那句盤旋在心底許久的話,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太過銳利,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靈魂深處是否還殘留著過去的痕跡。
「娘娘……」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更啞了,「您……不記得了?」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我忘了好多事。只記得……你的名字。」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刺中,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悲慟。他張了張嘴,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卻只化作一句壓抑至極的:「是末將的錯。」
什麼錯?
我不明白。
我還想再問,遠處卻傳來了宮人的腳步聲和隱約的呼喚聲,像是在尋我。
他神色一凜,迅速後退一步,再度恢復了那副恭敬疏離的模樣,只是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迫和叮囑:「娘娘保重鳳體,過往之事……忘了也好。末將告退。」
他說完,不再看我,轉身大步離去,背影決絕,仿佛生怕慢一步,就會控制不住什麼。
我怔怔地看著他消失在假山盡頭,那句「忘了也好」,和宇文煜說過的話,詭異的重合了。
為什麼……他們都希望我忘了?
那天晚上,我發起了低燒。
夢境光怪陸離。一會兒是宇文煜大婚夜冷漠的臉,一會兒是他撲向我時那雙驚恐破碎的眼。一會兒是謝雲深痛楚的眼神,一會兒又是兒時模糊的片段,好像有一個少年,總是笨拙地跟在我身後,遞給我沾著露水的野花……
我睡得極不安穩,渾身冷汗涔涔。
恍惚間,似乎有人坐在我的床邊,用溫熱的帕子極其輕柔地擦拭我額角的汗。
那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珍視的意味。
我費力地想睜開眼,眼皮卻沉重如山。
只模糊地感覺到,那人的指尖,似乎在我臉頰旁停留了許久,帶著細微的顫抖,最後,一聲極輕極輕的、仿佛承載了無盡重量的嘆息,落在我耳邊。
然後,是一句低不可聞的囈語,帶著血痂被撕開的痛楚:
「婉寧……我該拿你怎麼辦……」
那聲音……是宇文煜。
我想看清,意識卻再次沉入黑暗。
次日醒來,燒退了。床邊空無一人,仿佛昨夜那一切只是我高燒時的錯覺。
只有枕畔,似乎殘留著一絲極淡的、清冷的龍涎香氣。那是宇文煜常用的香。
又過了幾日,宮中有消息傳來,道是北邊有些不寧,陛下欲派驍騎將軍謝雲深前往巡邊,不日即將啟程。
消息傳到我耳中時,我正在臨帖,手一抖,一大滴墨汁污了宣紙,迅速暈開,像一團化不開的陰霾。
他要走了?
這一走,山高水遠,何時能歸?
那個我唯一記得的名字,唯一能勾起我熟悉感的人,也要離開了。
我心裡突然湧上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空洞,比醒來發現失去所有記憶時更甚。
我猛地站起身,不顧宮女的驚呼,徑直朝外走去。
我要見他。
我必須在他離開前,再見他一面。我要問清楚,我們到底是誰?我為什麼會只記得他?那日他說「是末將的錯」,又是什麼意思!
這一次,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我。
我幾乎是小跑著,穿過東宮的重重殿閣,朝著宮門的方向。宮女們驚慌失措地跟在後面,卻不敢強行阻攔。
運氣似乎都站在了我這邊。
就在接近宮門的一處相對僻靜的宮道旁,我看到了那個牽掛著的身影。
他一身輕甲,正與幾名副將模樣的男子交代著什麼,似乎是在做離京前的最後安排。
「謝將軍!」
我揚聲喊道,聲音因為急促的奔跑而帶著喘息。
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謝雲深猛地回頭看來,見到是我,臉上瞬間閃過震驚、慌亂,隨即立刻轉化為沉肅。他迅速對副將們揮了揮手,那幾人低頭抱拳,快步退開,遠遠背身而立。
他大步向我走來,在距離我五步遠的地方停住,恪守著臣子的禮節,眉頭緊蹙:「太子妃娘娘,您怎麼到此地來了?此處非您鳳駕所應至之處,還請速回。」
他的語氣急促而冷硬,帶著明顯的驅趕意味。
可我不管不顧。
我上前一步,盯著他的眼睛:「你要去北邊了?」
他抿緊唇,避開我的視線:「軍務在身,奉命而行。」
「什麼時候回來?」
「歸期未定。」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看著他疏離冷淡的態度,想起那日他眼裡的痛楚,和那句「忘了也好」,一股說不清的委屈和執拗湧上心頭。
「你告訴我,」我的聲音帶上了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我們以前到底……」
「娘娘!」他厲聲打斷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嚴厲的警告,「您是大瑾的太子妃,臣是外鎮武將,過往種種,皆如雲煙,請您慎言!」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刺向我,那裡面沒有了那日的痛楚,只剩下冰冷的、劃清界限的決絕。
我被他的目光釘在原地,渾身發冷。
「臣,」他後退一步,躬身行禮,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砸在地上,「告退。」
他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向他的部下,走向宮門外那片廣闊天地,再也沒有回頭。
陽光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卻照不進半分暖意。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風吹過,宮道兩旁的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嘲笑我的徒勞。
原來,記得的只有我。
原來,想忘卻的,不只是宇文煜,還有他。
原來,那段我失去的、拚命想抓回的過往,於他而言,只是需要斬斷的「雲煙」。
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冰涼的,划過臉頰。
我慢慢地轉過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宮女們小心翼翼地跟上,不敢出聲。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回東宮的。只覺得每一步都踩在棉絮上,虛軟無力。
走到寢殿門口,我卻猛地頓住。
宇文煜就站在殿門內。
他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穿著一身朝服,像是剛從哪裡趕回來。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看著我,目光深得像潭水,裡面翻湧著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緒——有痛色,有瞭然,有疲憊,還有一絲……近乎殘忍的平靜。
他什麼都知道了。
他看到了我的失魂落魄,看到了我未乾的淚痕。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我面前。
抬起手,冰涼的指尖,極其輕柔地,觸碰到我濕潤的臉頰,替我揩去那點淚痕。
他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力量。
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在我頭頂響起,帶著一種宣判般的、絕望的溫柔:
「現在,你明白了嗎?」
他的指尖冰涼,觸在我溫濕的皮膚上,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慄。
那句「現在,你明白了嗎?」像一枚冰冷的釘子,將我釘在原地。
明白什麼?
明白我之於謝雲深,已是需要避嫌、需要斬斷的過往?明白我拚命想抓住的浮木,早已自身難保,甚至急於將我推開?
心口那處舊疤又開始隱隱作痛,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帶著遲來的、被利刃貫穿的寒意。
我怔怔地看著宇文煜,看著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痛楚和瞭然。他早就知道。他知道我會去,知道我會碰壁,知道我會帶著這樣一身狼狽和失落回來。
他什麼都知道。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荒謬感攫住了我。我像個蹩腳的戲子,在台上賣力演出,而台下唯一的看客,早已預知了所有結局。
我猛地揮開他的手,踉蹌著後退一步,聲音發顫,帶著一種被看穿所有狼狽後的尖銳:「你滿意了?殿下?看到我這樣……你滿意了嗎?」
他沒有因我的冒犯而動怒,只是那隻被我揮開的手僵在半空,然後緩緩垂下。他看著我,眼神里那種近乎殘忍的平靜慢慢褪去,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疲憊和蒼涼。
「滿意?」他重複著這個詞,像是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唇角扯出一個極苦的弧度,「婉寧,看著你為他哭,我怎麼會滿意?」
他向前一步,逼近我,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無所遁形:「我恨不得殺了他!恨不得把世上所有能讓你笑的東西都捧到你面前!恨不得把我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你看一眼!」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泣血,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瘋狂和絕望,衝擊著我的耳膜。
「可我還能怎麼做?」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我骨骼生疼,眼睛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你告訴我,我還能怎麼做?!把你鎖起來?讓你永遠見不到他?然後看著你一天天枯萎,恨我入骨嗎?」
「我試過了……我試過把你留在身邊,試過對你好,試過讓你忘了……」他的聲音哽咽下去,帶著巨大的無力感,「可你沒有心啊,沈婉寧!你的心,三年前就跟著他走了!留給我的,只是一具空殼子!一具連恨都不願意給我的空殼子!」
他搖晃著我的肩膀,像是要將我從某種執迷中搖醒,又像是絕望的宣洩。
「你只知道你記得他!你只知道你想見他!那你知不知道我這三年是怎麼過的?!看著你在我身邊,卻像隔著千山萬水!看著你替他打理東宮,替他應付一切,甚至替他傳信給別的女人!每一次你平靜地接過那些信,每一次你冷靜地告訴我江南的點心甜不甜,都是在拿刀凌遲我!」
我被他吼得呆住了,怔怔地看著他臉上扭曲的痛苦。那些我從未在意過的細節,那些我以為毫無意義的日常,此刻被他血淋淋地撕開,露出內里猙獰的真相。
「我不是……」我想反駁,想說我不是替他在做,我只是在守著自己的本分。
可我的話被打斷了。
「你不是什麼?」他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像刀,「你不是做得很好嗎?不是完美得無可指摘嗎?連替我找來的女人,都那麼像她!你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我,我有多可笑嗎?提醒我,就算娶了你,也永遠得不到想要的是嗎?!」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著積壓了三年的怨毒和不甘。
我徹底僵住,渾身冰冷。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
原來我那些所謂的「本分」,在他眼裡,竟是這般不堪的諷刺和報復。
肩膀上的力道驟然鬆開。
他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踉蹌著後退,靠在冰冷的殿柱上,抬手遮住了眼睛。寬闊的肩膀垮塌下去,流露出從未有過的脆弱。
殿內只剩下他粗重壓抑的喘息聲。
許久,他放下手,臉上已是一片死寂的灰敗。
「走吧。」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我茫然地看著他。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你不是想見他嗎?不是想知道過去嗎?朕……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