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實在蒼老了許多,花白的頭髮亂蓬蓬的,身上的衣裳灰撲撲的。
背也有些佝僂了,我鼻子一酸,還不等她看清我,我就撲到她身上去。
摟著她,像摟了一把乾柴,她乾枯的手摸上我的臉:「花兒,真是我的花兒,前些日子遇到那人說帶我見你,我生怕是騙子。」
她仔細揉著我的腦袋,摸著我的臉,拍著我的肩,一遍又一遍欣喜地確認。
她無比慶幸:「是騙子也認了,看你過得好我就踏實了。」
我掏出放到懷裡的荷包塞給我娘,裡面是我這些年攢的銀子。
她沒有收,而是從包袱里掏出一包乾菜,我最喜歡吃的乾菜。
她說來得倉促,只能準備這個。
又說銀子留給我傍身,若拿回去我爹定會追究緣由,會找上門來,她不想我與那個家再有瓜葛。
她看向一旁的雲隱,給他行了大禮:「多謝大人了,我們瓊花就是愛吃,不讓她餓著就好,她手腳笨,也請您多擔待,不要打罵她。」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最後摸摸我的臉蛋:「娘走了。」
我抱著乾菜哭得像個傻子,看著她一瘸一拐的背影越來越遠。
如果能像小時候那樣,跟在她身後回家多好。
那時候沒有弟弟,她的腳也是好的,走路健步如飛。
10.
我抱著乾菜回屋,王爺正端坐著喝茶。
我用袖子擦一把鼻涕眼淚,朝他福了福身:「多謝王爺找到我娘,我會好好記著您的恩,會報答您的。」
「怎麼報答?」
「當牛做馬,上刀山下火海……」
我閉著眼睛就隨便說,做丫鬟這麼多年,得了恩賜都是說這些話,我一點不磕巴。
王爺無奈一笑,拉過我的衣擺,將一塊通體溫潤的玉牌掛在我腰間。
「既然立了這麼大的誓,該給你個賞賜。」
又賞?王爺不應該先殺我泄憤嗎?怎麼一下子給我這麼多好處?
我摸著玉牌上的字:「執清?」
這是王爺的表字,如此貴重的東西,拿著都手軟。
「您不殺我了?」
「不是你說我們要好好活著嗎?」
10.
王爺醒來後一直在等什麼,直到王妃帶著重兵闖了進來。
那位溫吞的女子竟也有滿身肅殺之氣,她執劍走在眾兵前面。
王爺似乎料到她會來,特意坐在院子裡等她。
劍鋒在月光下閃著寒芒,王妃眼中恨意驟升:「說好留子寧一條命讓我帶走,謝執清你這樣讓我很難做。」
事態急轉直下,我原先以為王妃被六皇子誆騙了,沒想到這是她和王爺聯手做的一個局。
「你也太天真了,憑什麼覺得我會留他。」
王妃嗤笑一聲,眼波流轉,將閃著寒光的劍挪到了我脖子上。
「王爺自是好算計,步步都算定了,當初您說您沒有軟肋,看不上我們這些情情愛愛,如今呢?您算到您也會有個想護著的人嗎?」
冰冷的劍抵著我喉嚨,我腿已經軟了。
王爺臉色一下陰沉下來,他攥緊了手,兩個人就這麼對峙著,我一條小命就在他們一念之間。
劍鋒進了一寸,我聽到皮肉被刺破的聲音,我害怕得閉上眼睛,一個丫鬟的命是不會有人在乎的。
「住手!」王爺騰地站了起來。
他拽著我的手臂將我拉到身後:「你如此執著,讓你見見他也好,看看你為之拚死一搏的是什麼東西。」
見誰?六皇子的屍骨嗎?
我們穿過院子裡的假山,經過一處密道來到一處水牢。
黑暗中,趴在地上的人聽見動靜,掙扎著鐵鏈想靠近發出聲音的地方。
「五哥,是你嗎五哥,我真的錯了,是虞音那個妖精勾引我……一切都是她計劃的,是她放走你的側妃……是她教唆我……我斷然不敢害你啊。」
哐當,王妃手裡的劍掉在地上,下人將燭火靠近牢房裡的人,他被蒙住的眼睛感受到光,整個人往回瑟縮了一下。
王爺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六弟你又想錯了,是我讓王妃放走側妃的。」
這眼前的一切到底還有什麼是真的,六皇子沒有死!我捂住嘴想後退,後背撞上王爺堅硬的胸膛。
主子們的事盡數被我知道,我還有命活嗎?我剛剛都說不想來,王爺非要我來。
王妃接過下人手裡的燭火,照亮六皇子渴望求生的臉,也照清自己眼中含著的淚。
王爺慢悠悠開口:「我命人給他眼睛下了藥,他的眼睛很快就看不清東西了。」
六皇子只能聽見聲音,腦袋一直在轉:「五哥你在同誰說話,我看不見也沒什麼的,你讓我活著吧……我想活著。」
王妃伸出纖纖玉手,撩開他油膩污穢的頭髮,他感受到觸摸往後退了退:「誰?」
王妃垂眸落下一行淚,決絕又悽美,她粲然一笑朱唇輕啟:「看不見東西也好,往後跟在我身邊也能乖乖聽話。」
六皇子定住了,露出一副驚懼的表情:「虞……虞音?你為何在此?五哥?五哥?這是怎麼回事?」
他已經瀕臨崩潰,抱著自己的腦袋跪伏在地:「你們騙我?至始至終都在騙我?我得不到皇位,什麼都得不到,什麼都沒有!」
他哭得涕泗橫流,像個耍賴犯渾的孩子,在地上打滾,鐵鏈錚錚作響:「都是假的!為什麼都是假的?都欺我孤苦無依,都欺我!」
他太吵了,王爺抬了抬手,立馬有人進去將他打暈。
王妃看著他暈過去,收斂情緒轉身,面無表情道:「和離書三天後送到,我帶他走再不回京。」
王爺也很爽快地答應了,兩個人都沒什麼情感,好像交易的是幾兩銀子的買賣。
一行人往外走,我戰戰兢兢跟在後面,因為腿軟打了好幾個趔趄。
黑暗中有人牽起了我的手,王爺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來。
這似乎於禮不合,我想抽手,卻被對方死死鉗制住,掙扎無果,我放棄了。
想到剛剛王妃對六皇子的一往情深,我出聲安慰:
「王爺您放寬心,雖然王妃要走,但是您身子好了,何愁找不到心儀的女…唉唉喲!」
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我立刻閉嘴,看來他還是心存芥蒂。
「我本就無心這些情愛之事!」
「哦。那王爺能把我的手放開嗎?」
「你話多了。」
「哦。」
「謝謝你。」
「啊?」
出口越來越近,外面晨曦的微光透了進來,又是新的一天。
母妃死後,我慘遭六弟毒害,三年都是躺在床上度過。
前兩年完全沒有知覺,第三年開始有意識時,發現自己已經有了王妃和側妃。
天底下沒有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願意嫁給一個廢人,不過是迫於權勢。
而父皇之所以指婚,也並不是聽信沖喜的傳聞。
他只是需要一個傀儡,讓我成為眾矢之的,表面上把所有寵愛都傾斜給我,實際只是他不想立儲的藉口。
那些日子裡,我宛若一灘死肉,只需等慢慢腐壞生蛆,然後被人隨意丟棄。
躺在床上的第三年,六弟請旨來侍奉我。
然後每天和我的王妃纏綿悱惻,有時就手拉著手在我榻邊說情話。
有時,他一個人對著我宣洩藏著的苦悶,聽著他對母妃的污言穢語,我什麼都做不了。
某天他在我耳邊陰惻惻地笑:「皇兄真是可憐啊,側妃也被別人勾搭去了,你說你如此無用,不如死了好。」
我的確想死的,可我如今想死都不能,我動不了也開不了口。
六弟雖說這樣的話,可也不想我死,只是想看我受盡折磨。
就這麼無望地活著,唯一的變化是眼前一黑一亮,就知道又晃過一天。
直到之前照顧我的丫鬟,又哭哭啼啼回來,我記得別人叫她瓊花。
有這印象,是因為常常聽見她求人:「姐姐這個能給我吃嗎?」
「管事我能再吃一碗嗎?」
「我幫你幹活,你把饅頭給我吃吧。」
她似乎總是吃不飽,又什麼都肯干,好像只是為了那張嘴活著,遇到一點事就慌張得不知所措。
放在以前,我覺得這樣活著沒什麼意思,一個人怎麼能如此庸碌無為呢?
直到她說我們要好好活著,我仿佛被一雙手撥開重重迷霧,被她簡單粗暴地用一瓢水澆醒。
夜深人靜時,雲隱會帶著郎中來給我治病,這些年多虧他暗中蟄伏,我的病才會一點點好起來。
那時我已經能坐起來,只是礙於六弟的眼線, 只能繼續裝病。
雲隱來時, 瓊花正趴在一旁的小榻上呼呼大睡。
「主子要不解決了這個憨貨,我安排更貼心的人進來。」
於大計來說, 她是一個意外,知道了太多事應該解決掉, 可我做不到, 我許久沒見過如此鮮活的一個人了。
儘管她這個人小心思頗多, 會把照顧我的丫鬟支走,吃我的膳食, 會偷偷把糕點裝到自己口袋裡。
可她也會搬我去曬太陽,陪著我賞雨, 即使旁人說我沒有意識, 她也會跟我說話。
在她看來,側妃與侍衛是一對苦命鴛鴦, 他們兩心相悅,若沒有父皇指婚,應該做一對安穩幸福的尋常夫妻。
王妃亦有自己的苦衷, 她那般良善溫婉的女子不該在王府消耗一生, 更不該為六弟將真心付之一炬。
虞音可不止良善溫婉, 她自入王府就在為自己謀劃後路,雲隱能來救我也有她的相助。
我曾問過她,若六弟真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以她的手段自然也可以坐上皇后之位。
我在波雲詭譎的皇宮長大, 不得不多想一步,她十分坦然:「他睚眥必報,虛偽陰狠, 不適合做皇帝。」
「那你為何還要我留他一命?你還是喜歡他, 這些情情愛愛只會讓你作繭自縛。」
「誰縛誰還說不定呢, 我有能力助你,自然不會被他所控, 只是現在還覺得有些意趣, 想留著他逗個樂。」
那時我覺得這個通透的女子,不應該為了一個爛人如此。
現在我有些明白了, 大概是她莽撞愚鈍, 也覺得甚是可愛。
與王妃和離後, 我求了父皇,讓我去邊關封地做一個閒散王爺,也替瓊花求了個郡主之位。
我問她要不要做王妃,她猶豫了沒有答應, 她說她有很多想做的事,想好好讀書識字, 想做生意, 這件事得往後排。
雲隱氣不過,覺得我大可以再去求一道聖旨, 她還有不嫁的道理嗎?
可我不太願意,只要我在一日,她就永遠可以做自己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