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罰?」皇后冷哼一聲,「本宮看你不是愚鈍,是心思根本不在東宮!」
她話音陡然轉厲:「有人密報,你宮中近日常有不明人物出入,私相傳遞!太子妃,你身為國母,可知這是大罪?!」
我的心猛地一緊。她果然知道了!是哪裡出了紕漏?角門?還是父親送信的路子被發現了?
殿內氣氛瞬間緊繃到極致。皇后的目光像毒蛇信子,緊緊纏繞著我,等著我露出一絲破綻。
不能慌。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臉上適當地露出驚愕和委屈:「母后明鑑!此話從何說起?臣妾宮中規矩森嚴,絕無此事!定是有人惡意構陷,離間東宮與母后,請母后切莫聽信小人讒言!」
「構陷?」皇后步步緊逼,「那你說說,昨日申時三刻,你屏退左右,獨自一人去了宮牆西北角的廢殿,是為何故?!」
她連時間地點都一清二楚!那日我去見謝雲深,竟被她的人盯上了!
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
我腦中飛速旋轉,正欲辯解,殿外卻突然傳來內侍更高的通傳:
「太子殿下駕到——!」
宇文煜來了!
他穿著一身朝服,顯然是剛從前面趕來,步履匆匆,面帶寒霜。他一進殿,目光便迅速掃過全場,最後落在皇后與我之間緊繃的空氣上。
「兒臣給母后請安。」他行禮,聲音聽不出情緒,「不知母后突然駕臨東宮,所為何事?」
皇后見到他,臉色稍霽,但語氣依舊冷硬:「太子來得正好。本宮正問問你的好太子妃,私會外臣,該當何罪!」
宇文煜眉頭驟然鎖緊,看向我。
那一刻,我幾乎以為他會順勢而下,將我就此拿下。畢竟,清除沈家,本也是他計劃中的一步。
然而,他只是看了一眼,便轉向皇后,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母后誤會了。昨日是兒臣讓太子妃去廢殿查看是否有年久失修之處,以備修繕。並非私會。」
皇后一愣,顯然沒料到他會如此維護我:「太子!你……」
「母后,」宇文煜打斷她,目光沉靜地迎視著她,「東宮之事,兒臣自有分寸。前線戰事吃緊,朝局紛亂,些許後宮瑣事,就不勞母后煩心了。您鳳體欠安,還是回宮靜養為宜。」
他的話,綿里藏針,既是維護,也是警告。警告皇后她的手伸得太長了。
皇后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她死死盯著宇文煜,又狠狠剜了我一眼,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好!好!太子如今翅膀硬了,本宮是管不了了!」
她猛地一甩袖袍:「我們走!」
鳳駕怒氣沖沖地離去,殿內重回寂靜。
我站在原地,後背已被冷汗濕透。方才那一刻,無異於在刀尖上走了一遭。
宇文煜揮退所有宮人。
殿門再次合上,只剩我與他。
他轉過身,看向我,目光複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還有一絲極淡的……如釋重負?
「你去了廢殿?」他問,聲音聽不出喜怒。
事已至此,隱瞞無用。我迎上他的目光:「是。去見了謝雲深。」
他瞳孔微縮,下頜線驟然繃緊,周遭空氣瞬間冷了下去。
「在他出征前夜,私相授受?」他一步步走近我,聲音低沉,帶著危險的氣息,「沈婉寧,你真是好大的膽子!你就那麼信他?甚至不惜賭上整個沈家?!」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想我是否與謝雲深舊情復燃,是否將籌碼壓在了另一邊。
「臣妾並非信他。」我抬頭,毫不避讓地看進他眼底翻湧的暗流,「臣妾是信殿下。」
他猛地頓住腳步,愣住了。
「臣妾信殿下是聰明人。」我繼續道,語氣平靜無波,「信殿下知道,此時此刻,與沈家合作,清除朝中毒瘤,穩住您的太子之位,遠比糾結於一些無謂的男女私情更重要。臣妾去見謝將軍,只是為了確保北境穩住,確保殿下的江山無恙。畢竟,」
我微微停頓,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似嘲弄,也似冷靜到了極致的瘋狂。
「殿下若倒了,臣妾和沈家,又能有什麼好下場?我們如今,是一條船上的人。不是嗎?」
宇文煜徹底沉默了。
他看著我,像是要將我整個人從裡到外徹底看穿。那雙總是蘊藏著太多情緒的眼睛裡,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震動。
他或許設想過我的無數種反應,狡辯、哭泣、恐懼,卻獨獨沒有想過,我會如此直接、如此冷靜地將所有利害關係攤開在他面前,甚至……將他軍。
許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從胸腔里震出,帶著一絲疲憊,一絲釋然,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好……好一個一條船上的人。」他止住笑,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那裡面多了些別的東西,「沈婉寧,你總是能讓孤……出乎意料。」
他不再追問廢殿之事,轉而道:「王賁的家小,孤已派人連夜送走,安置妥當了。」
我心中巨石終於落地:「謝殿下。」
「不必謝孤。」他淡淡道,「這是交易的一部分。」
他走到窗邊,望著外面陰沉的天色,沉默了片刻。
「風暴要來了。」他忽然說,聲音很輕,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是。」我應道。
「怕嗎?」他回過頭,看我。
「殿下怕嗎?」我反問。
他看著我,忽然極其短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竟有一絲奇異的、近乎並肩作戰的默契。
「有孤在。」他說了這三個字,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
殿門開合,帶進一陣冷風。
我獨自站在原地,回味著他最後那句話和那個眼神。
有孤在。
這算什麼?承諾?安撫?還是強者對棋子的施捨?
我不需要。
我慢慢走到窗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宮牆盡頭。
天空陰沉得厲害,烏雲低壓,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我伸出手,接住窗外飄來的第一滴冰涼的雨絲。
風雨欲來。
那就來吧。
看最後,誰能在這場風暴里笑到最後。
細水長流。
水已匯流,勢已成。
該石穿了。
那場秋雨淅淅瀝瀝,纏綿了數日,將宮牆碧瓦洗得一片清冷濕寒。
皇后那日的雷霆之怒,仿佛也隨著這冷雨被暫時壓了下去,東西兩宮之間維持著一種脆弱的、心照不宣的平靜。但我知道,那平靜之下,是暗流洶湧,是弓弦拉滿,只等一個契機,便會轟然爆發。
宇文煜變得異常忙碌,時常宿在前朝書房,即便回來,眉眼間也凝著化不開的沉鬱和疲憊。我們之間依舊話不多,但那種冰冷的對峙似乎緩和了些,變成一種基於共同利益的、詭異的默契。他偶爾會看著我,眼神複雜,欲言又止,最終卻總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他在掙扎。我看得出來。在我和那個他真正想要維護的「日後」之間,在他的野心和那點或許殘存的良知之間。
但我已無暇去揣度他的心思。父親通過最後一條絕密渠道送來的消息,讓我的心徹底沉入了冰底——王賁將軍寧死不屈,已在敵營自盡。但在他死前,竟設法送出了一份血書,指認朝中有人與北狄勾結,並以他家人性命相脅,逼他認下通敵之罪!
血書原件已被父親的人拚死截獲,但消息恐怕瞞不住多久。
王將軍以死明志,保全了家小,也撕開了最後一道偽裝。
決戰,就在眼前。
這日清晨,天色未明,秋禾便匆匆入內,臉色是從未有過的蒼白,聲音發顫:「娘娘……陛下……陛下早朝時,突然暈厥!」
來了!
我猛地起身,心臟驟縮,卻又在瞬間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老皇帝病危,這就是那個等待已久的契機!對某些人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更衣。」我的聲音冷靜得自己都覺得陌生,「去陛下寢宮。」
宮道上一片混亂,太監宮女行色匆匆,御前侍衛明顯增多,空氣中瀰漫著山雨欲來的壓抑。各宮妃嬪、皇子皇女都已聞訊趕來,卻被攔在寢殿外,竊竊私語,人人臉上都帶著驚惶和揣測。
宇文煜作為太子,自然已在殿內。皇后也到了,一身雍容鳳袍,面色沉靜,指揮若定,安排太醫,安撫眾人,儼然已是後宮之主的氣度。只是那眼角眉梢掠過我時,帶起的一絲冰冷銳光,泄露了她此刻真正的殺機。
我垂眸,安靜地站在妃嬪隊列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卻飛快地掃視著全場。幾位內閣重臣也已匆匆趕到,被宣入內。父親的身影不在其中。我的心又沉了幾分。
時間在焦灼中一點點流逝。殿內偶爾傳出老皇帝模糊的呻吟和太醫低促的交談。
突然,一名內侍匆匆從殿內奔出,徑直跑到皇后身邊,低聲急語了幾句。
皇后臉色微微一變,目光倏地掃向我,厲聲道:「太子妃沈氏!」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臣妾在。」我上前一步,垂首。
「陛下昏迷前,曾提及北境軍務,似有疑慮。」皇后聲音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沈家世代簪纓,你父兄皆在軍中有舊。陛下有口諭,著你即刻回話——王賁通敵一案,沈家可知情?可有參與?!」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通敵!這是誅九族的大罪!皇后竟在此時、此地,當著所有人的面,毫無預兆地發難!她是要趁皇帝昏迷、太子被困殿內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沈家和我徹底釘死!
周遭一片死寂,所有妃嬪、宗室的目光都變得驚疑、恐懼,甚至帶上了審視和疏離。
我感覺到秋禾在我身後微微發抖。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迎上皇后那雙淬毒般的眼睛,聲音清晰而平穩:「回母后,臣妾父兄對陛下、對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鑑!王賁將軍一案,必有冤情!臣妾懇請母后明察,萬不可聽信小人讒言,寒了邊境將士的心!」
「冤情?」皇后冷笑一聲,步步緊逼,「證據確鑿,王賁部下已有招供,指認沈家舊部與之勾結!你還敢狡辯?!來人!」
一隊侍衛應聲上前。
「將太子妃沈氏拿下,暫押偏殿,等候審問!」
侍衛逼近,金屬甲冑摩擦發出冰冷的聲響。
就在此時——
「我看誰敢!」
一聲沉喝從寢殿門口傳來!
宇文煜大步走出,面色鐵青,眼底燃燒著壓抑的怒火。他身後,跟著幾位神色凝重的內閣大臣。
他一步步走到我身前,擋在我和那些侍衛之間,目光如利刃,直刺皇后:「母后!父皇尚在病中,您未經查證,便要拿下當朝太子妃,是何道理?!」
「太子!」皇后沒想到他會直接撕破臉,氣得臉色發白,「證據當前,你還執迷不悟,要維護這個罪婦嗎?!」
「證據?」宇文煜冷笑,「兒臣倒想知道,是什麼樣確鑿的證據!王賁一案,卷宗兒臣已查閱,所謂部將招供,漏洞百出,顯是屈打成招!兒臣正要奏請父皇,重審此案,徹查背後構陷忠良之人!」
他竟將徹查的矛頭,直接反指了回去!
皇后瞳孔驟縮,顯然沒料到宇文煜竟敢如此強硬地對峙!
「你……你竟為了她,顛倒黑白,忤逆本宮?!」皇后指著我的手都在顫抖。
「兒臣並非為了誰。」宇文煜的聲音斬釘截鐵,響徹在寂靜的殿前,「兒臣是為了大瑾江山!是為了前線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是為了不讓忠臣蒙冤,奸佞得意!此事,兒臣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絕不姑息!」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帶著太子的威嚴和不容置疑的決心。幾位內閣老臣也紛紛躬身附和:「殿下英明!此事確需詳查!」
皇后的臉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紫,她看著宇文煜,看著那些態度微妙的大臣,終於明白,今日她想趁機發難拿下我的計劃,已經徹底破產。
她死死攥緊了鳳袍袖口,指甲幾乎掐進肉里,眼神怨毒地在我和宇文煜之間來回掃視,最終,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好!好!太子既然一意孤行,本宮就等著看你怎麼查!」
她猛地轉身,鳳袍翻飛,帶著滿腔未能得逞的怒火,拂袖而去。
一場突如其來的危機,暫時化解。
我看著擋在我身前的這個背影,寬闊,卻透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他今日此舉,等於徹底與皇后及其背後的勢力決裂。
侍衛們悄然退下,周圍的人竊竊私語,目光複雜。
宇文煜緩緩轉過身,看向我。
他的額角有細密的汗珠,眼神里還殘留著未散的驚怒和後怕,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堅定。
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話。
無聲的風暴,卻已在眼神交匯中,席捲過千山萬水。
良久,他極輕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沒事了。」
我垂下眼睫,微微屈膝:「謝殿下。」
心中卻無多少波瀾。今日他護我,非關情愛,只因我是沈婉寧,是穩住沈家、對抗政敵最關鍵的棋子。我們依舊是交易,是同盟,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只是這根繩,如今繃得更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老皇帝的病情反反覆復,拖了整整半月,最終還是駕崩了。
喪鐘鳴響,舉國哀悼。
國不可一日無君。在宇文煜的強勢主導和部分內閣重臣的支持下,皇后的種種干政之舉被壓制,遺詔「順利」公布,太子宇文煜靈前即位,繼皇帝位。
登基大典倉促卻隆重。
我穿著繁複沉重的皇后朝服,戴著鳳冠,站在他身側,接受百官朝拜。他握著我的手,指尖冰涼,卻用力攥緊,仿佛我是他在這孤高皇位上,唯一能抓住的實物。
禮樂喧天,百官山呼萬歲。
我側過頭,看向他。龍袍冠冕下的新帝,面色沉靜,威儀天成,只是那雙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與孤寂。
他似有所覺,也轉過頭來看我。
目光相撞的瞬間,他眼底那絲茫然迅速褪去,化為一種複雜的、沉重的堅定。他微微用力,握緊了我的手。
像是在確認什麼,又像是在承諾什麼。
大典結束,是更繁冗的儀式和政務。
直到深夜,他才踏足我的新寢宮——坤寧宮。
宮人無聲退下。殿內紅燭高燒,映著他一身還未換下的明黃龍袍,晃得人眼暈。
他屏退了所有人,殿內只剩下我們兩個。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腳步。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
我們相對無言。
過了許久,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輕輕碰觸我鳳冠上冰涼的珠翠,聲音低啞:「重嗎?」
我微微一怔,答道:「臣妾習慣了。」
「是啊……習慣了。」他重複著這句話,語氣裡帶著一絲嘲弄,不知是對我,還是對他自己,「我們都習慣了。」
他的手緩緩下移,撫上我的臉頰。指尖帶著夜色的微涼,和一絲小心翼翼的顫抖。
我沒有躲開。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臉上,像是要將我的模樣刻進心裡。那裡面翻湧著太多情緒,愧疚、痛楚、釋然,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希冀。
「婉寧……」他低聲喚我的名字,不再是疏離的「皇后」或「太子妃」,而是我的名字。仿佛穿越了三年冰冷的時光,回到了某個原點。
「以前……是朕對不起你。」
朕。他用了新的自稱。帶著帝王的重量,也帶著一份遲來的、沉重的歉意。
我沉默著,沒有回應。
他的指尖在我臉頰流連,聲音更低,更啞,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給朕……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好嗎?」
「我們……」他頓了頓,像是難以啟齒,卻又不得不說出來,「重新開始。」
燭火噼啪一聲,爆開一點燈花。
殿內光影搖曳,將他眼底那點微弱的希冀照得忽明忽暗。
我抬起眼,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曾傾慕過、怨恨過、利用過,如今又結成最詭異同盟的男人。
重新開始?
談何容易。
心口的傷疤還在,家族的危機未除,前朝的暗敵環伺。我們之間,隔著太多鮮血、算計和無法挽回的過去。
細水長流……流至今朝,早已泥沙俱下,渾濁不堪。
但,這盤棋,還得下下去。
為了沈家,為了我自己,也為了……看看這故事的終局。
許久,我極輕極輕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不是原諒,不是接納。
只是一個開始。
一個屬於帝後沈婉寧的,全新的,布滿荊棘與未知的開始。
他眼底那點微光,驟然亮了起來,像是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一根浮木。他猛地將我擁入懷中,手臂收緊,力道大得幾乎讓我窒息。
他的懷抱帶著龍涎香的清冷和酒氣的微醺,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沒有掙扎,也沒有回應,只是任由他抱著。
如同一尊沒有溫度的神像。
窗外的秋風,依舊嗚咽著,卷過重重宮闕,預示著這個冬天,將會格外漫長,格外寒冷。
登基大典的喧囂與哀哭漸漸沉澱,如同香爐里最後一絲餘燼,冷卻在坤寧宮冰冷的金磚地上。
宇文煜,不,現在是皇帝陛下了,他並未在坤寧宮停留太久。前朝堆積如山的政務,先帝喪儀的後續,還有那懸而未決、隨時可能引爆的北境危機,都容不得新君有片刻喘息,更罔論沉溺於虛無縹緲的「重新開始」。
他離開時,背影被沉重的十二章紋龍袍壓著,每一步都踏得滯澀。那句「重新開始」還懸在殿內奢靡的空氣中,像一層薄紗,試圖遮蓋住所有不堪的過往和眼下尖銳的現實。
薄紗終究是薄紗,風一吹就散。
我卸下那頂幾乎壓斷頸骨的鳳冠,命宮人緊閉殿門。秋禾替我揉著酸痛的肩頸,低聲回稟著各方動向。父親那邊暫時無新的消息傳來,這沉默本身就像一塊巨石,壓在心口。皇后,不,如今是太后了,她雖在登基大典上未再發難,但據眼線報,其母族核心人物近日頻繁密會,氣氛詭譎。
山雨,並未因龍椅上換了人而停歇,反而更添壓抑。
三日後,北境八百里加急軍報入京,如同一聲驚雷,炸破了表面維持的平靜。
並非捷報,也非噩耗。
是謝雲深親筆所書,陳述王賁將軍血書內容,並附上其麾下拚死從敵營帶回的、與北狄某部首領往來密信的殘片!信中所涉,直指朝中某位重臣通敵賣國,泄露布防,致使王賁一部孤軍深入,陷入死地!
軍報未曾明言那重臣姓名,但字字句句,刀鋒皆指向太后母族一脈。
朝野瞬間譁然!
宇文煜當廷震怒,摔碎了茶盞,下令徹查,由新任驍騎將軍謝雲深暫代北境軍政,穩守國門,並嚴密封鎖消息來源,以防狗急跳牆。
然而,消息還是「不經意」地走漏了。
當夜,坤寧宮便迎來了不速之客。
太后未通傳,徑直闖入內殿。她未著鳳袍,只一身暗色常服,臉色在宮燈下顯得異常蒼白,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死死盯住我。
「皇后真是好手段!」她開口,聲音淬著冰,「哀家倒是小瞧了你!小瞧了沈家!」
我屏退左右,殿內只剩我二人。
「母后此話何意?臣妾愚鈍。」我垂眸,語氣恭順。
「愚鈍?」太后冷笑,步步逼近,「謝雲深遠在北境,如何能拿到那般隱秘的密信殘片?若非京中有人裡應外合,泄露給他,他豈能時機抓得如此之巧,正好在新帝登基、立足未穩之時發難?!」
她的目光像毒針,刺向我:「是你!是你沈家通過那條陛下至今都未查出的暗線,將東西送了出去!你們沈家,早就和謝雲深勾結在了一起!你們想幹什麼?扳倒哀家,扳倒哀家的家族,好讓你沈家獨大?還是讓你舊情復燃,與那謝雲深裡應外合?!」
字字誅心,卻也猜中了七八分。
我抬起眼,迎上她怨毒的目光,臉上依舊平靜無波:「母后慎言。通敵賣國乃是潑天的大罪,無憑無據,豈可妄加揣測?謝將軍呈報軍情,乃是為國盡忠。至於京中是否有人與他勾結,陛下自有聖斷。臣妾久居深宮,一無所知。」
「好一個一無所知!」太后氣得渾身發抖,猛地抬手,似乎想將案几上的琉璃盞掃落,卻又硬生生忍住,指甲掐進掌心,「沈婉寧,你別得意得太早!你以為陛下如今護著你,便是真心待你?他不過是利用你沈家穩定朝局罷了!待他日江山穩固,你看他如何處置你這與邊將私通消息的皇后!」
「哀家告訴你,」她湊近我,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蝕骨的寒意,「這後宮,這朝廷,還沒到你沈家一手遮天的時候!咱們……走著瞧!」
她撂下這句話,猛地轉身,帶著一身未能發泄的怒火,旋風般離去。
殿內重歸死寂,只余她身上濃郁的檀香氣,經久不散。
我慢慢坐回榻上,手心一片冰涼的汗濕。
太后的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扎進了我最深的隱憂。
宇文煜的維護,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利?
與謝雲深的這次「合作」,在他心中,又埋下了多少猜忌的種子?
如今我們是同盟,可將來呢?飛鳥盡,良弓藏的道理,我比誰都懂。
心口那處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接下來的日子,前朝風起雲湧。宇文煜以雷霆手段徹查此案,借著謝雲深從北境送回的線索和父親在朝中暗中推動,一步步收緊羅網。太后母族勢力遭到前所未有的清洗,多位重臣被革職查辦,牽連甚廣。
太后稱病,幽居慈寧宮,不再見人。
一切似乎都在向著有利於我們的方向發展。
但宇文煜卻肉眼可見地變得愈發沉默,愈發陰鬱。他來坤寧宮的次數越來越少,即便來了,也多是枯坐,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麼。有時,他會突然問我:「皇后,你覺得謝雲深此人……如何?」
我答:「謝將軍忠勇為國,乃陛下肱股之臣。」
他便不再說話,只是用那種複雜難辨的目光看著我,看得人脊背發涼。
我知道,太后的那些話,像毒蟲一樣,在他心裡鑽營啃噬。
猜忌的裂痕,一旦產生,便再難彌合。
深秋,北境終於傳來捷報。謝雲深率軍奇襲,大破狄軍主力,收復失地,斬敵無數。消息傳回,舉國歡騰。
捷報傳來的當夜,宇文煜在宮中設宴,為前線將士慶功,亦為近來壓抑的朝局鬆一口氣。
宴席之上,歌舞昇平,觥籌交錯。宇文煜坐在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賀,臉上帶著帝王應有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
我坐在他身側,保持著皇后的雍容儀態,心中卻無半分喜悅,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前的虛無和疲憊。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
一名內侍匆匆而入,跪地稟報:「陛下,驍騎將軍謝雲深八百里加急呈送戰利品清單及請功奏表,使者已候在殿外。」
「宣。」宇文煜放下酒杯,聲音聽不出情緒。
使者風塵僕僕而入,恭敬呈上奏表和一封火漆密函。
內侍接過,先將奏表呈給宇文煜。他展開,快速瀏覽著,目光在那些立功將士的名字上掠過。
隨即,他拿起那封密函。火漆完好,上書「陛下親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封密函上。猜測著北境主帥有何機密要事,需在此刻直達天聽。
宇文煜拆開火漆,抽出信箋。
他垂眸看著,殿內樂聲不知何時停了,靜得能聽到燭火嗶剝之聲。
我看著他的側臉,看著他原本平靜的眉頭漸漸鎖緊,看著他捏著信箋的指尖微微用力,骨節泛出白色。
一種強烈的不安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忽然,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利刃般直直射向我!
那目光里,不再是平日的複雜與探究,而是徹骨的冰寒,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的震怒!
他「霍」地站起身,手中的信箋被他狠狠摔在御案之上,杯盤震動的脆響驚得滿殿俱靜!
「皇后!」他聲音嘶啞,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耳邊,「你告訴朕!這是何物?!」
我心臟驟停,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在無數道驚疑、探究、恐懼的目光中,我緩緩起身,走到御案前,拾起了那封飄落的信箋。
觸手微涼。
紙上只有寥寥數語,是謝雲深的筆跡,彙報一件看似尋常的軍務。但信的末尾,卻附了一句絕不該出現在這等機密軍報中的話——
「北地苦寒,憶及京中舊年,玉蘭花開時節,與娘娘共賞之景,恍如隔世。萬望珍重,待臣凱旋。」
玉蘭花開……共賞……
那是我與他少年時,唯一一次近乎逾越禮節的獨處。在沈家舊宅的玉蘭樹下,他替我摘下落在發間的花瓣,指尖輕觸,兩人皆紅了臉。
此事隱秘,若非他此刻提及,我幾乎都已遺忘。
他為何要在給皇帝的密信里,寫下這個?!
是了……凱旋在即,功高震主。他是在自污?是在用這種方式,向皇帝表明他並無擁兵自重之心,他仍有「把柄」握在君王手中?
還是……他真的……思及過往,情難自禁?
無論哪種,此刻,這封信,這句私語,都成了刺向我的淬毒匕首!
我捏著信紙,指尖冰涼,抬起頭,對上宇文煜那雙赤紅的、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
他死死盯著我,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碾磨出來:「好……好一個忠勇為國的肱股之臣!好一個深居簡出、一無所知的皇后!你們……當朕是瞎子?!是傻子嗎?!」
「陛下……」我開口,聲音乾澀得厲害,「此事絕非……」
「閉嘴!」他厲聲打斷我,猛地一揮手,將御案上的酒盞菜肴盡數掃落在地!
碎裂聲、驚叫聲響成一片!百官駭然跪地,瑟瑟發抖。
「將此信使押入天牢!嚴加審問!」宇文煜的聲音因暴怒而顫抖,他指著殿外,面目近乎猙獰,「北境捷報暫緩封賞!沒有朕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動!」
「皇后沈氏!」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裡面只剩下冰冷的厭惡和毀滅一切的瘋狂,「禁足坤寧宮!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視!」
命令一道道下達,如同冰雹砸落。
侍衛上前,卻不是針對我,而是圍住了那名茫然無措的信使。
我被兩個嬤嬤「請」離御座,攙扶著,走向殿外。
經過宇文煜身邊時,我看到他緊繃的下頜和那雙被怒火與痛苦灼燒得近乎碎裂的眼睛。
他沒有看我。
在我被帶出大殿的那一刻,我最後聽到的,是他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壓抑著的、對著滿殿跪伏臣子發出的低吼:
「退朝!」
坤寧宮的宮門,在我身後沉重地合攏,落鑰聲清晰可聞。
如同一聲喪鐘,敲響在耳際。
窗外,秋風嗚咽,卷著枯葉,拍打著窗欞。
我獨自站在空曠冰冷的殿內,看著銅鏡中那個面色蒼白、鳳冠歪斜的皇后。
玉蘭花……
一句私語,一場算計,或者一次情不自禁……輕而易舉,便撕碎了所有勉強維持的平靜,將那些深埋的猜忌、利用和不堪,血淋淋地撕扯開來。
細水長流……
流至此處,已是斷崖絕路,萬丈深淵。
我緩緩抬手,扶正了鳳冠。
鏡中的女子,眼底最後一絲波動歸於死寂,只剩下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平靜。
坤寧宮的宮門沉重合攏,落鑰聲像是最終判決,將我與此世隔絕。
殿內燭火通明,卻照不暖徹骨的寒。那封密信上的字句,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眼底,灼在心口。
玉蘭花開……共賞……
謝雲深。他究竟意欲何為?自保?表忠?還是……那沉寂多年的少年情愫,終究未被邊關的風雪徹底吹散,以至於在功成之際,冒死也要遞出這一句誅心的問候?
無論何種,都已將我,將沈家,推至萬丈懸崖之邊。
宇文煜那雙震怒、失望、乃至染上猩紅恨意的眼,在我眼前不斷閃現。他信了。或者說,他選擇了相信。相信這最不堪的一種可能,相信他枕邊之人與邊將始終私通款曲,將他這帝王尊嚴踐踏於腳下。
猜忌的毒蛇,一旦出洞,便再難收回獠牙。
我被徹底禁足。坤寧宮內外增派了數倍侍衛,皆是生面孔,眼神冷硬,如同看守重犯。秋禾試圖打探消息,卻被毫不客氣地攔回。送來的飯食依舊精緻,卻透著一股冰冷的例行公事。
無人敢與我多說一句。整個宮殿,變成一座華麗的墳墓。
三日。
整整三日,外界消息全無。父親如何?沈家如何?前朝局勢又如何?我一無所知。這種被生生掐斷耳目、懸於未知的滋味,比任何直接的刑罰更令人窒息。
第四日深夜,窗外秋風更緊,吹得窗欞嗚嗚作響,如同鬼泣。
我擁衾獨坐,毫無睡意,心跳卻莫名失序,一陣緊過一陣,像是預感到某種極大的不安。
忽然,極遠處,隱約傳來喧囂之聲。不是風聲,是……兵甲碰撞!馬蹄疾馳!還有隱約的、被風撕碎的呼喝!
宮變?!
念頭剛起,坤寧宮外原本死寂的守衛似乎也騷動起來,腳步聲雜亂,呵斥聲驟起!
「有刺客!」「護駕!快!」「攔住他們!」
刀劍出鞘的銳響,肉體倒地的悶哼,短促的慘叫……各種聲音驟然逼近,竟朝著坤寧宮而來!
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一枚尖銳的金簪——這是這幾日我唯一能藏起的「武器」。
殿門被猛地撞響!不是推開,是有人在用重物撞擊!
「轟!轟!」
每一次撞擊,都像砸在我的心口。
是誰?是太后的人狗急跳牆,要殺我泄憤?還是……宇文煜……他終於容不下我,要藉此混亂,讓我「意外」喪命?
殿門不堪重擊,轟然洞開!
冷風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倒灌而入!火光跳躍間,幾個穿著禁軍服飾、卻滿身血污的身影持刀沖入,目光凶戾,直直鎖定我!
不是宇文煜的親衛!是叛軍!
為首那人獰笑一聲,毫不遲疑,揮刀便向我劈來!動作快得毫無餘地,就是要取我性命!
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猛地向旁邊一滾,堪堪避開刀鋒,髮髻散亂,狼狽不堪。那刀鋒劈在鳳榻之上,錦緞撕裂,木屑飛濺!
根本無力抗衡!
另兩人也已逼近,刀光封住我所有退路。
就在那雪亮刀鋒即將再次落下之際——
「住手!」
一聲嘶啞暴喝從殿外炸響!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瀕死的猛獸,不顧一切地撲了進來!竟是宇文煜!
他未著甲冑,只一身凌亂的常服,上面濺滿了暗紅的血點,發冠不知丟在何處,墨發散亂,臉上帶著廝殺後的狠厲與……一種近乎瘋狂的恐慌!
他手中長劍染血,闖入的瞬間便毫不猶豫地格開砍向我的利刃,金屬撞擊出刺耳的火星!他一把將我狠狠拽到身後,用整個身體護住,對著那些叛軍厲吼:「誰給你們的狗膽!敢動皇后!」
叛軍顯然沒料到皇帝會親自衝到這裡,愣了一瞬,隨即眼中凶光更盛:「陛下!此等與邊將私通的罪婦,留之必是禍患!太后有令……」
「放屁!」宇文煜目眥欲裂,聲音因暴怒和急切而完全變了調,「給朕滾開!」
他揮劍便砍,招式毫無章法,全是搏命的打法!完全不顧自身空門大露,只死死護在我身前,將所有的攻擊都擋下!
噗嗤!
一柄刀划過他的手臂,鮮血瞬間湧出!
他悶哼一聲,動作卻絲毫不停,反手一劍刺穿那人的咽喉!
溫熱的血濺到我臉上,帶著濃重的腥氣。
我被他緊緊箍在身後,臉貼著他劇烈起伏的、染血的脊背,能感受到他肌肉的緊繃和那不顧一切的顫抖。
為什麼?
他不是恨我入骨嗎?不是認定我與人私通嗎?為何此刻又要拚死護我?
更多的叛軍湧入殿內。
宇文煜以一敵眾,身上不斷添著新傷,玄色衣衫已被血浸透,步伐開始踉蹌,卻依舊像一座沉默的山,死死擋在我前面,不肯退讓半步。
「陛下!小心!」我失聲驚叫。
一把刀從他視線死角刁鑽地刺來,直逼後心!
他似有所覺,卻因被前方兩人纏住,根本無法回防!
那一瞬,幾乎沒有任何思考。
我被他護在身後,正好在那刀鋒軌跡之上。
或者說,我猛地將他向後一推,自己迎向了那點寒芒。
就像宮宴那日一樣。
只是這次,我沒有茫然,沒有空洞,眼底一片冰冷的清明。
「噗——!」
利刃穿透皮肉的悶響,清晰得令人齒冷。
劇烈的疼痛瞬間席捲了全身。
我倒下去,落入一個顫抖得幾乎抱不住我的懷抱。
宇文煜的臉上,所有的暴怒、狠厲、帝王的威儀,全數崩塌,碎裂成一種極致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驚恐和絕望。
「婉寧——!!!」
他嘶吼著我的名字,聲音破碎得不成調,滾燙的眼淚混著血水滴落在我的臉上。
「傳太醫!傳太醫!!!」他像一頭絕望的困獸,對著四周咆哮,手臂死死環著我,試圖捂住我胸前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那溫熱黏膩的液體,迅速染紅了他的手,他的龍袍。
「別……別睡!看著朕!沈婉寧!我不准你死!你聽見沒有!我不准!」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語無倫次,只剩下最原始的命令和哀求。
叛軍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攻勢一緩。殿外終於傳來大批侍衛趕到的呼喝和廝殺聲。
混亂中,我看著他近在咫尺、寫滿崩潰的臉,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
血沫從唇角溢出。
「宇文煜……」我聲音微弱,幾乎只剩氣音,「這次……你……滿意了嗎……」
護住了你的江山……也……親手……逼死了……你要的……答案……
他渾身劇震,瞳孔驟然放大,像是被這句話徹底擊碎了神魂。
「不……不是……我沒有……」他瘋狂地搖頭,眼淚洶湧而出,「我錯了……婉寧……我錯了……別離開我……求求你……」
我看著他痛哭失聲的模樣,看著他那雙終於只剩下純粹痛楚、再無半分猜忌的眼睛。
視野開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從四周湧來,吞噬掉所有光線和聲音。
真好。
原來……撕開所有偽裝、算計和利用……
最後剩下的……
竟是……這樣……
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我仿佛又聞到了那年沈府舊宅,玉蘭花的淡淡香氣。
痛。
像是整個人被碾碎了,又勉強拼湊起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刺痛。
意識在無邊黑暗裡浮沉了不知多久,終於掙扎著撬開一線光亮。
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明黃帳頂,繡著繁複的龍鳳呈祥圖案。空氣里瀰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還有一絲極淡的、清冷的龍涎香。
我……沒死?
念頭剛起,胸口的劇痛便提醒著我那一刀的真實。
微微轉動眼珠,頸部僵硬得厲害。視線所及,床榻邊伏著一個玄色的身影。
宇文煜。
他趴在床沿,像是累極了睡去。墨發未束,凌亂地鋪散開,側臉對著我,眼下是濃重得駭人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憔悴得幾乎脫了形。即使是在睡夢中,他的眉頭也緊緊鎖著,一隻手還死死攥著被角,指節用力到泛白。
仿佛生怕一鬆手,眼前的人就會消失。
我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曾恨過、怨過、利用過,最後卻又撲上來為我擋刀、在我瀕死時崩潰痛哭的男人。
心口那處新傷,和舊疤疊在一起,悶悶地疼,卻又異樣地平靜。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專注,他猛地一顫,驚醒過來。
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對上了我的視線。
他整個人僵住,像是無法相信,瞳孔劇烈地收縮著,連呼吸都停滯了。
「……婉寧?」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帶著巨大的不確定和小心翼翼的恐慌。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不是不想,而是喉嚨乾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但這無聲的注視,於他而言,已是恩賜。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確認我不是幻覺,巨大的狂喜和後怕同時湧上,讓他的眼眶瞬間紅了。他手忙腳亂地想要碰碰我的臉,又怕弄疼我,伸出的手懸在半空,顫抖得厲害。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他語無倫次,聲音哽咽,「太醫!快傳太醫!」
殿外立刻響起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太醫戰戰兢兢地進來,診脈,查看傷口,又低聲詢問了幾句。我依舊說不出話,只是極輕地眨了下眼表示回應。
「回陛下,娘娘已無性命之憂,只是傷勢極重,失血過多,需得長時間靜養,萬不可再動氣傷心……」太醫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
宇文煜緊繃的肩膀驟然鬆弛下來,揮揮手讓太醫下去開方煎藥。
殿內又只剩我們兩人。
他重新坐回床邊,目光一瞬不瞬地鎖著我,像是怎麼看都看不夠。那眼神里,褪去了所有帝王的威儀和猜忌,只剩下失而復得的脆弱和一種近乎卑微的慶幸。
他拿起旁邊溫著的參湯,用銀勺小心地舀起一點,吹涼了,遞到我唇邊。
動作笨拙,甚至有些手忙腳亂。他何曾做過這等伺候人的事。
我沒有拒絕,微微張口,咽下那微苦的湯水。
一碗湯喂完,他像是完成了某種極其重要的儀式,輕輕替我掖好被角。
「睡吧,」他聲音低啞,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溫柔,「朕就在這裡守著你。」
我確實極度疲憊,闔上眼,很快又沉入昏睡。
再次醒來時,是被低低的交談聲吵醒。
殿內燭火已燃起,應是入了夜。
宇文煜並未離開,只是坐在稍遠些的窗邊軟榻上,面前跪著一名暗衛打扮的人,正在低聲稟報。
「……逆黨已盡數肅清,太后……已於慈寧宮自盡謝罪……」
「……沈老大人受驚,但安然無恙,現已回府靜養……」
「……北境軍權已順利交接,謝將軍呈上請罪奏表,言及密信之事乃其思慮不周,甘願領受一切責罰,只求陛下勿要遷怒……」
聽到「謝雲深」三個字,我的心幾不可察地縮緊了一下。
宇文煜沉默地聽著,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
半晌,他才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告訴謝雲深,他的罪,朕記下了。讓他給朕牢牢守好北境,用狄虜的血來洗他的過錯。若有半分差池,兩罪並罰。」
「是。」暗衛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下。
殿內重歸寂靜。
宇文煜轉過身,發現我醒了,快步走過來,語氣下意識放柔:「吵醒你了?」
我搖了搖頭,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敏銳地察覺到我可能聽到了方才的對話,沉吟片刻,主動開口道:「亂局已定。往後,不會再有人能傷你分毫。」
他的承諾很重。我知道,經此一事,太后勢力被連根拔起,朝中再無人能掣肘於他。他也用最慘烈的方式,驗證了我的「價值」和……或許存在的,一絲不同。
「至於謝雲深……」他提到這個名字時,語氣依舊不可避免地冷了下去,但很快又克制住,帶著一種帝王式的、冰冷的權衡,「他此番有功,亦有過。北境離不開他,朕……亦不會因此遷怒沈家。」
這是在安我的心。
我垂下眼睫,表示知道了。
恩怨情仇,盤根錯節,豈是簡單一句「不遷怒」能了結。但眼下,這已是最好的局面。
養傷的日子漫長而枯燥。
宇文煜幾乎將所有的政務都搬到了坤寧宮的外殿處理。奏摺堆滿了軟榻旁的矮几,他時常一邊批閱,一邊不時抬頭看看我是否安好。
他喂我喝藥,動作從最初的笨拙變得熟練。他會在我疼得睡不著時,握著我的手,一遍遍低聲說著「忍一忍」。他甚至會找來些有趣的話本,用他那並不算生動的語調,念給我聽。
他在用他笨拙的方式,試圖彌補,試圖靠近。
我們之間的話依然不多,但那種劍拔弩張的緊繃感,似乎真的在一點點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生死劫難後的疲憊,和一種小心翼翼的、試圖重新摸索彼此距離的平靜。
有時, 我會看著他專注批閱奏摺的側臉,看著燭光在他輪廓上投下的陰影, 想起他為我擋刀時的瘋狂,想起他抱著我痛哭時的絕望。
恨嗎?
似乎淡了。
愛嗎?
也談不上。
只是那冰封的心湖底下,或許真的有一線活水,在無人知曉處, 悄然開始流動。很慢, 很緩, 不知終點何方。
又過月余, 我的傷勢好了大半, 已能下床慢慢行走。
這日天氣晴好,秋禾扶著我到院中曬太陽。
坤寧宮庭院裡的菊花開得正好, 金燦燦一片。
宇文煜下朝過來,見到我在院中, 腳步頓了一下,隨即走過來,很自然地將一件披風搭在我肩上:「風大, 仔細著涼。」
我攏了攏披風, 沒有拒絕。
我們並肩站在廊下,看著滿院秋色,一時無話。
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帶著桂花殘留的甜香。
許久,他忽然極輕地開口,聲音融在風裡,幾乎聽不真切。
「婉寧, 」他喚我,目光看著遠處的菊花,側臉線條在光線下顯得有些柔和, 「等你好全了……朕陪你去江南看看吧。」
我微微一怔,轉過頭看他。
江南……那是他心上人「阿瑤」的所在。他曾那般心心念念, 甚至讓我替他傳信的地方。
他也轉過頭來, 目光沉靜地回視我, 裡面沒有了躲閃, 沒有了愧疚, 只剩下一種坦誠的、帶著些許歉然的平靜。
「不是因為她。」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 輕聲解釋道, 「只是覺得……你應該會喜歡那裡的山水。朕……也想看看,你喜歡的樣子。」
我的心, 像是被什麼東西極輕地撞了一下。不疼, 只是一種微微的酸脹。
他不再執著於那個虛無縹緲的幻影,而是試圖來看看真實的我。
這算不算……一種開始?
我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一片絢爛的秋菊,過了許久,極輕地應了一聲:
「……好。」
聲音消散在風裡,很輕,卻清晰。
他似乎鬆了口氣, 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下來。我們沒有再說話, 只是靜靜地並肩站著,享受著這劫後餘生、難得安寧的秋日暖陽。
細水長流。
水或許曾被污染, 被截斷,但只要源頭未絕,總有重新匯聚、緩緩流淌的一天。
至於最終流向何方……
且看來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