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鴻完整後續

2025-10-05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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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敏銳地察覺出了江浸墨的反常,刁難便越發露骨起來。

「兩年了,還未抄完華嚴經,可見是你無能。」

我犯不著與她衝突,當即便跪地道。

「兒媳愚鈍,經書中有許多東西不懂,便想著查閱典籍。」

「本想以誠心感動佛祖,不想反倒誤了時辰。」

我跪得夠快,服軟得夠真誠,倒讓江母噎住了。

好久才憋出一句:「這麼些年好吃好喝養著你,卻連蛋都沒下一個,哼。」

明知我從未與江浸墨圓房,她還硬要這麼說。

我更加誠惶誠恐道。

「是兒媳無能,沒籠絡到夫君的心,兒媳今夜就去書房送糖水。」

江母果然變了臉色。

她最怕的就是我突然開竅。

若真與江浸墨有了夫妻之實,那休妻之事就再難開口了。

「咳咳,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兒,是為娘急躁了。」

江母虛扶了我一把,又換上了一副慈愛面孔。

「墨兒公務繁忙,平日在家需要靜養,你謄抄這些佛經就是對他最大的體貼了。」

出了江母的院落,我站在迴廊下整了整衣袖。

路過花園,又看見馮雪苓在纏著江浸墨放紙鳶。

離科考只有三個月的時間。

離家遠一些的考生這時應該已經上路了。

即使再厭惡,也該替自己打算一二了......

10

江母離府赴宴三日,我終於得了喘息之機。

推開月滿樓雅間的雕花木窗,長安城正是落日熔金。

三兩小菜,一壺梨花白。

我靜靜聽著窗下人聲鼎沸,許久沒有這般安寧。

一壺酒盡,我已有些微醺,從袖中取出父親留下的古塤。

塤聲嗚咽,在暮色中盪開,是父親生前常教的折柳曲。

樓下行人駐足,我卻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恍惚覺得有道目光格外灼熱,如芒在背。

一曲終了,房門忽然被推開。我頭也不回,懶懶道。

「小二,再來一壺梨花白。」

身後靜得出奇,我緩緩轉身,官袍玉帶的江浸墨立在門前。

「不在府中抄經,倒有閒情在這裡消遣?」

我扶著窗欞穩住身形,醉眼朦朧間卻笑出聲。

「江...江浸墨,你怎麼來了?」

我搖搖頭,自顧自喝下半杯殘酒。

「不...不對,他不會來這裡的。」

話音未落,手腕突然被攥住。

「你叫我什麼?」

酒意上涌,我仰頭直視他的眼睛。

「江、浸、墨。」

一字一頓,吐息間帶著梨花白的甜香。

「怎麼,侯爺聽不慣?」

他眸色驟然轉深,另一隻手突然扣住我的後頸。

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竹香混著酒氣撲面而來。

正當我以為他要發怒時,他卻猛然鬆開手,將我按回椅中。

看著桌案上的殘羹冷炙道。

「便是出門消遣,也要這般樸素嗎?」

「小二,把你們這最好的席面端上來。」

酒菜上桌,我執壺為他斟酒,醉意朦朧間露出幾分頑態。

「侯爺大氣!」

「來,乾杯!」

烈酒入喉,灼得五臟六腑都燒起來。

江浸墨的眼尾也染了緋色。

他忽而開口,聲音帶著幾分沙啞。

「阿照,在侯府...不開心嗎?」

我夾起一個水晶蝦仁放到嘴裡。

「開心呀,有飯吃,有書看,怎麼能不開心。」

他猛地傾身過來,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我耳畔。

「既然開心,為何從不真心笑?」

「怎麼不笑了?」我勾起自己的嘴角,故意發出誇張的笑聲。

「哈哈哈,侯爺看,我這不是笑了嗎?」

溫熱的掌心突然覆上我的手背。

「不是這樣笑,是真心實意的笑。」

酒意上涌,委屈排山倒海般襲來。

「真心實意?」

我嗤笑地抽回手。

「族長吞我家產時說族中規矩是真心實意?你心裡裝著別人卻娶我進門是真心實意?」

「你們虛情假意,憑什麼要我真心實意。」

我端起酒杯,伸到他面前,酒杯噹啷一聲碰在一起。

仰頭飲盡,任由酒液順著脖頸滑入衣領。

我們就這樣一杯接一杯,像兩個較著勁的孩童。

直到他也醉眼朦朧,指尖輕輕掃過我的眉骨。

「若我說,此刻我是真心實意呢。」

「阿照...阿照,我該拿你怎麼辦?」

「原想著兩年期滿,就此別過,可你知不知道,從你第一日去文瀾閣開始,我便在暗處看了你一整日。」

「我從未見過如此一般喜愛看書的女子,你低頭讀書上的註解時,我的心頭都在跟著顫動。」

我別過頭:「侯爺醉了。」

「也許醉了,也許...我從未醒過。」

酒氣氤氳間,他的氣息越來越近。

「阿照,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我晃著酒杯輕笑。

「想要...天下女子都盼望的東西。」

他低聲輕笑:「女兒家家,再喜讀書,終歸還是惦念情愛。」

倏然,他握住我拿酒杯的手。

「走,我們回家。」

11

燭火下,他眼中盛出的慾望幾乎要燙傷我。

「不,不回,我要..對酒當歌。」

我起身,踉蹌著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

「我有一卮芳酒,喚取山花山鳥,伴我醉時吟。」

「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寫完後,我將手中筆遞給他。

「江兄,該你了。」

這話惹得他一笑,起身時有些晃動,攬過筆一蹴而就。

讀到最後一句「過眼儘是鏡華,當著天眼看破。」時,我不由喝彩。

「好詩。」

我為他斟下一杯,接過筆又寫一首。

如此對了兩輪,我與他皆已醉得不成樣子。

我站在案幾前,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墨跡未乾的詩句。

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柔軟。

「江浸墨,沒想到你還有這等才情。」

他倚在窗邊輕笑,神色帶上幾分得意。

「若不厲害,怎麼能讓你在註解上留戀一遍又一遍。」

「那註解是你批的?」

我讚嘆道:「針砭時弊,很是毒辣。」

我捏著宣紙一角,忽而有些扭捏。

「這些詩,可以蓋你的章嗎?等以後出了侯府,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

他仰頭大笑,從懷中取出那方青玉私印。

「有何不可?」

「只是...」他忽然湊近,呼吸拂過我耳垂。

「既是定情之物,豈能讓你淪落到變賣的地步。」

我登時羞得滿臉通紅,慌忙將詩稿折好塞進袖中。

「誰、誰要與你定情了!」

回府的馬車上,他寬大的手覆上我的手背,牢牢鎖住。

他先一步下車,轉身要來扶我,聲音低沉道。

「今晚去你房中歇息,嗯?」

「江哥哥!」

馮雪苓一手提著夜燈,另一隻手提著裙擺從石階奔下來。

她呼吸急促,一把挽住江浸墨的手臂。

卻在看見我們交握的手時僵住了。

江浸墨不由自主地鬆開我的手,眼神在我和馮雪苓之間遊走。

「雪苓怎麼還沒歇息?」

他語氣里的溫柔未減,卻不動聲色地與我拉開距離。

馮雪苓的眼淚來得又快又急。

「你不回來,我、我睡不著,做噩夢夢到你不要我了。」

江浸墨低笑一聲,抬手為她拂去頰邊碎發,最終牽住她的手。

「別怕,那都是夢。」

他抬眼看了一眼我的表情,見我愣在原地,朦朧的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而後接過馮雪苓手中的琉璃燈,貼心地打在前方。

「走,江哥哥帶你回家。」

踏上台階時,他似乎才想起什麼,驀然回首。

「阿照,今日乏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我點點頭,又恢復到從前的溫婉。

「侯爺請便。」

懷中貼身藏著的詩稿早已被體溫捂熱。

江浸墨永遠不會知道,當他深情款款說出定情信物四個字時,我早就盤算好了如何全身而退。

那捲詩稿中,早就夾雜了我寫好的和離書。

這場婚嫁博弈,我與他都各懷鬼胎,比的是誰比誰會演。

終究是無一人清白。

12

春闈將至。

我以雙親忌日需回陳家齋戒為由,向江母告了假。

外出裝點的事,江母倒不會為難人,還想派幾個人隨行。

「母親的心意兒媳領了,只是父親在世行樸素之風,若大張旗鼓,反倒違背了孝道。」

她現在無心管我,成日遣人去北安王府說媒,便擺擺手,說上幾句場面話隨我去了。

出門前,我輕裝簡行出了府。

剛轉過街角,卻見一隊官差迎面走來。

為首的江浸墨穿著玄色官袍,眼下泛著淡淡烏青。

「阿照?這是要去哪?」

我福了福身,將說給江母的理由又對他說了一遍。

「多久回來?」

「誦經超度,怕是要十來日。」

他略一沉吟,緊繃的眉頭忽而舒展。

算起來,那正是春闈結束的時日。

到時候他的公務就不會這般忙。

「也好,待春闈過後,我有話對你說。」

我向他辭行,轉身走進五福巷。

推開熟悉的陳宅大門,屋裡還是老樣子。

馬叔將家中照管得很好,床榻上的被褥曬得蓬鬆馨香。

父親的Ŧũ̂ₒ書案一塵不染,連最常用的硯台都擺在老位置。

馬叔佝僂著身子,眼中湧出淚來。

「侯府的飯菜不好吃嗎?怎地瘦成這樣...」

「等著,老奴這就去殺雞,給小姐好好補補身子。」

房門關上後,我再也忍不住鼻腔中的酸澀,將臉深深埋進被窩。

醒來時已是大天亮,灶上煨著的雞湯咕嘟作響。

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馬叔又紅了眼眶。

「慢點喝,鍋里還有。」

我放下碗筷,從妝匣最底層取出地契。

「馬叔,這個您收著。」

「這可使不得......」

我硬把地契塞進他手裡。

「父親走後,奴僕都散了,唯有您還一直照顧,這宅子,合該給您。」

馬叔的眼淚砸在地契上,暈開了墨跡。

「小姐這是...不打算回來了。」

我望向窗外,春日的陽光正好。

「誰知道呢,也許考不上,我就南下去女學當個先生。」

「也許考上了,也是要外放的。」

離科舉就剩兩日,馬叔早就將乾糧備好。

包袱沉甸甸的,最上頭放著父親最常用的狼毫筆。

臨行前,馬叔忽而挺直了佝僂的背,聲音前所未有的響亮。

「老爺在天之靈保佑著,小姐定能高中的!」

我噗嗤笑出聲,眼淚卻再也止不住。

父親,你若在天有靈,是不是也會支持我。

不是作為誰的妻子,誰的兒媳。

而是作為你親自啟蒙的學生,作為盧照鴻這個人。

會試考五日,不到五更天,貢院外已排起長龍。

待搜檢完成,進了號舍,霉味混著尿騷氣撲面而來。

我掏出早準備的鼻塞,認真端詳了題目,捋一捋思路便開始答題。

最後一日考策論,我正全神貫注答題時,忽聽巡考官靴聲漸近。

餘光瞥見一抹玄色衣角,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是江浸墨。

他停在我號舍前,官袍帶起的風掀動我攤開的草稿。

幸而這幾日都是陰天,視線昏暗。

我屏住呼吸,將臉隱沒在陰影里。

「字不錯。」他突然道。

我喉嚨發緊,為了節省時間,草稿寫的都是行書。

是以他沒認出來。

我低聲含糊道:「謝大人。」

直到腳步聲遠去,我才發現後背已經濕透。

抖著手寫完最後一個字,整個人都快要虛脫了。

出場時夕陽正好,我揉著發酸的手腕擠出考場。

人群烏泱泱的,倒是個極好的掩護。

13

我特意繞了幾條巷子才回的陳宅。

剛一回來,馬叔慌慌張張迎上來。

「小姐,侯府來人了,非要見您不可。」

我心裡咯噔一下,剛想說話,外頭就傳來拍門聲。

馬叔急得直搓手:「定是侯府的管事又來了,前幾日老奴都以小姐潛心念經,不宜見人搪塞了過去。」

我快步走向佛堂,讓馬叔將管事帶到佛堂外,抓起木魚咚咚敲起來。

管事在佛堂外嚷嚷著要進來:「夫人,該回府了!」

我聲音平穩,手中的木魚敲得飛快。

「齋戒未完,不宜回府。」

管事躊躇片刻,為難道:「侯爺擔憂您,這些日子日日遣人來問,您若不回,小的實在難以交代。」

手中的佛珠突然斷了線,檀木珠子滾了一地。

不,不會的,我掩飾得這麼好。

甚至刻意將臉塗黑了,連身上用的皂都換了個味道。

江浸墨應該不會認出我的才對。

我彎腰拾起一顆佛珠:「明日再來吧,總要讓我給爹娘做完最後一場法事。」

管事走後,馬叔憂心忡忡地替我撿起珠子。

「小姐,這可怎麼好......」

「無妨,橫豎放榜也就這幾日了。」

時隔八日再回侯府,這滿目的雕樑畫棟,竟讓我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江母院外靜得出奇,連通傳的婆子都沒有。

我放緩腳步,屏息走進,聽見屋內傳來茶盞砸地的脆響。

「你糊塗啊!不讓那盧氏走,郡主如何肯下嫁!」

江母聲音尖銳刺耳,江浸墨辯駁的聲音幾乎要聽不清。

「讓她當個貴妾,未嘗不可。」

「貴妾?北安王府的嫡女,容得下盧氏和馮氏兩個貴妾?」

「為娘舍了多大的臉,一再保證你後院乾淨,才說動王妃,你可不能犯渾啊!」

「我的兒,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先讓郡主進門,待她生下孩子,你再讓那盧照鴻和馮雪苓進門也不遲...」

我轉身即走,等在廊下。

一盞茶後,房門忽然被推開。

江浸墨一臉冷峻走了出來。

我理了理衣裙,假裝剛從廊下走過。

轉角遇見,江浸墨差點撞到我身上,乾淨的衣袍下沾著茶漬。

「阿照...你幾時回來的?」

我福了福身:「剛回,來給母親請安。」

他眼神飄忽:「快去吧,別、別讓母親久等。」

錯身時,他忽而叫住我。

「阿照!不論發生何事...請你務必信我!」

我笑了一下,只道:「侯爺快去忙吧。」

屋內檀香繚繞,江母倚在榻上,閉目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恭敬行了禮,江母捻著佛珠,並不叫起。

半晌,她微微睜眼:「盧照鴻,你可知罪?」

「兒媳不知。」

佛珠啪的一聲摔在案幾。

「成婚兩年,你一無執掌中饋的能力,二無為江家開枝散葉的本事,我們江家要你何用?」

「念你平日安分,不賜你休書,賞和離書一封,已是仁至義盡。」

我仰頭直視她,腰背挺得筆直。

「敢問老夫人,您說我無執掌中饋的能力,可這兩年來,庫房鑰匙可曾交到我手裡?」

「至於開枝散葉,侯爺從不來我院中,我一巧婦如何為無米之炊?」

「放肆!」

江母猛地起身,佛佛珠子散落一地。

她忽而冷笑,微微向後一靠。

「你儘管出去嚷嚷,看那些人是信你這個寒門孤女,還是信侯府?」

我佯裝一哽,強硬道。

「難道我在江家這兩年,就這麼算了?」

江母意會到我的意思,臉上更加不屑,轉頭對胡嬤嬤道。

「去,給她支三千兩。」

三千兩銀票甩在我臉上,江母冷笑道。

「簽了和離書,你便有多遠滾多遠。」

當著江母的面,我提筆一氣簽了和離書。

原以為可以馬上回侯府,卻被胡嬤嬤攔住去路。

「侯爺還未簽字,煩請姑娘再等等。」

14

這一等就等到了放榜前夜。

我正對著燭火盤算明日如何脫身,房門突然被踹開。

江浸墨臉色陰沉得可怕,手中捲軸啪地砸在桌子上。

「盧照鴻,八天時間,你究竟去了哪兒!」

我下意識護住袖子中的考引:「自然是回陳宅祭奠。」

「祭奠?」他冷笑一聲。

「祭出個貢士第十六名?」

捲軸攤開在桌子上,密密麻麻的名單中,盧照鴻三個字赫然排在第十六名。

我激動得快要忍不住顫抖,竟然忘了眼前還站著個活閻王。

江浸墨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眼神似乎要吃人。

「從文瀾閣的策論,到考場時的擦肩而過,盧照鴻,你演得好一出瞞天過海!」

我掙開他的鉗制。

他怒極反笑,忽而拔高聲音。

「這些日子我日日思索兩全之策,壓著和離書不簽,你倒好,背著我偷天換日,盧照鴻,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我簡直要被他的無恥氣笑。

「好一個賊喊捉賊!當初是誰拿婚事當擋箭牌?如今倒來怪我反將一軍?」

「聖旨明明白白寫著允許女子應試,你江浸墨算什麼東西,也配攔我?」

他攥得我手腕更緊,似乎要將我捏碎。

「就憑陰陽失衡,就憑夫為妻綱,我就知道,讀書太多只會害了你!」

我奮力掙開他的桎梏,轉身道。

「和離書已簽,我與你再無瓜葛,你給我滾!」

身後久久沒有動靜,背後忽然襲來一陣寒意。

還未反應過來,我整個人就被按在了床榻上。

他的胸膛緊貼著我的後背,滾燙的呼吸噴在耳畔。

「我一日不簽字,你就一日還是江夫人。」

「放開我!」

我抬肘往後撞,卻被他輕易制住。

他的嘴唇擦過我耳垂,聲音溫柔得有些可怕。

「阿照,今夜便補上我們的洞房花燭,等你有了身孕,自然就安分了。」

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竟想用這種下作手段毀我前程!

他輕笑著解開我的衣袋,拿出我貼身放著的考引。

「放心,等有了身孕,我自會替你向禮部告假,往後就在府里相夫教子,紅袖添香。」

「江浸墨,你這個畜生!」

我猛地向後踹去,卻被他禁錮得更緊。

他的膝蓋頂進我雙腿之間,衣袍上的仙鶴猙獰如獸。

「你以為中了貢士就能飛走?」

「我偏要折了你的翅膀...」

衣衫早已被他撕得七零八落,我拚命掙扎著去夠枕下的金簪。

江浸墨卻似早有預料,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按在頭頂。

「阿照,你逃不掉的。」

他聲音溫柔得可怕,另一隻手已經解開了腰間玉帶。

我絕望地閉上眼,恍惚間看見陳宅的書窗下,父親一筆一划教我寫下「照鴻」二字。

「願吾兒如日月之明,照見天下寒士,有鴻鵠之志,振翅九霄雲外。」

父親的話猶在耳畔:「我們阿照,要做個自在人。」

可是父親,您從未告訴女兒,這世道對女子竟如此嚴苛。

他們容得下男子為天地立心,為生命立命,卻見不得女子為往聖繼絕學。

仿佛我們生來就該被困在方寸之地,只需一個孩子,就能輕易折斷鴻鵠的翅膀。

江浸墨的唇已經貼上我的鎖骨,就在他撩開衣擺的剎那——

房門猛地被撞開,他還未來得及回頭,一個青花瓷瓶就在他後腦炸開。

碎片四濺中,他瞪大雙眼,緩緩倒在我身上。

15

我推開他沉重的身子,這才看清站在陰影Ţū⁴里的馮雪苓。

她雙手還保持著砸花瓶的姿勢,渾身嚇得發抖。

「你...」

「你什麼你!」她突然壓低聲音喝道,一把拽住我的手腕。

「還不快走!」

「前院的婆子都被我支開了,你現在換上丫鬟衣裳,我帶你出去。」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強勢驚住,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考引。

她急得直跺腳:「府里到處都是老夫人的眼線,再耽擱就來不及了!」

我掙開她的手:「為什麼要幫我?」

我與她從不相識,甚至從一開始還有些針鋒相對。

今夜能被她所救,實在是我意料之外。

若...這又是另一個計謀呢?

我不敢賭。

她慢慢鬆開我的袖子,聲音輕得像一片落葉。

「可能是覺得,其實你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壞......」

「我恨過你,可後來我發現,你和我都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鳥。」

她的眼神移到捲軸上我的名字那一行,眼中閃過晶瑩。

「父親從前總說,女子也該讀書明理。」

「可是那時候,我滿心只想著嫁個好郎君。」

「你瞧,多傻啊。」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帶著我從未聽過的落寞。

這些似是而非的話,聽起來是那樣假大空。

可我鬼使神差般地起了身。

我聽見自己說:「衣服在哪裡?」

馮雪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語氣有了幾分輕快。

「在我房裡。」

我和她合力將昏迷的江浸墨抬到床榻上。

馮雪苓熟練地為他蓋上錦被,又往他手裡塞了本翻開的書冊,做出讀書睏倦的假象。

我則從妝匣最底層抽出那份蓋了私印的和離書,將它擺在案幾最顯眼處。

又將銀票和文籍貼身藏好,快速檢查了一遍。

我與她繞過當值的婆子,到了她房中,她遞給我一套漿洗得發硬的粗布衣裙。

待換上後,她又用碳灰把我的臉和脖頸抹黑,連指甲縫都不放過。

「記住,你現在是廚房新來的燒火丫頭。」

馮雪苓對府中巡邏的時辰了如指掌,我們貼著牆根而行,熟練地避開了所有侍衛和當值的婆子。

一路到了一個荒蕪的柴房,她熟練地撥開堆積在牆角的枯草。

一個狗洞赫然露出來。

「這個狗洞是我以前來侯府玩的時候跟江浸墨一起掏的,沒人知道。」

月光從洞口漏進來,照見她臉上未乾的淚痕。

此時此刻,她放走的不僅是我,還有那個曾經天真爛漫的自己。

「侯府守衛森嚴,江浸墨一定會想到是你放走的,你怎麼辦?」

她按住我的脊背,催促我爬過狗洞。

「你別管這麼多,我自有辦法。」

我僵在洞口,腦海中閃過無數可能。

她現在在侯府處境不比我好,一旦我走了,她將獨自面對江浸墨的雷霆之怒。

「墨跡什麼,快走!」

我俯身鑽入潮濕的洞口,腐木的氣息撲面而來。

半個身子探出牆外時,我突然反手抓住洞沿,朝她伸出另一隻手。

「馮雪苓,抓住我。」

「我們一起走!」

遠處傳來一聲雞鳴,她呆呆看著我的手。

指尖接觸時,我猛地發力將她拽向洞口。

她的裙裾被荊棘勾住,髮釵跌落在地。

但我們,誰都沒有回頭。

16

我將馮雪苓安置在客棧,自己則同其他貢生一起去禮部學規矩,準備兩日後的殿試。

我站在人群最後,任那些打量的目光掠過脊背。

天下能人如過江之鯽,此番過後,我可能會落榜,會被更有才華的人刷下。

可當摸到金鑾殿案几上的雲紋紙時,我的心中只剩平靜。

我提筆如劍,墨跡遊走在紙間,仿佛看見父親當年在金鑾殿上揮毫的模樣。

筆鋒越來越銳,字字如刃,將這些年見過的貪腐不公盡數剖開。

殿中燭火漸次亮起,我才驚覺四周早已空無一人。

御座上的帝王不知道看了多久,見我抬頭,開口道。

「呈上來。」

我心中止不住顫動,分不清是激動還是惶恐。

帝王的手指在試卷上逐句摩劃,良久方道。

「文如利劍,眼光毒辣,只是...」

「你要懂得,過剛易折的道理。」

我伏地叩首:「民女讀書,為的是明辨是非,為官,求的是問心無愧。」

「這世上圓滑的人已然夠多了,民女願做那把劈開混沌的利劍。」

「好一個劈開混沌!」

「你可知,朕為何要開女科?」

「微臣愚鈍。」

她忽然輕笑,抬手示意我起身。

夜風穿堂而過,燭火明滅間,我模糊地看見她左耳垂上有個未癒合的耳洞,細如髮絲。

她起身,踱步到一側的社稷輿圖上,指尖點在邊陲一處。

「朕年幼南巡,見過許多地方的女子,她們背著竹簍徒手攀岩,比男子還能負重。」

「那些繡房裡的繡娘,能分得清上百種絲線顏色,卻要被稱為張王氏、趙李氏,連繡品上留個名字的資格都沒有。」

「好一些的閨閣小姐,讀書明理,學了一肚子道理,最後不過是為了找個更高門第的夫君嫁了。」

她直起身,冕旒玉珠嘩啦作響,眼睛亮得驚人。

「女子寒窗苦讀,難道就為了在後宅爭風吃醋?女子懸樑刺股,莫非只配給丈夫紅袖添香?」

我喉頭一哽,再度跪地叩首。

「微臣願以畢生所學,為天下女子開一條新路!」

「好!」

她親自扶我起身,看向門外亮出的魚肚白。

「朕由衷盼望,有朝一日,女子讀書做官,能像日出日落一樣平常。」

「這江山,本就不該只有一半人能站著活。」

帝王親自送我出了金鑾殿,我與他都看向天邊若隱若現的金光。

揭榜那日,我高中進士,前往嶺安的調令先一步到了我手裡。

驛丞送來吏部文書時,我正對著馮雪苓發愁。

「當日只顧著帶你逃出來,忘了取你的文籍,現在出京倒是個大問題了。」

我急得在房間團團轉。

「不如到時候你鑽到馬車的夾板層里,等出城了再出來?」

說完又否認。

「不行不行,每進城出城都得查文籍,這樣一來你豈不是天天要待在馬車下。」

「事到如今,只有把文籍偷出來了,上次換班的時辰你還記得嗎?」

「其實......」她別過臉咳嗽兩聲,從袖子中掏出文籍和路引。

「上次我本想送你出去後再自己跑,所以這些東西我都帶了。」

我要出口的話瞬間僵在嘴裡。

「你就不能早點說嗎?」

她眨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一臉無辜地看著我。

「那你也沒問啊。」

......

既然各自的文籍路引都有了,我將江母給我的銀票分了一千兩給她。

「這錢你收好,下午我就送你去渡口,也好早日回去跟你父母團聚。」

她沉默良久,忽然抬頭看我。

「我...我可以跟你走嗎?」

她的笑容忽而很苦澀。

「我若回家了,我爹還會再賣我一次。」

我驚愕道:「你是說...」

她點點頭:「馮家被抄時,是我爹主動找上江浸墨,說要把我留在他身邊伺候。」

「江浸墨給了我爹一千兩,讓一大家子回去安享晚年。」

我的心猛地一沉,方才我還暗自揣測,她定是吃不了鄉下的苦才不願意回去。

她怯生生地抓住我的袖子,語氣帶著懇求。

她怯生生抓住我的袖子,語氣帶著懇求。

「我雖然曾經讓你跪著念話本,但是我也救了你。」

「你、你能不能帶上我一起,我吃的不多......」

17

我從未想過,有一日我會帶著曾經某種意義上的情敵,一起赴嶺安上任。

我與她做男子裝扮,從官道出發。

聽著窗外的行人議論,安遠侯府的老夫人正在廣招能醫,給江小侯爺治頭疾。

我和馮雪苓對視片刻,同時笑出了聲。

「最好砸他個腦震盪,讓他生活不能自理才好。」

我有些詫異:「你怎麼這般恨他?他對你其實還算好。」

「好?」她冷笑一聲。

「是好到參奏馮家一本,還是好到占了身子後不給我名分?」

「他這人,表面是風光霽月的君子,內里不過是沽名釣譽、唯利是圖的偽君子!」

馬車忽然有些顛簸,她扶著窗欞,眼中帶著恨意。

「我也算是看清了,男子三妻四妾是風流,女子改嫁便是失節,男子建功立業是本事,女子有野心就是不守本分。」

「所以,我寧可跟著你顛沛流離,也不要回去做他們的掌中之物。」

此時此刻,我忽然對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女子心生敬佩。

世間多少女子,終其一生為情所困而不得。

好一些的是舉案齊眉,可更多的是操勞一生。

男人做了多少壞事,只要稍微悔過,便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可女子要是稍微想一些旁的,便是不守婦道。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從大暑一路走到霜降,官道盡頭,嶺安的城牆已隱約可見。

我所任的縣是其中最窮的一個,名叫洛絳,歸州府直管,已經許久沒有縣令了。

破敗的縣衙,荒草叢生,廳堂上的青天白日畫已經斑駁不堪,還有幾隻野兔出沒。

公堂上的驚堂木,用手一碰便化成了齏粉。

州府給我派了個師爺過來。

師爺姓劉,是個四十多歲的秀才。

他來縣衙報到時,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長衫,還打著幾個補丁。

「草民劉滄,拜見盧大人。」

彼時,我正給公堂中的縣令椅接腿,起身的瞬間腰酸背痛。

「劉師爺,幸會幸會。」

他抬頭看清我的面容,眉頭微蹙。

「怎麼是個女子?」

聲音很低,卻還是被我聽到。

我扔下手中的抹布,冷笑一聲:「男人如何,女子又如何?」

他神色尷尬,似乎又有些不服氣。

「草民是覺得,此處刁民眾多,大人身為女子,恐怕有些危險,倒不如早些回去相夫教子。」

我打斷道:「那照你這麼說,相夫教子就沒有危險了?」

「若是這夫是個酒鬼色鬼爛賭鬼,對妻子動輒毆打,這算不算危險?」

「懷胎十月,疼得想撞牆危不危險?丈夫死了,族裡搶田產搶孩子危不危險?」

劉師爺額頭已然有了些細汗。

「這...這..」

我無心與他辯駁,大手一揮道。

「你去擬個告示,就寫有什麼冤情的,不用寫告示,可直接來縣衙擊鼓。」

劉師爺有些不贊同:「不寫狀紙就上告,萬一都是一些瑣事,豈不是浪費時間?」

「枉你讀聖賢書,豈能不知民生無小事這句話?下去吧,三天內我要看到告示。」

馮雪苓捏著掃把,憂心忡忡地湊過來。

「你方才對劉師爺那樣說話,怕是要得罪人。」

我撣了撣身上的灰塵。

「你以為我溫聲細語,他們就會高看我一眼?」

「倒不如把話說開了,讓他們知道我這個女縣令也不是好拿捏的。」

18

我和雪苓埋頭打掃了五日,才勉強將縣衙收拾出個人樣。

她從未乾過粗活,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被磨得滿手都是血泡。

只用布條草草纏了纏,又繼續打掃。

我遞過一碗粗茶:「歇會兒吧。」

她搖搖頭,手上動作越發快。

「不是說今日要出告示嗎?」

正說著,劉師爺拿著捲紙來了。

「老朽連夜揮毫,字字斟酌,大人可還滿意?」

展開的宣紙上密密麻麻寫著之乎者也,看得我腦仁疼。

「老朽可是先帝五十二年的秀才,寫這些東西都是大材小用。」

「大人要是覺得滿意,來日回京在上位面前替我美言幾句也就是了。」

他還在侃侃而談,我啪地一聲拍在公案。

「你這麼寫,可想過鄉親們看得懂嗎?」

劉師爺臉漲得通紅。

「這些鄉野村夫目不識丁,難道也怪老朽不成?」

我看著這個有些迂腐的劉秀才,連日來的身心疲累已不想多說半分。

「雪苓,你來。」

我將一面乾淨的宣紙鋪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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