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侯府兩年,我努力扮演著備受冷落的侯門兒媳。
白日抄經奉茶,夜晚卻將野心付諸筆墨。
高中進士那日,我留下和離書準備上任。
向來冷淡的夫君卻破門而入,將我禁錮在榻間。
「我就知道,讀書多了,心就野了。」
「罷了,今日給你個孩子,往後安心相夫教子便是。」
那一刻,我反而冷靜了。
他們怕女子清醒,便要用婚姻和生育來束縛。
可卻錯估了一個女人想要脫離後宅的決心。
那便是死,也絕不受掣肘。
01
江家來下聘那日,一抬又一抬聘禮將巷子塞得滿滿當當。
江浸墨騎著一匹白色的玉花驄進巷。
他穿了件天青色錦袍,眉眼生得極好。
引得左鄰右舍紛紛探出頭來張望。
我站在家門口的棗樹下迎他。
茶是早備下的明前龍井,素白的釉盞里浮著幾片嫩芽。
他接過時,眼神停留在杯沿,愣了一瞬。
杯口有個米粒大的缺口。
是去歲臘月,我滑倒在雪地里不慎磕的。
他輕輕放下茶盞,未喝一口,將禮單放在案几上便起了身。
「下個月初八過門,姑娘別誤了時辰。」
盧家只剩了我一介孤女,等同於空架子。
他看似關心,實則在提醒我,成婚那日別折了江家體面。
袖中,我的手幾乎攥得發白。
「這樁婚事,可是侯爺心甘情願的?」
他微微側身,聲音清冷,如寒潭碎玉。
「父母之命,豈可違抗?」
我從袖中取出那紙幾近褪色的婚書。
「當年老侯爺念我父親忠義,又憐惜我孤苦,故而以婚約為我作保。」
「盧家門楣低,原是高攀了這樁婚事,今日照鴻在此,自願解除這樁婚事。」
「你我二人,往後以兄妹相稱,豈不兩全?」
隨著我的話,他的眉頭驟然緊蹙。
「聘禮已過盧家門檻,姑娘此刻想反悔,是想讓滿朝文武指著江家的脊梁骨,說我們背信棄義,連個孤女都容不得?」
我看著他腰間掛著的雙魚玉佩,硃砂紅的穗子編得格外精巧。
「這穗子,是馮姑娘的手藝吧?」
「聽聞她知曉你不日成婚,病得水米不進,面對紅顏知己垂淚,侯爺難道不心痛嗎?」
他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滯,聲音硬得發冷。
「江某的事,不勞盧姑娘費心。」
江家來下聘之前,無人把這樁婚約放在眼裡。
在此之前,誰不知道江小侯爺與尚書府千金馮雪苓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至於我盧照鴻?
不過靠著父親忠心護主的微末功名,才勉強能讓人提起一嘴。
我本想著,主動退婚,既能成全江、盧兩家的體面,也不會破壞他和馮雪苓的感情。
從此兄妹相稱,兩全其美。
可他那句事既已出,豈能更改,叫我恍然大悟。
再兩全其美的事,終究敵不過世家門楣的體面。
驚艷才絕的江浸墨,不過爾爾。
02
新婚之夜,江浸墨帶著一身酒氣推門進來。
連合卺酒都未喝,便一頭栽倒在床上。
侍女們面面相覷,我擺擺手讓她們退下。
替他褪去沾滿酒氣的靴子時,我聽到他口中溢出一聲模糊的囈語Ťűⁱ。
「雪苓...」
我掖被角的手一頓,忽然覺得很可笑。
江浸墨啊江浸墨,你既能為了家族利益狠心斬斷情絲,又何必在醉夢中露出這般情態?
倒不如當初退了這婚約,全了你一世情深的名聲。
那時我尚以為,他真是為守老侯爺一諾千金,才忍痛娶我過門。
直到後來馮家被抄那日,一切忽然明了。
哪有什麼一諾千金?
不過是算準了家大廈將傾,借我這樁婚事徹底斷了馮雪苓的念想。
成婚後的日子,閒淡如水。
我與江浸墨可以說是相敬如冰。
真正壓在我頭上的,不過一個老夫人罷了。
她出身高門,最講究門第。
我這個六品編修之女,在她眼裡連府中豢養的畫眉鳥都不如。
成婚第二日請安,她便熱絡地拉住我的手,一口一句「我的兒」。
保養得宜的手指在我手掌的薄繭上輕輕摩挲。
我站得近,分明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絲嫌惡。
可她一出口,便是滿眼的憐惜。
「我的兒,這些年苦了你了,老侯爺走後,我這身體時好時壞,竟沒顧得上照應你。」
「如今你來了,咱們娘兒們作伴,我老婆子也不孤單了。」
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從今往後,晨昏定省的規矩,一樣也不能少了。
我垂眸應是,周全道。
「能侍奉母親,是照鴻修來的福分了。」
江母鬆開我的手,從腰間抽出繡著牡丹的帕子,狀若無意地擦了擦手。
又從案几上的托盤中拿出一個紅封,遞到我手裡。
「拿著,喜歡什麼便去買。」
新媳婦進門原本就有這一遭,我並不推辭,道了謝便接過。
紅封輕飄飄的。
如同我在江家的分量,薄如蟬翼。
一旁未說話的江浸墨起身撣撣灰塵。
「衙司還有公務,兒子就先告退了。」
他朝江母行了多個禮,並未看我。
江母眼中笑意加深。
「去忙吧,正好我與阿照說些體己話。」
江母看著江浸墨走遠,笑容淡了幾分,對胡嬤嬤吩咐道。
「去將華嚴經請來。」
轉身又對我笑道:「我年紀大了,就愛聽人念念佛經。阿照既通文墨,不如替我抄錄幾卷?」
我Ŧüₔ看著丫鬟捧來的經卷,足有半人高。
最上頭的一本上,還沾著一層灰塵,明顯是從倉庫里剛拿出來。
我恭敬福身:「謹遵母親吩咐。」
江母唇角閃過一絲得意。
除卻抄經書外,每日卯時嬤嬤便雷打不動地在門口敲門了。
到了江母房中時,她還未起身。
胡嬤嬤看似恭敬,眼神卻帶著幾分不屑。
「老夫人昨夜誦經到三更,這會兒還睡著。勞煩夫人先備著梳洗的熱水。」
我便要端著銅盆站在外間,等江母睡到自然醒。
江母講究,光是凈面就要換三遍水。
梳洗後才是用早膳。
我需得站在江母身側布菜。
夾得少了,胡嬤嬤便佯裝打趣,說我謹慎日子過慣了,捨不得給老夫人吃。
夾得多了,又說老夫人上了年紀,吃了不克化。
一頓早膳用了半個時辰,畢了還要伺候漱口。
等到了午膳,又是這樣一套流程。
待一切妥當,江母要午休時,她便會體貼地說。
「你也去用些吧,別餓壞了。」
等回到自己的院裡,桌上擺著的,不過是江母用剩的幾樣小菜。
03
到了午後,若江母要出門,便讓我去謄寫經書。
美其名曰修身養性。
若是無事,花樣便多了去了。
昨日讓我打幾十個壽位元組的絡子,今日又要吃金針鑲肉。
這些事本不該我做的。
可若江母提起,自有胡嬤嬤在一旁幫腔。
左不過一句:「夫人在家中未能盡孝雙親,來侯府正好補全遺憾。」
至於江浸墨,不過是個冷眼旁觀的看客。
偶爾在江母院裡碰見,眼神從我身上掠過,權如擺設。
江母從不帶我赴宴。
長安城卻早已傳開,說江老夫人待我如珠似寶,誇我是長安第一孝婦。
事已至此,我也算明了這一對母子的用意。
不帶我出去見客,旁人便只能聽她的一面之詞。
她越是把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日後休妻時越顯得江家仁至義盡。
府里給我的衣裳首飾,件件都是時新樣式,從不在穿戴上虧待我。
她們算準了我出身寒門,無依無靠。
只待兩年後我無所出,便可名正言順一紙休書。
屆時滿長安都會說,是江家厚道,連不能生育的媳婦都養了這些年。
賭的便是我出身寒門,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日,江母赴宴回府。
我早已準備好了香湯沐浴,還特意添了幾味安神的藥材。
「母親,這水溫可還合適?」
江母閉目養神,只微微頷首。
我執起玉梳,輕輕梳理她的長髮。
「母親,兒媳今日抄經,有一處不解。」
我從袖中取出謄抄的華嚴經,翻到標記處。
「這十地品中說譬如帝釋殿,珠網覆其上,不知作何解?」
「兒媳愚鈍,參悟不透,特來請教母親。」
江母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她哪裡懂什麼華嚴經,不過是挑了其中最長的一本。
她語氣支吾:「這個......」
我體貼道:「母親乏了,這些改日討論不遲。」
如今我早已經習慣卯時起床。
甚至更早。
胡嬤嬤還未來得及敲門,我便早已站在江母房中。
床帳內傳來江母的輕咳。
她向來淺眠,最忌人擾。
我佯裝未聞,輕手輕腳地走到衣架前,將今日要穿的衣裳一件件撫平。
「是誰?」
江母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倦意。
我立即掀開床帳,臉上堆滿殷切的笑。
「母親醒了?兒媳伺候您更衣。」
說罷已蹲下身,捧著繡襪候在床前。
她煩躁地睜開眼,入眼見到的卻是我殷切的眼神。
眼見她面色不虞,卻不能說我分毫,只能懨懨起身。
我張羅著給她更衣穿鞋襪,又攙扶起她親自伺候洗漱。
我像熬鷹一般,堅持早起晚睡,殷勤伺候,再隔三差五拿出華嚴經,問幾個她回答不了的問題。
不過個把月,她眼下的烏青便一日重過一日。
偏生我這番做派任誰都挑不出錯處。
畢竟,哪有婆母嫌棄媳婦太孝順的道理?
今日起身時,她剛要開口,我已捧來了漱口的青鹽。
「母親放心,水溫正好。」
我笑得溫婉,繼續道。
「兒媳昨日抄經時遇到菩薩十住品中一句『如月行空,清凈無礙』。」
「兒媳愚鈍,還望母親指點。」
江母的嘴角抽了抽。
這些日子來,每每我用佛經相詢,她都要絞盡腦汁應付。
今日終於熬不住了。
「我的兒,難為你這些日子服侍我,還要抽出時間謄抄經書。」
「禮佛理應心誠,不可三心二意,從明日起你便安心謄抄佛經,我這裡,三日一來便可。」
我佯裝惶恐:「這如何使得......」
「不必推辭。」她的語氣已有了些急促。
「府里這麼多下人,何須你日日操勞?府中藏書眾多,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儘管去文瀾閣查。」
我低眉順眼地應了聲是。
04
安遠侯府的文瀾閣聞名遐邇,藏書萬卷。
架上典籍排列得密密匝匝,最上面的書籍不染纖塵。
顯然是時常有人打理。
看著眼前整整齊齊的紫檀書架,我心中喜不勝收。
父親的藏書,早在陳家時我就已經看完。
有時候捉襟見肘,還要拉下臉皮賠笑借書。
如今得了三日一請安的寬限,時間忽然充裕起來。
晨起梳洗後,我便帶著筆墨來此。
佛經謄抄早已熟能生巧。
從前刻意放慢速度,如今運筆如飛,半日就能寫完三日的分量。
剩下的時光,我便在這浩瀚書海中潛心修習。
文瀾閣常年寂靜,除卻打掃書籍的僕人,鮮少有人踏足。
我花了整日功夫將書架一一檢視,腦海中便有了一張清晰的藏書圖。
這些書籍的版本比市井流傳的都要好,甚至很多都有註解。
只是從未想過,我會在文瀾閣與江浸墨搭上話。
這日我正伏案研讀「大學衍義」,忽覺頭頂光線一暗。
清冷的竹香飄入鼻腔。
「你一介女子,也讀這等書?」
我心頭一跳,硃筆在紙上洇開一團紅暈。
抬頭正對上江浸墨探究的目光。
「侯爺何時來的?」
我強裝鎮定,將寫滿批註的宣紙掩在書下。
他未回答我的話,目光落在我手邊的《大學衍義》上。
「母親讓你抄經,你倒看起旁的了?」
我合上書冊,淡淡道:「這幾日的佛經已謄抄完,閒來翻翻雜書罷了。」
「哦?可看出什麼門道了?」
我誠然道:「不過覺得這上面的註解有些新意,打發些時間。」
他眼中忽而有了一絲笑意。
「你們女子不都喜歡看話本嗎?雪苓從前最喜......」
話頓,他的語氣倏然轉冷。
「最裡面的左邊書架,有不少珍貴話本。」
「這些經世致用的書,不適合女子鑽研。」
待腳步聲遠去,我才緩緩展開方才掩住的宣紙,心中卻止不住冷笑。
這世間禮法,向來將女子囿於深閨,視相夫教子為天職。
可同樣是七尺之軀,為何男子可登廟堂之高,女子卻只能困守灶台之側?
這些紈絝子弟,憑藉祖上蔭蔽衣食無憂。
終日流連秦樓楚館。
而我自小寒窗,熟讀四書五經。
論才學,論心志,我何曾遜色於他們半分?
當今聖上早已開明,允女子參加科考。
朝堂之上雖多為鬚眉,卻也漸有巾幗身影。
倒不如借這侯府之勢,成就自己的青雲之志。
05
因著我在文瀾閣待得時間過長。
不知不覺間,我與江浸墨在此偶遇的次數竟比府中其他地方加起來還要多。
京兆府公務繁忙,他隔三差五便要來找卷宗。
我與他隔著好幾層書架的案幾,聽見他步履匆匆,低聲念叨。
「玄武街灃惠巷,劉七寶,蔣福林...」
我聽著如蒼蠅念經,忍不住道。
「第三排,右手往上數第五格。」
翻書聲戛然而止。
片刻後,木梯吱呀作響。
腳步聲漸近,案幾前投下一片陰影。
「你如何知曉這一卷宗所在?」
我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頁。
「常來常往,自然記得。」
他語氣透著驚訝。
「不過三月,你竟將文瀾閣的藏書位置都記下了?」
我沒有反駁,手中書籍又翻一頁。
半晌,頭頂陰影忽然變濃。
「《昭明文選》?你倒是專挑男子愛讀的書看。」
我反問道:「書還分男女不成?」
他一時語塞,若有所思道。
「倒也是,令尊是編修,你愛讀書也屬尋常。」
說著忽然來了興致,徑直在我對面坐下。
「既如此,我考考你如何?」
我合上書卷,抬頭看向他。
「考什麼?」
他展開手中卷宗,轉到我跟前。
「這樁案子,你可有見解?」
我一目十行看完,發現案情還頗有些複雜。
「劉家稱祖傳菜園東西寬十二丈,但按現存地契記載,實際只有九丈。這三丈之差,正是爭議所在。」
「只需要找出原始地契,是非便可明了。」
江浸墨眼中閃過一絲失望。
「先帝在位時圈地混亂,許多地契記載不清,如今聖上整頓地政,這類糾紛已積壓數十樁。」
「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搞得人頗為頭疼。」
看著他兀自懊惱的神色,有了幾分鮮活的人味兒。
我忍不住道:「其實有個法子。」
「灃惠巷有一口老井,是前朝大隆年間所鑿,井上刻有與尚武門的間距,當地人多以此為界碑。」
「若能找到此井......」
「便可推算出是誰在說謊!」
他猛然起身,眼中精光乍現:「我這就去兵部借調玄武街輿圖。」
他腳步走得急匆匆,卻多了幾分輕快。
又到了三日一問安的時間。
我正服侍江母用完早膳,便見江浸墨來請安。
他的官袍下擺沾著晨露,眼下泛著淡淡的青色。
江母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拉著他坐下。
「你這孩子,何苦這般拚命,左不過有侯爵在......」
「母親!」江浸墨打斷道。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這樣的話,以後不可再說。」
屋內霎時一靜。
江母自知說錯了話,卻有些掛不住面子。
轉身對著我有些不耐煩道。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來布菜。」
我執筷的手微微一頓,正要夾起一塊水晶蝦仁,卻聽江浸墨忽然開口。
「坐下一起吧。」
話一出,江母愣了,我也愣了。
我垂手請辭:「照鴻不敢僭越。」
他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傲氣。
「我讓你坐。」
四個字,擲地有聲。
江母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再言。
06
這是我嫁入侯府一年來,頭一次與他們母子同桌用膳。
江母面色不虞,卻不好發作,捏著繡帕掩唇輕咳一聲。
胡嬤嬤立刻會意,接過銀箸開始布菜。
江浸墨碗中堆滿了火腿煨筍、蟹粉獅子頭這樣的精緻葷菜。
而我的碗里,卻只有幾片裝飾用的雕花百合和筍片。
膳畢,我剛要起身伺候,江母卻破天荒地擺擺手。
「這裡不用你伺候了,回去歇著吧。」
想必是江浸墨這番做派,讓江母察覺到了不尋常。
午後文瀾閣內,我正埋首書卷,忽聞門軸輕響。
文瀾閣的門被推開,我未抬頭,也知道江浸墨來了。
抬頭時,一包油紙包已落在案頭,香氣四溢。
「路過玄武街,順手買的。」
他別過臉去,聲音有些不自在:「算是謝你上次為我解惑。」
我解開油紙,四個生煎包金黃酥脆,芝麻香氣撲鼻。
「堂堂侯爺,竟然也吃這個?」
他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侯爺就不是人了?還不是吃的五穀雜糧。」
「以往衙司忙時,饅頭就鹹菜也是常事。」
這句話倒讓我對他有了些改觀。
我包好油紙正要離開,卻被他叫住。
「你去哪兒?」
我指了指手中的吃食。
「墨香之地,豈容油煙玷污?」
坐在石階上吃完生煎,我特意等身上味道散盡才返回。
閣內,江浸墨已在對面案幾前坐定,正專心看卷宗。
我輕手輕腳取了《四書章句集注》,繞到了左側的書案。
整整一個下午,閣內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待我從書中抬起眼時,他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第二日去文瀾閣時,我因著從前的習慣,直接去了右邊常坐的書案。
路過時正巧看到敞開的一冊卷宗。
腳步正頓,卻聽門被再度推開,慌忙之中嚇了我一跳。
連同手上的書籍都掉到了地上。
江浸墨站在門口,目光在我與卷宗之間轉了個來回。
「這個案子,你覺得當如何判?」
我拾起書籍,走向另一邊。
「此案案情明朗,想必侯爺心中已有定論。」
他跟在我身後,徑直坐在左手邊書案。
「本侯想聽你的見解。」
我抬眸與他四目相對:「那侯爺如何想?」
他幾乎不假思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我輕輕搖頭。
「可卷宗上寫得明白,這丈夫是醉酒後自己跌入池塘溺亡。」
「若真要論罪,該怪他平日酗酒無度,以至步履虛浮才是。」
他嘴唇抿起,微微有些不悅。
「妻子明知丈夫酒後易怒,為何不避?見其落水,為何不救?」
我心中冷笑。
「弗律明載,丈夫毆打妻子至折傷以上,減二等罪,侯爺可知這減二等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同樣把人打得骨折,若是丈夫打妻子,只需受常人三分之一的刑罰。」
「這夫人左臂骨裂未愈,右邊肋骨有三處舊傷,渾身上下布滿鞭痕,侯爺覺得,她該往何處避?能往何處躲?」
江浸墨的眼中已然有些思忖。
我繼續道:「更可笑的是,案卷里竟然寫著夫妻爭執,婦人未及時勸阻。」
「同樣是血肉之軀,為何不寫丈夫未收斂脾性,憑什麼女子挨打就是天經地義,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荒謬!」他倏然打斷,起身俯視著我。
「男帥女,女從男,夫婦之義也。丈夫為天,妻子為地,這本就是亘古不變的綱常倫理。婦人見死不救,已是悖逆人倫,你竟還妄想替她開脫?」
「侯爺已有決斷,為何又來問我?」
07
我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我今日所言,不過是為那婦人討個公道。天下千千萬萬的女子,誰願意日日活在拳腳之下?」
江浸墨臉色鐵青:「你一介婦人,有何顏面代表天下女子?」
我仰頭看著他的眼,窗外驚雷閃爍,吹滅了桌案上的蠟燭。
「侯爺說我不能代表天下女子,可這天下,總該有人為她們說句公道話。」
「聖上親頒詔令,廢除妻告夫先笞二十的舊律,允女子自請和離,難道九五之尊,也是在為她們開脫不成?」
我起身關上窗戶,暴雨裹挾著水霧撲面而來。
「侯爺生在錦繡堆里,不知道巷口賣花的王婆子,丈夫酗酒兒子好賭,隔三差五便被父子倆打得鼻青臉腫。」
「繡房裡的許多繡娘,寒冬臘月還要用凍裂的手給人縫補,就為了多賺幾文錢補貼家用。」
「侯爺曾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可這江山社稷的安穩,何嘗不是系在天下萬千女子身上?」
燭火倏然熄滅,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昏暗。
他的臉隱沒在陰影里,只能看到他緊繃的下巴。
雨漸漸大了,他沉默良久,終是不發一言走了出去。
三日後,這樁案子在京兆府宣判。
那婦人被判了腰斬,血濺菜市口。
聽聞活生生疼了一盞茶的時間,掙扎著抬起頭,不甘心道。
「我做鬼...也要看著..這世道...」
我與江浸墨又回到了從前疏離的模樣。
晨昏定省,我依舊恭敬地站在江母身側布菜。
江母眼中帶著幾分得色,時不時用眼角餘光瞥向自己的兒子。
待退下後,我聽見江母低聲的語氣中掩飾不住欣喜。
「為娘已為你選好了幾位高門續弦,再忍些時日......」
「母親...」
江浸墨倏然打斷,後面說的話,已然低不可聞。
我緩步離開,心中何嘗不是同樣的念頭。
再忍些時日。
待到春闈放榜,我自有一方天地。
文瀾閣里,我們默契地避開了彼此。
只是時常能感受到書架後若有若無的視線,我只當不知。
直到馮尚書被抄家那日,整個長安都為之轟動。
這是聖上自登基以來,第一次修剪世家枝蔓。
據說搜出來的金銀珠寶、名人字畫,堆滿了三個院子。
若是充作軍費,只怕夠養活幾萬士兵。
聖上的手段溫和。
只抄家,不流放,另賜百兩,允他們回老家頤養天年。
只是...回老家的是馮家夫婦及其兩個兒子。
留下的,卻是與江浸墨有過糾纏的馮雪苓。
我原以為馮雪苓入府,多少也是個良妾。
不成想一青簾小轎從側門抬進來,竟然只做了個貼身丫鬟。
江浸墨又一次踏入文瀾閣時,身邊多了一個馮雪苓。
門一打開,便傳來少女的嬌呼。
「哇,這裡好大呀,怪不得江哥哥這麼有才學,不像我,成日只會看些閒書。」
放話本的書架在最左邊,原是不用經過我這裡的。
可江浸墨卻帶著馮雪苓,刻意經過我的案幾。
「喂,你是哪個院的丫鬟,怎麼見了侯爺也不行禮?」
不請安的日子,我幾乎都打扮得極為素凈。
被人認成丫鬟也不奇怪。
我抬頭,看見的便是一個面若銀盤,杏眼紅腮的女子。
雖然穿著府內一等丫鬟的服制,可細看之下腰身卻是裁剪過的。
頭上戴著俏皮的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顫動。
08
我緩緩擱下手中的狼毫,起身行了一禮。
「請侯爺安。」
說罷,又坐下開始謄抄佛經。
頭頂嬌俏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這丫鬟是怎麼當差的?還不快去給侯爺上茶。」
「對了,再端兩盤桂花糕上來。」
我垂眸不語,筆尖在宣紙上懸停,聽見江浸墨的聲音冷得像冰。
「還不快去?」
我深吸一口氣。
為了這滿屋的典籍,為了那些尚未讀完的策論,我忍。
待我端著茶點回來時,二人已占據了我原先的座位。
馮雪苓正拿著我的筆,在方才謄抄的經書上胡亂添了兩行。
「這都是什麼呀,讀都讀不懂,好生無聊。」
說罷,將筆啪地一聲擲在經卷上。
濃墨瞬間暈開。
我慌忙放下托盤,去拿經卷,卻不慎將毛筆落在她的衣裙上。
馮雪苓尖叫著跳起來。
「你這丫鬟怎麼毛手毛腳的,想死嗎!」
說罷又拽著江浸墨衣袖,眼淚懸在睫毛上。
「江哥哥,你看她!一定是你平時太過縱容,所以慣得這些下人都無法無天了。」
她眼中含淚,巴掌大的小臉漲得通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浸墨的目光在我和經卷之間掃過,最後落在馮雪苓裙擺的墨漬上。
「跪下。」
他聲音很輕,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死死攥住經卷邊緣,指節發痛卻渾然不覺。
我在心底質問,憑什麼?
可當我抬頭望向四周林立的書架,那些還未讀完的策論和孤本。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我有一萬種方法反駁,可卻再沒辦法進文瀾閣的門。
手指死死捏住冊子,已然有些痛。
我緩緩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禮。
「奴婢失手污了姑娘衣裙,請姑娘責罰。」
馮雪苓用絹帕掩著唇角,輕哼一聲。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裁剪衣服的錢,就在你月錢里扣。」
又拿起手邊的話本扔到我面前。
「今天就罰你給我把這本書讀完。」
江浸墨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親昵地刮過她的鼻尖。
「就你鬼主意多。」
他起身,衣袍從我膝前掃過。
「你且在這裡聽著,我去旁邊看案卷,晚些時候讓人給你送些料子過去。」
閣內重歸寂靜,只余我乾澀的誦讀聲。
快要讀完時,窗外已是日影西斜。
馮雪苓掩面,聲音哽咽。
「昭順公主太慘了,為什麼不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哭聲引來了江浸墨。
他快步走來,甚至沒問緣由便對著我命令。
「道歉。」
我跪在地上,膝蓋早已失去知覺。
硬生生忍住了將手中話本摔到他臉上的衝動。
他的聲音又沉了幾分,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我說了,道歉。」
就在我咬緊牙關準備屈服時,馮雪苓突然拽住他的衣袖。
「不是的...是阿苓自己難過。」
她抽抽搭搭地仰起臉,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這故事讓我想起...想起我們...」
我心底瞭然,這是馮雪苓借著話本試探江浸墨的心意。
江浸墨身形微僵,替馮雪苓擦去淚珠,只道。
「餓了吧,江哥哥帶你去吃東西。」
二人相攜離去的背影被夕陽拉得很長。
屋內重新回歸安靜。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我揉了揉沒有知覺的膝蓋。
看來今夜得加快一些,才能補全這三日的經書。
不然明日讀書的進度又趕不上了。
我伏在桌案上,借著微弱的燭火,從被墨跡沾染之處重新謄抄。
筆下越寫越快,手卻越寫越穩。
就連門被何時打開的都不知道。
09
墨香中忽然混入一絲熟悉的香氣。
一個油紙包被輕輕放在案頭,生煎的焦香頓時瀰漫開來。
「吃些吧。」
手腕微顫,一滴墨險些落在紙上。
「不必了,多謝侯爺。」
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
「為何今日不說出你的身份?」
「這不是侯爺允許的嗎?」
燭光只能照見他半邊輪廓。
黑暗中,只聽見他的呼吸聲陡然加重。
「那你就不能主動些,非要像個木頭人似的任人擺布?」
荒謬至極。
白日裡冷眼旁觀的人是他,如今深夜前來質問的也是他。
我擱下筆,看著他盛怒的眼神。
「侯爺究竟想要什麼?若想看妾身反抗,下次我掀了桌子便是。」
黑暗中傳出幾分咬牙切齒的聲音。
「你這女人,簡直...不可理喻!」
木門被狠狠摔響,震得案上燭火劇烈搖晃。
我看著燭火下散發香味的生煎。
想起那日他說的那句「侯爺就不是人了?」的神情。
如今想來,會為市井小食駐足的江浸墨,或許只是我的一場幻覺。
一滴墨差點不受控制地落在紙上,我慌忙挪開。
墨汁滴落在我的衣裙上。
只可惜,無人為我做主。
這一夜,我伏案至四更天。
走出文瀾閣時,天已經快亮了。
油紙包里的生煎已經發硬,我順手拿起來丟給了後院的老黃狗。
回到房中,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
可剛一沾枕,眼前便浮現出策論里的段落,連夢中都是鋪天蓋地的文章。
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又驚醒了。
囫圇吃了些菜,便匆匆去了文瀾閣。
父親走後,再無人為我指點文章。
雖然聖上開了女科,可長安城能教女子應試的學堂屈指可數,束脩更是貴得驚人。
可我深知「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的道理。
只要我讀得足夠多,練得足夠多。
考場上,便能有我的一席之地。
江浸墨對馮雪苓極好,好幾次路過花園時,便聽到她黃鸝鳥般的笑聲。
或是追著蝴蝶,或是倚在涼亭里翻看新出的話本。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
江母曾經對馮雪苓有多好,如今就對她有多厭惡。
在她看來,罪臣之女是會拖累自己兒子的。
聽聞馮尚書在老家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五十歲的人了,還得下地務農。
而馮雪苓因為有江浸墨的打點,得以留在長安城。
世家之間消息互通,這事根本瞞不住。
一段時日,江母戰戰兢兢,生怕自己兒子惹了上位不快。
可聖上在朝堂上借江浸墨的政績,誇讚了他有情有義。
江母這才鬆了口氣。
無非就是養個閒人罷了,只要不出現在江母面前,她便裝作視而不見。
兩載之期將至。
弗律明載,為妻兩年無所出便可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