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鴻完整後續

2025-10-05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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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入侯府兩年,我努力扮演著備受冷落的侯門兒媳。

白日抄經奉茶,夜晚卻將野心付諸筆墨。

高中進士那日,我留下和離書準備上任。

向來冷淡的夫君卻破門而入,將我禁錮在榻間。

「我就知道,讀書多了,心就野了。」

「罷了,今日給你個孩子,往後安心相夫教子便是。」

那一刻,我反而冷靜了。

他們怕女子清醒,便要用婚姻和生育來束縛。

可卻錯估了一個女人想要脫離後宅的決心。

那便是死,也絕不受掣肘。

01

江家來下聘那日,一抬又一抬聘禮將巷子塞得滿滿當當。

江浸墨騎著一匹白色的玉花驄進巷。

他穿了件天青色錦袍,眉眼生得極好。

引得左鄰右舍紛紛探出頭來張望。

我站在家門口的棗樹下迎他。

茶是早備下的明前龍井,素白的釉盞里浮著幾片嫩芽。

他接過時,眼神停留在杯沿,愣了一瞬。

杯口有個米粒大的缺口。

是去歲臘月,我滑倒在雪地里不慎磕的。

他輕輕放下茶盞,未喝一口,將禮單放在案几上便起了身。

「下個月初八過門,姑娘別誤了時辰。」

盧家只剩了我一介孤女,等同於空架子。

他看似關心,實則在提醒我,成婚那日別折了江家體面。

袖中,我的手幾乎攥得發白。

「這樁婚事,可是侯爺心甘情願的?」

他微微側身,聲音清冷,如寒潭碎玉。

「父母之命,豈可違抗?」

我從袖中取出那紙幾近褪色的婚書。

「當年老侯爺念我父親忠義,又憐惜我孤苦,故而以婚約為我作保。」

「盧家門楣低,原是高攀了這樁婚事,今日照鴻在此,自願解除這樁婚事。」

「你我二人,往後以兄妹相稱,豈不兩全?」

隨著我的話,他的眉頭驟然緊蹙。

「聘禮已過盧家門檻,姑娘此刻想反悔,是想讓滿朝文武指著江家的脊梁骨,說我們背信棄義,連個孤女都容不得?」

我看著他腰間掛著的雙魚玉佩,硃砂紅的穗子編得格外精巧。

「這穗子,是馮姑娘的手藝吧?」

「聽聞她知曉你不日成婚,病得水米不進,面對紅顏知己垂淚,侯爺難道不心痛嗎?」

他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滯,聲音硬得發冷。

「江某的事,不勞盧姑娘費心。」

江家來下聘之前,無人把這樁婚約放在眼裡。

在此之前,誰不知道江小侯爺與尚書府千金馮雪苓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至於我盧照鴻?

不過靠著父親忠心護主的微末功名,才勉強能讓人提起一嘴。

我本想著,主動退婚,既能成全江、盧兩家的體面,也不會破壞他和馮雪苓的感情。

從此兄妹相稱,兩全其美。

可他那句事既已出,豈能更改,叫我恍然大悟。

再兩全其美的事,終究敵不過世家門楣的體面。

驚艷才絕的江浸墨,不過爾爾。

02

新婚之夜,江浸墨帶著一身酒氣推門進來。

連合卺酒都未喝,便一頭栽倒在床上。

侍女們面面相覷,我擺擺手讓她們退下。

替他褪去沾滿酒氣的靴子時,我聽到他口中溢出一聲模糊的囈語Ťűⁱ。

「雪苓...」

我掖被角的手一頓,忽然覺得很可笑。

江浸墨啊江浸墨,你既能為了家族利益狠心斬斷情絲,又何必在醉夢中露出這般情態?

倒不如當初退了這婚約,全了你一世情深的名聲。

那時我尚以為,他真是為守老侯爺一諾千金,才忍痛娶我過門。

直到後來馮家被抄那日,一切忽然明了。

哪有什麼一諾千金?

不過是算準了家大廈將傾,借我這樁婚事徹底斷了馮雪苓的念想。

成婚後的日子,閒淡如水。

我與江浸墨可以說是相敬如冰。

真正壓在我頭上的,不過一個老夫人罷了。

她出身高門,最講究門第。

我這個六品編修之女,在她眼裡連府中豢養的畫眉鳥都不如。

成婚第二日請安,她便熱絡地拉住我的手,一口一句「我的兒」。

保養得宜的手指在我手掌的薄繭上輕輕摩挲。

我站得近,分明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絲嫌惡。

可她一出口,便是滿眼的憐惜。

「我的兒,這些年苦了你了,老侯爺走後,我這身體時好時壞,竟沒顧得上照應你。」

「如今你來了,咱們娘兒們作伴,我老婆子也不孤單了。」

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從今往後,晨昏定省的規矩,一樣也不能少了。

我垂眸應是,周全道。

「能侍奉母親,是照鴻修來的福分了。」

江母鬆開我的手,從腰間抽出繡著牡丹的帕子,狀若無意地擦了擦手。

又從案几上的托盤中拿出一個紅封,遞到我手裡。

「拿著,喜歡什麼便去買。」

新媳婦進門原本就有這一遭,我並不推辭,道了謝便接過。

紅封輕飄飄的。

如同我在江家的分量,薄如蟬翼。

一旁未說話的江浸墨起身撣撣灰塵。

「衙司還有公務,兒子就先告退了。」

他朝江母行了多個禮,並未看我。

江母眼中笑意加深。

「去忙吧,正好我與阿照說些體己話。」

江母看著江浸墨走遠,笑容淡了幾分,對胡嬤嬤吩咐道。

「去將華嚴經請來。」

轉身又對我笑道:「我年紀大了,就愛聽人念念佛經。阿照既通文墨,不如替我抄錄幾卷?」

我Ŧüₔ看著丫鬟捧來的經卷,足有半人高。

最上頭的一本上,還沾著一層灰塵,明顯是從倉庫里剛拿出來。

我恭敬福身:「謹遵母親吩咐。」

江母唇角閃過一絲得意。

除卻抄經書外,每日卯時嬤嬤便雷打不動地在門口敲門了。

到了江母房中時,她還未起身。

胡嬤嬤看似恭敬,眼神卻帶著幾分不屑。

「老夫人昨夜誦經到三更,這會兒還睡著。勞煩夫人先備著梳洗的熱水。」

我便要端著銅盆站在外間,等江母睡到自然醒。

江母講究,光是凈面就要換三遍水。

梳洗後才是用早膳。

我需得站在江母身側布菜。

夾得少了,胡嬤嬤便佯裝打趣,說我謹慎日子過慣了,捨不得給老夫人吃。

夾得多了,又說老夫人上了年紀,吃了不克化。

一頓早膳用了半個時辰,畢了還要伺候漱口。

等到了午膳,又是這樣一套流程。

待一切妥當,江母要午休時,她便會體貼地說。

「你也去用些吧,別餓壞了。」

等回到自己的院裡,桌上擺著的,不過是江母用剩的幾樣小菜。

03

到了午後,若江母要出門,便讓我去謄寫經書。

美其名曰修身養性。

若是無事,花樣便多了去了。

昨日讓我打幾十個壽位元組的絡子,今日又要吃金針鑲肉。

這些事本不該我做的。

可若江母提起,自有胡嬤嬤在一旁幫腔。

左不過一句:「夫人在家中未能盡孝雙親,來侯府正好補全遺憾。」

至於江浸墨,不過是個冷眼旁觀的看客。

偶爾在江母院裡碰見,眼神從我身上掠過,權如擺設。

江母從不帶我赴宴。

長安城卻早已傳開,說江老夫人待我如珠似寶,誇我是長安第一孝婦。

事已至此,我也算明了這一對母子的用意。

不帶我出去見客,旁人便只能聽她的一面之詞。

她越是把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日後休妻時越顯得江家仁至義盡。

府里給我的衣裳首飾,件件都是時新樣式,從不在穿戴上虧待我。

她們算準了我出身寒門,無依無靠。

只待兩年後我無所出,便可名正言順一紙休書。

屆時滿長安都會說,是江家厚道,連不能生育的媳婦都養了這些年。

賭的便是我出身寒門,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日,江母赴宴回府。

我早已準備好了香湯沐浴,還特意添了幾味安神的藥材。

「母親,這水溫可還合適?」

江母閉目養神,只微微頷首。

我執起玉梳,輕輕梳理她的長髮。

「母親,兒媳今日抄經,有一處不解。」

我從袖中取出謄抄的華嚴經,翻到標記處。

「這十地品中說譬如帝釋殿,珠網覆其上,不知作何解?」

「兒媳愚鈍,參悟不透,特來請教母親。」

江母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她哪裡懂什麼華嚴經,不過是挑了其中最長的一本。

她語氣支吾:「這個......」

我體貼道:「母親乏了,這些改日討論不遲。」

如今我早已經習慣卯時起床。

甚至更早。

胡嬤嬤還未來得及敲門,我便早已站在江母房中。

床帳內傳來江母的輕咳。

她向來淺眠,最忌人擾。

我佯裝未聞,輕手輕腳地走到衣架前,將今日要穿的衣裳一件件撫平。

「是誰?」

江母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倦意。

我立即掀開床帳,臉上堆滿殷切的笑。

「母親醒了?兒媳伺候您更衣。」

說罷已蹲下身,捧著繡襪候在床前。

她煩躁地睜開眼,入眼見到的卻是我殷切的眼神。

眼見她面色不虞,卻不能說我分毫,只能懨懨起身。

我張羅著給她更衣穿鞋襪,又攙扶起她親自伺候洗漱。

我像熬鷹一般,堅持早起晚睡,殷勤伺候,再隔三差五拿出華嚴經,問幾個她回答不了的問題。

不過個把月,她眼下的烏青便一日重過一日。

偏生我這番做派任誰都挑不出錯處。

畢竟,哪有婆母嫌棄媳婦太孝順的道理?

今日起身時,她剛要開口,我已捧來了漱口的青鹽。

「母親放心,水溫正好。」

我笑得溫婉,繼續道。

「兒媳昨日抄經時遇到菩薩十住品中一句『如月行空,清凈無礙』。」

「兒媳愚鈍,還望母親指點。」

江母的嘴角抽了抽。

這些日子來,每每我用佛經相詢,她都要絞盡腦汁應付。

今日終於熬不住了。

「我的兒,難為你這些日子服侍我,還要抽出時間謄抄經書。」

「禮佛理應心誠,不可三心二意,從明日起你便安心謄抄佛經,我這裡,三日一來便可。」

我佯裝惶恐:「這如何使得......」

「不必推辭。」她的語氣已有了些急促。

「府里這麼多下人,何須你日日操勞?府中藏書眾多,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儘管去文瀾閣查。」

我低眉順眼地應了聲是。

04

安遠侯府的文瀾閣聞名遐邇,藏書萬卷。

架上典籍排列得密密匝匝,最上面的書籍不染纖塵。

顯然是時常有人打理。

看著眼前整整齊齊的紫檀書架,我心中喜不勝收。

父親的藏書,早在陳家時我就已經看完。

有時候捉襟見肘,還要拉下臉皮賠笑借書。

如今得了三日一請安的寬限,時間忽然充裕起來。

晨起梳洗後,我便帶著筆墨來此。

佛經謄抄早已熟能生巧。

從前刻意放慢速度,如今運筆如飛,半日就能寫完三日的分量。

剩下的時光,我便在這浩瀚書海中潛心修習。

文瀾閣常年寂靜,除卻打掃書籍的僕人,鮮少有人踏足。

我花了整日功夫將書架一一檢視,腦海中便有了一張清晰的藏書圖。

這些書籍的版本比市井流傳的都要好,甚至很多都有註解。

只是從未想過,我會在文瀾閣與江浸墨搭上話。

這日我正伏案研讀「大學衍義」,忽覺頭頂光線一暗。

清冷的竹香飄入鼻腔。

「你一介女子,也讀這等書?」

我心頭一跳,硃筆在紙上洇開一團紅暈。

抬頭正對上江浸墨探究的目光。

「侯爺何時來的?」

我強裝鎮定,將寫滿批註的宣紙掩在書下。

他未回答我的話,目光落在我手邊的《大學衍義》上。

「母親讓你抄經,你倒看起旁的了?」

我合上書冊,淡淡道:「這幾日的佛經已謄抄完,閒來翻翻雜書罷了。」

「哦?可看出什麼門道了?」

我誠然道:「不過覺得這上面的註解有些新意,打發些時間。」

他眼中忽而有了一絲笑意。

「你們女子不都喜歡看話本嗎?雪苓從前最喜......」

話頓,他的語氣倏然轉冷。

「最裡面的左邊書架,有不少珍貴話本。」

「這些經世致用的書,不適合女子鑽研。」

待腳步聲遠去,我才緩緩展開方才掩住的宣紙,心中卻止不住冷笑。

這世間禮法,向來將女子囿於深閨,視相夫教子為天職。

可同樣是七尺之軀,為何男子可登廟堂之高,女子卻只能困守灶台之側?

這些紈絝子弟,憑藉祖上蔭蔽衣食無憂。

終日流連秦樓楚館。

而我自小寒窗,熟讀四書五經。

論才學,論心志,我何曾遜色於他們半分?

當今聖上早已開明,允女子參加科考。

朝堂之上雖多為鬚眉,卻也漸有巾幗身影。

倒不如借這侯府之勢,成就自己的青雲之志。

05

因著我在文瀾閣待得時間過長。

不知不覺間,我與江浸墨在此偶遇的次數竟比府中其他地方加起來還要多。

京兆府公務繁忙,他隔三差五便要來找卷宗。

我與他隔著好幾層書架的案幾,聽見他步履匆匆,低聲念叨。

「玄武街灃惠巷,劉七寶,蔣福林...」

我聽著如蒼蠅念經,忍不住道。

「第三排,右手往上數第五格。」

翻書聲戛然而止。

片刻後,木梯吱呀作響。

腳步聲漸近,案幾前投下一片陰影。

「你如何知曉這一卷宗所在?」

我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頁。

「常來常往,自然記得。」

他語氣透著驚訝。

「不過三月,你竟將文瀾閣的藏書位置都記下了?」

我沒有反駁,手中書籍又翻一頁。

半晌,頭頂陰影忽然變濃。

「《昭明文選》?你倒是專挑男子愛讀的書看。」

我反問道:「書還分男女不成?」

他一時語塞,若有所思道。

「倒也是,令尊是編修,你愛讀書也屬尋常。」

說著忽然來了興致,徑直在我對面坐下。

「既如此,我考考你如何?」

我合上書卷,抬頭看向他。

「考什麼?」

他展開手中卷宗,轉到我跟前。

「這樁案子,你可有見解?」

我一目十行看完,發現案情還頗有些複雜。

「劉家稱祖傳菜園東西寬十二丈,但按現存地契記載,實際只有九丈。這三丈之差,正是爭議所在。」

「只需要找出原始地契,是非便可明了。」

江浸墨眼中閃過一絲失望。

「先帝在位時圈地混亂,許多地契記載不清,如今聖上整頓地政,這類糾紛已積壓數十樁。」

「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搞得人頗為頭疼。」

看著他兀自懊惱的神色,有了幾分鮮活的人味兒。

我忍不住道:「其實有個法子。」

「灃惠巷有一口老井,是前朝大隆年間所鑿,井上刻有與尚武門的間距,當地人多以此為界碑。」

「若能找到此井......」

「便可推算出是誰在說謊!」

他猛然起身,眼中精光乍現:「我這就去兵部借調玄武街輿圖。」

他腳步走得急匆匆,卻多了幾分輕快。

又到了三日一問安的時間。

我正服侍江母用完早膳,便見江浸墨來請安。

他的官袍下擺沾著晨露,眼下泛著淡淡的青色。

江母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拉著他坐下。

「你這孩子,何苦這般拚命,左不過有侯爵在......」

「母親!」江浸墨打斷道。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這樣的話,以後不可再說。」

屋內霎時一靜。

江母自知說錯了話,卻有些掛不住面子。

轉身對著我有些不耐煩道。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來布菜。」

我執筷的手微微一頓,正要夾起一塊水晶蝦仁,卻聽江浸墨忽然開口。

「坐下一起吧。」

話一出,江母愣了,我也愣了。

我垂手請辭:「照鴻不敢僭越。」

他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傲氣。

「我讓你坐。」

四個字,擲地有聲。

江母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再言。

06

這是我嫁入侯府一年來,頭一次與他們母子同桌用膳。

江母面色不虞,卻不好發作,捏著繡帕掩唇輕咳一聲。

胡嬤嬤立刻會意,接過銀箸開始布菜。

江浸墨碗中堆滿了火腿煨筍、蟹粉獅子頭這樣的精緻葷菜。

而我的碗里,卻只有幾片裝飾用的雕花百合和筍片。

膳畢,我剛要起身伺候,江母卻破天荒地擺擺手。

「這裡不用你伺候了,回去歇著吧。」

想必是江浸墨這番做派,讓江母察覺到了不尋常。

午後文瀾閣內,我正埋首書卷,忽聞門軸輕響。

文瀾閣的門被推開,我未抬頭,也知道江浸墨來了。

抬頭時,一包油紙包已落在案頭,香氣四溢。

「路過玄武街,順手買的。」

他別過臉去,聲音有些不自在:「算是謝你上次為我解惑。」

我解開油紙,四個生煎包金黃酥脆,芝麻香氣撲鼻。

「堂堂侯爺,竟然也吃這個?」

他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侯爺就不是人了?還不是吃的五穀雜糧。」

「以往衙司忙時,饅頭就鹹菜也是常事。」

這句話倒讓我對他有了些改觀。

我包好油紙正要離開,卻被他叫住。

「你去哪兒?」

我指了指手中的吃食。

「墨香之地,豈容油煙玷污?」

坐在石階上吃完生煎,我特意等身上味道散盡才返回。

閣內,江浸墨已在對面案幾前坐定,正專心看卷宗。

我輕手輕腳取了《四書章句集注》,繞到了左側的書案。

整整一個下午,閣內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待我從書中抬起眼時,他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第二日去文瀾閣時,我因著從前的習慣,直接去了右邊常坐的書案。

路過時正巧看到敞開的一冊卷宗。

腳步正頓,卻聽門被再度推開,慌忙之中嚇了我一跳。

連同手上的書籍都掉到了地上。

江浸墨站在門口,目光在我與卷宗之間轉了個來回。

「這個案子,你覺得當如何判?」

我拾起書籍,走向另一邊。

「此案案情明朗,想必侯爺心中已有定論。」

他跟在我身後,徑直坐在左手邊書案。

「本侯想聽你的見解。」

我抬眸與他四目相對:「那侯爺如何想?」

他幾乎不假思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我輕輕搖頭。

「可卷宗上寫得明白,這丈夫是醉酒後自己跌入池塘溺亡。」

「若真要論罪,該怪他平日酗酒無度,以至步履虛浮才是。」

他嘴唇抿起,微微有些不悅。

「妻子明知丈夫酒後易怒,為何不避?見其落水,為何不救?」

我心中冷笑。

「弗律明載,丈夫毆打妻子至折傷以上,減二等罪,侯爺可知這減二等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同樣把人打得骨折,若是丈夫打妻子,只需受常人三分之一的刑罰。」

「這夫人左臂骨裂未愈,右邊肋骨有三處舊傷,渾身上下布滿鞭痕,侯爺覺得,她該往何處避?能往何處躲?」

江浸墨的眼中已然有些思忖。

我繼續道:「更可笑的是,案卷里竟然寫著夫妻爭執,婦人未及時勸阻。」

「同樣是血肉之軀,為何不寫丈夫未收斂脾性,憑什麼女子挨打就是天經地義,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荒謬!」他倏然打斷,起身俯視著我。

「男帥女,女從男,夫婦之義也。丈夫為天,妻子為地,這本就是亘古不變的綱常倫理。婦人見死不救,已是悖逆人倫,你竟還妄想替她開脫?」

「侯爺已有決斷,為何又來問我?」

07

我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我今日所言,不過是為那婦人討個公道。天下千千萬萬的女子,誰願意日日活在拳腳之下?」

江浸墨臉色鐵青:「你一介婦人,有何顏面代表天下女子?」

我仰頭看著他的眼,窗外驚雷閃爍,吹滅了桌案上的蠟燭。

「侯爺說我不能代表天下女子,可這天下,總該有人為她們說句公道話。」

「聖上親頒詔令,廢除妻告夫先笞二十的舊律,允女子自請和離,難道九五之尊,也是在為她們開脫不成?」

我起身關上窗戶,暴雨裹挾著水霧撲面而來。

「侯爺生在錦繡堆里,不知道巷口賣花的王婆子,丈夫酗酒兒子好賭,隔三差五便被父子倆打得鼻青臉腫。」

「繡房裡的許多繡娘,寒冬臘月還要用凍裂的手給人縫補,就為了多賺幾文錢補貼家用。」

「侯爺曾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可這江山社稷的安穩,何嘗不是系在天下萬千女子身上?」

燭火倏然熄滅,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昏暗。

他的臉隱沒在陰影里,只能看到他緊繃的下巴。

雨漸漸大了,他沉默良久,終是不發一言走了出去。

三日後,這樁案子在京兆府宣判。

那婦人被判了腰斬,血濺菜市口。

聽聞活生生疼了一盞茶的時間,掙扎著抬起頭,不甘心道。

「我做鬼...也要看著..這世道...」

我與江浸墨又回到了從前疏離的模樣。

晨昏定省,我依舊恭敬地站在江母身側布菜。

江母眼中帶著幾分得色,時不時用眼角餘光瞥向自己的兒子。

待退下後,我聽見江母低聲的語氣中掩飾不住欣喜。

「為娘已為你選好了幾位高門續弦,再忍些時日......」

「母親...」

江浸墨倏然打斷,後面說的話,已然低不可聞。

我緩步離開,心中何嘗不是同樣的念頭。

再忍些時日。

待到春闈放榜,我自有一方天地。

文瀾閣里,我們默契地避開了彼此。

只是時常能感受到書架後若有若無的視線,我只當不知。

直到馮尚書被抄家那日,整個長安都為之轟動。

這是聖上自登基以來,第一次修剪世家枝蔓。

據說搜出來的金銀珠寶、名人字畫,堆滿了三個院子。

若是充作軍費,只怕夠養活幾萬士兵。

聖上的手段溫和。

只抄家,不流放,另賜百兩,允他們回老家頤養天年。

只是...回老家的是馮家夫婦及其兩個兒子。

留下的,卻是與江浸墨有過糾纏的馮雪苓。

我原以為馮雪苓入府,多少也是個良妾。

不成想一青簾小轎從側門抬進來,竟然只做了個貼身丫鬟。

江浸墨又一次踏入文瀾閣時,身邊多了一個馮雪苓。

門一打開,便傳來少女的嬌呼。

「哇,這裡好大呀,怪不得江哥哥這麼有才學,不像我,成日只會看些閒書。」

放話本的書架在最左邊,原是不用經過我這裡的。

可江浸墨卻帶著馮雪苓,刻意經過我的案幾。

「喂,你是哪個院的丫鬟,怎麼見了侯爺也不行禮?」

不請安的日子,我幾乎都打扮得極為素凈。

被人認成丫鬟也不奇怪。

我抬頭,看見的便是一個面若銀盤,杏眼紅腮的女子。

雖然穿著府內一等丫鬟的服制,可細看之下腰身卻是裁剪過的。

頭上戴著俏皮的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顫動。

08

我緩緩擱下手中的狼毫,起身行了一禮。

「請侯爺安。」

說罷,又坐下開始謄抄佛經。

頭頂嬌俏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這丫鬟是怎麼當差的?還不快去給侯爺上茶。」

「對了,再端兩盤桂花糕上來。」

我垂眸不語,筆尖在宣紙上懸停,聽見江浸墨的聲音冷得像冰。

「還不快去?」

我深吸一口氣。

為了這滿屋的典籍,為了那些尚未讀完的策論,我忍。

待我端著茶點回來時,二人已占據了我原先的座位。

馮雪苓正拿著我的筆,在方才謄抄的經書上胡亂添了兩行。

「這都是什麼呀,讀都讀不懂,好生無聊。」

說罷,將筆啪地一聲擲在經卷上。

濃墨瞬間暈開。

我慌忙放下托盤,去拿經卷,卻不慎將毛筆落在她的衣裙上。

馮雪苓尖叫著跳起來。

「你這丫鬟怎麼毛手毛腳的,想死嗎!」

說罷又拽著江浸墨衣袖,眼淚懸在睫毛上。

「江哥哥,你看她!一定是你平時太過縱容,所以慣得這些下人都無法無天了。」

她眼中含淚,巴掌大的小臉漲得通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浸墨的目光在我和經卷之間掃過,最後落在馮雪苓裙擺的墨漬上。

「跪下。」

他聲音很輕,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死死攥住經卷邊緣,指節發痛卻渾然不覺。

我在心底質問,憑什麼?

可當我抬頭望向四周林立的書架,那些還未讀完的策論和孤本。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我有一萬種方法反駁,可卻再沒辦法進文瀾閣的門。

手指死死捏住冊子,已然有些痛。

我緩緩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禮。

「奴婢失手污了姑娘衣裙,請姑娘責罰。」

馮雪苓用絹帕掩著唇角,輕哼一聲。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裁剪衣服的錢,就在你月錢里扣。」

又拿起手邊的話本扔到我面前。

「今天就罰你給我把這本書讀完。」

江浸墨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親昵地刮過她的鼻尖。

「就你鬼主意多。」

他起身,衣袍從我膝前掃過。

「你且在這裡聽著,我去旁邊看案卷,晚些時候讓人給你送些料子過去。」

閣內重歸寂靜,只余我乾澀的誦讀聲。

快要讀完時,窗外已是日影西斜。

馮雪苓掩面,聲音哽咽。

「昭順公主太慘了,為什麼不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哭聲引來了江浸墨。

他快步走來,甚至沒問緣由便對著我命令。

「道歉。」

我跪在地上,膝蓋早已失去知覺。

硬生生忍住了將手中話本摔到他臉上的衝動。

他的聲音又沉了幾分,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我說了,道歉。」

就在我咬緊牙關準備屈服時,馮雪苓突然拽住他的衣袖。

「不是的...是阿苓自己難過。」

她抽抽搭搭地仰起臉,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這故事讓我想起...想起我們...」

我心底瞭然,這是馮雪苓借著話本試探江浸墨的心意。

江浸墨身形微僵,替馮雪苓擦去淚珠,只道。

「餓了吧,江哥哥帶你去吃東西。」

二人相攜離去的背影被夕陽拉得很長。

屋內重新回歸安靜。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我揉了揉沒有知覺的膝蓋。

看來今夜得加快一些,才能補全這三日的經書。

不然明日讀書的進度又趕不上了。

我伏在桌案上,借著微弱的燭火,從被墨跡沾染之處重新謄抄。

筆下越寫越快,手卻越寫越穩。

就連門被何時打開的都不知道。

09

墨香中忽然混入一絲熟悉的香氣。

一個油紙包被輕輕放在案頭,生煎的焦香頓時瀰漫開來。

「吃些吧。」

手腕微顫,一滴墨險些落在紙上。

「不必了,多謝侯爺。」

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

「為何今日不說出你的身份?」

「這不是侯爺允許的嗎?」

燭光只能照見他半邊輪廓。

黑暗中,只聽見他的呼吸聲陡然加重。

「那你就不能主動些,非要像個木頭人似的任人擺布?」

荒謬至極。

白日裡冷眼旁觀的人是他,如今深夜前來質問的也是他。

我擱下筆,看著他盛怒的眼神。

「侯爺究竟想要什麼?若想看妾身反抗,下次我掀了桌子便是。」

黑暗中傳出幾分咬牙切齒的聲音。

「你這女人,簡直...不可理喻!」

木門被狠狠摔響,震得案上燭火劇烈搖晃。

我看著燭火下散發香味的生煎。

想起那日他說的那句「侯爺就不是人了?」的神情。

如今想來,會為市井小食駐足的江浸墨,或許只是我的一場幻覺。

一滴墨差點不受控制地落在紙上,我慌忙挪開。

墨汁滴落在我的衣裙上。

只可惜,無人為我做主。

這一夜,我伏案至四更天。

走出文瀾閣時,天已經快亮了。

油紙包里的生煎已經發硬,我順手拿起來丟給了後院的老黃狗。

回到房中,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

可剛一沾枕,眼前便浮現出策論里的段落,連夢中都是鋪天蓋地的文章。

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又驚醒了。

囫圇吃了些菜,便匆匆去了文瀾閣。

父親走後,再無人為我指點文章。

雖然聖上開了女科,可長安城能教女子應試的學堂屈指可數,束脩更是貴得驚人。

可我深知「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的道理。

只要我讀得足夠多,練得足夠多。

考場上,便能有我的一席之地。

江浸墨對馮雪苓極好,好幾次路過花園時,便聽到她黃鸝鳥般的笑聲。

或是追著蝴蝶,或是倚在涼亭里翻看新出的話本。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

江母曾經對馮雪苓有多好,如今就對她有多厭惡。

在她看來,罪臣之女是會拖累自己兒子的。

聽聞馮尚書在老家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五十歲的人了,還得下地務農。

而馮雪苓因為有江浸墨的打點,得以留在長安城。

世家之間消息互通,這事根本瞞不住。

一段時日,江母戰戰兢兢,生怕自己兒子惹了上位不快。

可聖上在朝堂上借江浸墨的政績,誇讚了他有情有義。

江母這才鬆了口氣。

無非就是養個閒人罷了,只要不出現在江母面前,她便裝作視而不見。

兩載之期將至。

弗律明載,為妻兩年無所出便可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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