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寫。」
雪苓接過毛筆,挽起袖口,筆走龍蛇。
不一會兒,一篇通俗易懂的告示便成了。
不僅字跡工整,還在每句之後都做了標點。
我將這份告示遞給劉師爺。
「照著這個,謄抄二十份。每貼一處,都要大聲念給百姓聽,再做不好,便走人吧。」
劉師爺囁囁接過,再無之前的傲氣。
與此同時,我又貼出告示,縣衙需要兩個差役,待遇從優。
這年頭,能吃飽飯就是福氣,更別說還能當個官差。
不服從的人一下子少了一大半,不到三日便將縣衙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站在台階上仔細觀察,最後點了兩個最老實的,每月一錢銀子。
有了這兩個當地衙役,鄉親們終於敢來擊鼓鳴冤。
第一次升堂,告狀的是個頭髮花白,衣衫襤褸的老婦。
老婦牽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撲通一聲跪在堂下,未語淚先流。
「青天大老爺,給老婆子做主啊!」
被狀告的是鎮上唯一一家糧店的掌柜,姓錢。
他僅是微微躬身,臉上並無多少懼色,反有幾分不耐煩。
老婦還沒開口,錢掌柜便不客氣道。
「大人明鑑,這小崽子偷我店裡的白面饃饃,人贓並獲,街坊鄰里都看見了!我沒扭送他見官已是仁慈,她倒惡人先告狀!」
老婦猛地抬頭,急急分辯。
「大人!不是的!狗牙兒撿的是掉在地上的饃饃,那饃饃都沾了灰土了,錢掌柜不要了,我孫兒才撿的!他不分青紅皂白,還打了我孫兒!」
說著,她撩起男孩的衣袖,露出胳膊上幾條清晰的青紫抽痕。
堂外圍觀的百姓漸漸多了起來,竊竊私語。
大多人看著錢掌柜,眼神裡帶著慣性的畏懼,又看向堂上坐著的我,目光中充滿了懷疑與審視。
「女人審案?行不行啊?」
「怕是和以前那些官一樣,誰有錢就幫誰吧......」
劉師爺在一旁低聲道。
「大人,證據確鑿,孩童盜竊,事小卻關乎風氣,當小懲大誡,以儆效尤。」
「更何況......」他聲音壓得更低。
「這錢掌柜可與州府有關係,咱們得罪不起。」
19
錢掌柜聞言,腰杆挺得更直了。
我沒有理會劉師爺,目光落在那個叫狗牙兒的孩子身上。
他嚇得渾身發抖,緊緊抓著老婦的衣角。
我放緩了聲音:「狗牙兒,你告訴本官,你到底有沒有偷?」
孩子嚇得說不出話,只是拚命搖頭。
老婦哭道:「大人,我們雖窮,但從不敢偷東西啊!實在是他爹去年修河堤沒了,娘改嫁了,就我們祖孫倆相依為命,實在是餓得沒辦法了...」
錢掌柜嗤笑一聲:「餓就能偷?人人都餓,難道人人都來偷我店裡的?」
堂外議論聲更大了。
我猛地一拍驚堂木!「肅靜!」
堂內堂下頓時一靜。
我看向錢掌柜:「錢掌柜,你說饃饃是他偷的,贓物何在?」
錢掌柜一愣,隨即道:「自然是...自然是讓他吃了!」
「也就是說,並無實物的贓物?」
「這眾目睽睽,難道還能有假?」
我語氣加重:「本官問的是,現在可有贓物呈堂?」
錢掌柜語塞:「沒有。」
我又問:「你說人贓並獲,當時可曾扭送官府?可曾立下字據?可有第三方旁證畫押?」
錢掌柜額頭開始冒汗:「當時、當時事忙,只想小懲一番,並未報官。」
我步步緊逼。
「既無贓物,又無報案文書憑證,僅憑你一面之詞,如何斷定是偷,而非撿拾遺棄之物?」
錢掌柜臉色漲紅:「大人!這、這分明是強詞奪理!就算掉到地上,那也是我的東西!」
「哦?」我微微傾身。
「依《弗律》,於街巷拾得遺棄之物,價值不過五文者,不坐。請問錢掌柜,一個沾了土的饃饃,價值幾何?可超過五文錢?」
錢掌柜徹底噎住,他哪裡想過縣令會跟他摳律法條文。
我繼續道:「再者,即便孩童行為有失,你私自動刑,毆打他人,致其肌膚青紫,又該當何罪?《弗律》有載,諸鬥毆人者,笞四十。致傷者,加一等論處!」
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
錢掌柜臉上的肥肉不由自主抖動起來。
「你可知,我與知州大人的管家可是連襟!」
我冷笑一聲。
這是說不過,又要搬出靠山了?
驚堂木響起,我聲音凌冽:「是又如何?這與本案可有什麼關係?」
「莫說你與州府管家有什麼牽連,就算今天是皇上來了,本官也是秉公執法!」
錢掌柜終於意識到,這位女縣令不是在和稀泥,她動真格的了!
劉師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沒發出聲音。
我看向那對祖孫,語氣緩和下來:「孩童撿拾棄食,雖情有可原,然終非正途。老婦人,你孫兒手臂之傷,可需醫治?」
老婦連連搖頭:「不、不用,我們窮人家,揉揉就好了。」
我沉吟片刻,朗聲道:「本案已清,錢掌柜,你無憑無證,誣人為偷,更兼私自動刑,毆打幼童,本應杖責十下,罰銀一兩。」
錢掌柜腿一軟,差點跪下。
我話鋒一轉:「然,念你初犯,且所打之傷並未傷筋動骨。」
「本官判你即刻賠償狗牙兒的醫藥費及驚嚇費,共計銅錢五十文,並向祖孫二人當面致歉。你可心服?」
20
五十文不多,但足夠這祖孫倆買些糧食度過難關。
錢掌柜臉色青白交錯,最終還是在周圍百姓越來越清晰的議論聲中,咬牙躬身。
「小人心服。」
他哆嗦著從錢袋裡數出五十文錢,遞給老婦,不情願道。
「對不住了,大娘。」
老婦捧著那五十文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拉著孫子拚命磕頭。
「謝謝青天大老爺!謝謝青天大老爺!」
我沒有再看錢掌柜,目光掃過堂外圍觀的眾多面孔,清晰地說。
「都聽清楚了!從今日起,在這洛絳縣,有冤,本官必究!」
「但若有誰敢誣告構陷、欺壓良善,本官的板子和律法,也絕不饒他!」
驚堂木落下。
隨即,不知是誰帶頭,人群中爆發出了雷鳴般的叫好聲!
馮雪苓站在後堂入口,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悄悄豎了下大拇指。
劉師爺看著堂下散去的人群,又看看我,第一次對著我的背影,微微拱了拱手。
因我秉公執法的同時,又兼顧了人情,還自己掏腰包做了不少補貼。
不到半年,縣衙口碑便發生反轉。
時機成熟,我又發出告示,除卻兩個固定衙役外,再招募兩名流動衙役。
這兩個流動衙役,率先從安分守己的農戶當中抽選。
每人當差一個月,照樣一個月一錢銀子,替我每日巡邏地里,糾察舉報。
春去秋來,我走訪調查,將鞋底都磨破了三雙,將洛絳縣四百二十九戶挨ťū́ₛ個歸檔在冊。
每戶幾口人,幾畝地,種什麼農作物,家庭情況如何。
整理的資料,竟然比人還要高。
開春後,我又開始往山里跑。
背著藥簍,帶著衙役,一邊走一邊翻藥書。
這地方窮得叮噹響,可偏偏老天爺賞飯吃,那些在別處金貴的藥材,在這兒就跟野草似的瘋長。
化橘紅、廣藿香,在京城藥鋪里能賣出天價,在這兒倒好,漫山遍野都是。
只是因為山路太過艱險,有些地方根本沒路,所以無人問津。
我連夜把劉師爺和四個差役叫來,攤開早就畫好的分戶圖。
哪幾戶繼續種莊稼,哪幾戶改種藥材,都標得清清楚楚。
讓這幾人挨家挨戶先通知到位。
以五十戶為一組,草籽兒公家提供。
曬場上擠滿了人,一聽說要把地收歸縣衙統一調配,不少人當場就黑了臉。
可等我讓人抬出銀錢箱子,承諾每戶先發一兩銀子做本錢。
罵娘的聲音立馬就小了一半。
我又承諾,種出來的東西,除卻稅收外,縣衙只抽一成,其餘按人頭分給大家。
等跑完全縣,三千兩銀子已經花出去一半。
雪苓蹲在院子裡曬藥種,嘴裡直嘀咕。
「一個月就幾兩銀子的俸祿,還得自己搭銀子進去。」
「這縣令當得真虧。」
我捏捏她的臉:「付出才會有收穫嘛。」
在這裡勞作一年,她的皮膚已然不復從前細膩。
可那雙眼睛反而越發亮,粗布衣裳Ţü₀也遮不住那股子鮮活勁兒。
她拍開我的手,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扭頭進屋。
不多時捧著個布包出來,往我手裡一塞。
「喏,這是我當時帶出來的珠釵首飾,賣了還能值點錢。」
她忽而有些扭捏,耳根子通紅。
「你拿了我的養老錢,可得養著我下輩子了。」
我看著手中在日光下亮得發燙的首飾,對上她的眼神。
「好啊,養就養!」
21
洛絳縣全員都動起來了。
我站在田埂上,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在地里忙活。
我對種地這事懂得不多,但我知道怎麼管人。
從每個村挑了最會種地的老把式當組長,一人髮根鞭子。
偷懶的,頭天不給飯吃。
再偷懶,就用鞭子抽。
頭幾天還有幾個混日子的,餓了兩頓後,幹活比誰都賣力。
婦人們也沒閒著,手腳麻利地支起大鍋。
晌午時分,地里飄著菜粥的香味。
我時不時在地里轉悠,拿著本子記錄每日長勢。
老天爺開眼,藥材長勢出奇地好。
眼看到了六月,我收拾行裝,帶著兩個衙役走水路去了栗州。
這地方離嶺安不過半月路程,卻繁華得多。
到了地方,我直奔當地最大的段記藥鋪遞了拜帖。
段家當家的約莫四十出頭,精瘦幹練。
我表明來意,想要段家收購我們這一批藥材。
「化橘紅和廣藿香是只有嶺安有的,尤其以我們洛絳的最好,待到來年三月便可採摘。」
「我知曉這裡山路難走,所以只收七分價錢,你們有錢賺,百姓也有錢拿,何樂而不為。」
他捻著鬍鬚不說話,良久朝我拱手道。
「大人稍等片刻,我去請示一下家母。」
這一等,杯子裡的茶添了三次,段當家攙扶著一個年邁的老太太來了。
她眼神鮮亮,步履沉穩,見我就要跪拜。
「老身等了四十餘年,才等來了大人您。」
「四十年?」
「是啊,四十年,才等來您這樣一位女官。」
我伸手去扶,卻被她的手反握住。
她抬頭看我時,眼神穿過歲月,落在遙遠的往事上。
「大人可知,這世道給女子留的路太窄了。要麼攀著父兄的衣角,要麼拽著夫君的褲腰帶。」
「可您不一樣!您穿著官服,戴著烏紗,是堂堂正正從正門走進來的!」
我喉頭髮緊,想起在禮部時,那些落在身上奚落譏誚的眼神。
這世道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既要女子溫順乖巧以夫為天,又容不得我們當真蠢鈍無知。
一邊享受這聰慧女子帶來的便利,一邊又要死死按住我們的頭顱。
要柔順,要安靜,要一輩子活在以男子為先的影子裡。
柳老太起身,枯樹般的手指緊緊握住我的手。
「老身這輩子是走不出這條窄巷子了,所以請大人,替天下女子踏出一條昂首挺胸的路來。」
我與柳老太簽訂協議,按照之前商定的那般。
老太太執意要用硃砂按手印,說這樣才顯得鄭重。
來年四月,藥材果然大豐收。
段家的船隊沿著洛水而來,船頭插著的青旗在風裡獵獵作響。
我站在碼頭,看著一筐筐化橘紅被抬上船,廣藿香的清香飄滿了整條河岸。
我讓人在縣衙前支起大秤,所有收成都先歸入庫房。
劉師爺帶著幾個帳房,日夜撥著算盤珠子。
到了發錢那日,曬穀場上支起木板,貼滿了寫得密密麻麻的告示。
劉師爺如今說話像換了個人,之乎者也說得少了,嘴裡還時不時冒出粗話。
有個愣頭青拿了錢,嘴裡嚷道。
「縣衙不會貪了我們的錢吧?」
劉師爺氣得鬍子直翹:「你個狗娘養的,大人對你平日的好你是眼睛瞎了不成。」
這老頭子如今越發愛操心。
前幾日我熬夜批公文,他直接吹滅了我的油燈。
嘴裡還嚷嚷:「大人要是累倒了,老朽可沒法跟全縣百姓交代。」
雪苓不僅不幫我,還在一旁幫腔,硬是把我按倒在床榻,強硬命令我睡覺。
上任前,聖上曾親賜我一道密旨,許我直遞奏摺之權。
我斟酌再三,提筆寫下一封請命書,求特批洛絳縣民出入嶺安各縣的路引。
密旨來得比預想的快。
硃砂御筆寫就一個凌厲的「准」字,力透紙背。
消息傳開,縣衙門口擠滿了領路引的鄉民。
有了這封密旨,一戶可出二人,均可出城貿易。
極大促進了洛絳縣的商業發展。
劉師爺憂心忡忡地看著州府方向,幾次欲言又止。
路引才發下去半月,州府的斥責文書就送到了公案上。
字字句句皆是誅心,指責我婦人之仁,縱容刁民,有違祖宗律法。
還表明已向上頭遞了摺子,必要讓我為此狂悖付出代價。
我看著文書冷笑。
扯這麼一大堆,實際上是暗示我沒把藥材分成上貢。
畢竟別的縣糧食豐收,州府可要收三成利的。
不過批評我的文書沒等到,倒是等來了帝王頒布的《通商令》。
明令從五月起,只要家中無犯事者,皆可去官府備案,特批路引。
各地方官員不得阻撓百姓貿易,違者可相互揭發,按律論處。
這一下,州府再無問責,反倒還給洛絳撥了一百兩公款。
20
不過三年,整個洛絳已經煥然一新。
段家派來的藥材掌柜陳叔是個行家,手把手教鄉親們辨認藥材成色。
原先長滿雜草的荒地里,如今整齊地排列著藥圃。
我時常在黃昏時分沿著新修的土路散步。
有幾戶勤快的人家,已經開始用竹籬笆圍起院子。
媳婦們見了我,總要熱情地往我懷裡塞雞蛋。
生活水平得到改善,接下來便是要培養下一代了。
這裡原先有一座青山書院,是個略懂文字的老先生教書。
那間茅草屋還在村口立著,門楣上結滿了蛛網。
這裡不被州府重視,原先吃飯都困難,孩子們大多都不識字。
我問雪苓,願不願意去教書。
她正蹲在院子裡分揀藥種,聞言手一抖。
「我...我也可以嗎?」
我抬手拾起掉落的種子,放在她掌心。
「怎麼不可以?你從前學的四書五經和琴棋書畫,教這些毛頭小子綽綽有餘。」
她噗嗤笑出聲來,眼中閃著晶瑩。
這些樸實的村民,如今稱我為青天菩薩。
我不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在曬穀場分發今年的藥材錢時,我指著帳本上的數字說。
「會認字,就不怕被人糊弄銀子。」
「會算數,就能算出一筐藥材能賣多少錢。」
「孩子讀書了,將來做官就能不挨餓,就算不做官,也能通過書籍,學到更多生存立世的本領。」
人群中有人嘀咕:「讀書要大把的銀子哩...」
我早有準備:「束脩可用山貨抵,認二十個字抵一筐雞蛋,會背《三字經》抵一捆藥材。」
一個鄉親問:「讀了書,就能像縣令大人一樣嗎?」
我眉眼彎成月牙兒:「是,就像我一樣。」
從曬場出來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
我望著西沉的日頭,心也沉了點。
這個時辰回去,估計又得聽劉師爺和雪苓的嘮叨。
我騎上騾子,甩了個響鞭。
騾子打了個響鼻,蹄聲在寂靜的鄉間小路上格外清脆。
待望見縣衙的輪廓時,天已完全暗了下來。
暮色中,遠遠瞧見門口立著個人影。
身姿筆挺如青松,正望著牌匾出神。
我心裡咯噔一下,莫不是州府又來人了?
上回那個巡檢使可沒少藉口刁難。
我連忙催著騾子快走幾步,隔著老遠就拱手道。
「這位兄台,可是來...」
夜風突然轉了向,將那人身上的竹葉香送到鼻尖。
我剩下的話生生卡在喉嚨里,舉起的手僵在半空。
月光恰在此時透過雲層,清清楚楚照在那張臉上。
眉如墨畫,眼若寒星。
不是江浸墨又是誰?
三年了,他的音容早已在隨月流逝中逐漸模糊。
可他此刻站在月光下,連衣袍上的雲紋都清晰可見。
我攥著韁繩的手指節發白,竟分不清此刻胸腔里翻湧的是驚是怒。
晚風卷著塵土掠過我們之間。
他嘴角噙著笑意,仿佛是多年未見的老友。
「阿照,好久不見。」
夜風突然變得刺骨,我聽見自己聲音發緊。
「你來幹什麼?」
「當然是接你回去,侯府主母,不比當這小縣令舒服?」
我冷笑一聲:「和離書已簽,你我二人再無瓜葛,請侯爺自重。」
「和離書?那不是你騙我簽的嗎?」
他抬手按上太陽穴,明明聲色溫潤,卻讓人無形中感受到壓迫。
「那一瓷瓶,砸得我落下了頭痛的毛病。」
「阿照,你也不想馮雪苓坐牢吧?」
我看著他俊朗如初的臉,頭一次覺得這人是地獄裡討債的魔鬼。
「江浸墨,你無恥!」
「有情也好,無恥也罷,你是我的妻,這點總歸是洗不掉的。」
他忽然放軟了語氣,伸手想碰我的臉。
「從前萬般都是我不對,女子立世艱辛,我是該多給你些體面。」
「三年期滿,你功績明顯,聖上定會調你回長安,往後你做你的官,我再不攔你。」
他一點一點許諾,宛如浪子回頭,死死抓住我的衣角。
我猛地一掙,卻被他攥得更緊。
「江浸墨,放開我!」
他吃痛卻不肯鬆手,反而欺身上前,溫熱的呼吸拂過我耳畔。
「阿照,隨我回去,我們重新開始。」
「從前種種,我既往不咎。」
正拉扯間,縣衙大門被打開。
「好你個登徒子,敢非禮我家大人,來人啊,給我打!」
劉師爺一聲怒吼,四個衙役的拳頭便落到了江浸墨身上。
江浸墨被猝不及防打倒在地,又開始挨窩心腳。
他悶哼一聲蜷成蝦米,雪白的前襟頓時綻開泥腳印。
碎玉迸濺,束髮的玉冠啪地裂開,發如潑墨散落一地。
我心裡著實暢快,私心恨不能讓人打死他。
卻不得不阻止道:「全都住手!」
衙役們訕訕退開,江浸墨撐著想要起身,卻劇烈咳嗽起來。
他嗆出一口血沫,卻揚起臉衝著我笑。
「咳咳...阿照...你可滿意了?」
我別過臉,冷聲道。
「將他抬到偏房,讓大夫給他把把脈。」
劉師爺急得直跺腳。
「不可啊,這瘋子看起來精神不正常,萬一他是裝的呢!」
我揉了揉直突突的太陽穴。
「都聽我的,抬他進去。」
兩個衙役不情不願地上前。
江浸墨仰起臉,嘴角還掛著血絲,卻笑得像個得逞的孩子。
「阿照,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是有我的。」
話未說完,他便身子一歪,暈了過去。
21
雪苓看到躺在床上的江浸墨,嚇得嘴唇都在抖。
「這...這狗東西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我接過她手裡的藥碗。
「這幾日你先別出面,我來應付他。」
「不行!他要是抓你回去怎麼辦?」
雪苓急得在房間裡打轉。
「我這就去拿菜刀,他要是再敢拉扯你,我剁了他的手。」
「咳咳..幾年不見,雪苓倒是越發大膽了。」
帶笑的聲音從榻上傳來,驚得我倆同時轉頭。
江浸墨不知何時醒了,正倚在床頭沖我們笑。
我一把將雪苓拽到身後,警惕地看著他。
「侯爺既然已經醒了,明日便回京吧。」
他一臉虛弱,卻低笑出聲。
「一起回去不好嗎?」
「我已決心一生只有你一個妻子,若你願意...我們三人也未嘗不可。」
「江浸墨,你這個王八蛋!」
雪苓像只炸了毛的貓兒,猛地掙開我的手就要撲上去。
我死死拽住她的袖子,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
「乖,你先出去。」
她紅著眼眶,臨走時還不忘狠狠剜了江浸墨一眼。
待房門關上,我轉身看向床榻,江浸墨已經撐著坐起身來。
「侯爺此次來,怕不單單是要找我回去吧?」
「聖上剪除世家枝蔓,讓我猜猜,是否該快輪到江家了?」
他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
「阿照真是冰雪聰明,什麼都瞞不過你。」
「不過我有了阿照,便可逢凶化吉,別忘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你有才華,江家有人脈,有了我的鼎力相助,往後你能做到宰相也未可知,不比在這裡當窮縣令強?」
我坐下來,慢條斯理飲了口茶。
「倘若我拒絕呢?」
他忽然笑出聲來,笑聲牽動傷口,又咳出幾絲血跡。
「這樣豐厚的條件,阿照有何理由拒絕?」
「愛給你,利給你,名也給你,試問天下有誰能做到像我這般?」
「不過......」他話鋒一轉,歪著頭看我。
「若是阿照執意不肯,今日的毆打,三年前的暗算,我可要一併清算了。」
我放下茶杯,看向眼前之人。
燭火搖曳間,江浸墨的面容半明半暗。
他斜倚在粗布枕上,墨色的長髮隨意落下,襯得臉色愈發蒼白。
饒是這般狼狽模樣,也掩不住骨子裡透出的矜貴氣度。
他曾經在侯府中給過我一絲溫暖。
也真心實意為百姓做過一些實事。
甚至於,他在長安世家中,已然是名不可多得的君子。
當黑暗足夠多,一個灰色的泥點也顯得彌足珍貴起來。
我輕嘆一聲。
「我的回答是,不。」
頃刻,他眼底寒光乍現。
「看來阿照是要與我魚死網破了?」
我端起藥碗,坐到床榻前。
「侯爺來此,想必沒有上報吧?」
他瞳孔驟然緊縮。
我舀起一勺藥,熱氣氤氳間輕聲道。
「若非到了山窮水盡,你也不會想起我來。侯爺在長安多年,還是未感悟透徹一件事。」
「什麼事?」他聲音發緊。
我傾身上前,在他耳邊低聲道。
「那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相比於其他紈絝,你已算是長安才俊中的佼佼者,何不體面退場?聖上仁厚,必不會趕盡殺絕。」
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冷笑聲中帶著幾分癲狂。
「你說的體面退場,是指和馮家一樣,回老家種地,看人臉色過活?」
「從盤古開天闢地時人就有了三六九等,我不過順勢而為,何錯之有?」
他鬆開手,眼神死死盯住我的眼ẗų⁼。
「錯的,是那些一心想要更改乾坤的人!」
我凝ṱű̂ₘ視著藥碗里晃動的倒影,忽然笑了。
「侯爺口口聲聲說愛我,卻連遞到嘴邊的藥都不敢喝。」
「有何不敢?」
22
他猛地奪過藥碗,仰頭喝下。
「阿照,我快馬走了兩個月,多次遇險,差點死在半路,這份誠心難道還不夠嗎?」
「你走後,我日夜思念,更無心娶什麼北安郡主。」
他喘息著抓住我的手,掌心滾燙黏膩,猶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你就不能,再看我一眼?」
手背傳來滾燙,有些許的汗漬,發黏。
我任由他攥著,一勺一勺將剩下的殘汁喂進他嘴裡。
他還在絮絮叨叨訴說從前。
藥效開始發作,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最後一勺藥見底,他眼皮沉重地垂下,又強撐著睜開。
「阿照,我只有你了......」
我緩緩抽出手,替他掖好被角。
「睡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他瞳孔驟然收縮,似乎終於意識到什麼。
可藥力已經發作,頃刻他便頭一歪暈了過去。
月光如水,從窗欞映照在他熟睡的面容上。
眉目舒展,長睫投下倩影,倒顯出幾分難得的純凈。
我伸手拂開他額前的碎發。
「那年閣樓暢飲,你問我想要什麼。」
「我說想要天下女子都盼望的東西。」
「不是情愛,是脊樑。」
「是身為女子,堂堂正正立於天地間的權利。」
雪苓推門進來,腰間別著一把菜刀。
「這人是不是把人都當傻子?」
我冷笑一聲,將最後一根麻繩繫緊。
「天下男子十之八九,都把女人當傻子,卻不知女子狠起來,連鬼神都要退避三舍。」
湯藥里下了足量的蒙汗藥,足夠他昏睡三天三夜。
兩個衙役躡手躡腳進來,像抬貨物似的把他搬上馬車。
就算他半路醒來,雙拳難敵四腳,已無力回天了。
雪苓咬著嘴唇。
「他要是...再來報復怎麼辦?」
「他不回來了。」我抬頭望向長安方向。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做得好了,上位自會替我擺平這些事。」
我連夜上了一道請罪密折,字字泣血,句句請罪。
寫盡江浸墨如何擅離職守,又如何威逼朝廷命官。
最後筆鋒一轉,自請革職。
明面是請求聖上降罪,實則以退為進,試探出帝王的想法。
一個月後,帝王回信,末尾寫了「不准」兩個字。
我笑著將密折放在胸口。
遠處山霧漸散,露出新辟的藥田。
江家的命運,已如這晨霧消散在九重宮闕。
這些男人總以為女子心軟,幾句甜言蜜語就能讓往事翻篇。
卻不知女子骨子裡的氣性,恰是世間最堅韌的東西。
在嶺安的每一個深夜,油燈下除了批閱公文,我還在研讀朝廷邸報。
長安的風吹草動,六部的人事更迭。
只要是能探聽到的,一絲一毫我都不會放過。
我志在天下,縱使曾經身處江家這個泥潭裡,被江母百般為難,也不曾膽怯半分。
我的靈魂,始終清白。
23
江浸墨被外放的消息傳來時,已然是一年後了。
作為私心,我恨他。
恨他看不起女人,恨他曾經差點占有了我。
可帝王之道在於平衡,在滄海中,所有人皆是浮游。
這樣的結局,已然是帝王最大的仁慈。
帝王似乎真的將我遺忘在這裡。
直到這裡種滿滿山的化橘紅,直到洛絳成為嶺安第一大縣。
直到...這裡出了第一位女童生。
原來,我已在這裡二十年之久。
三個月後,調我去長安的聖旨落在了公案上。
劉師爺拿起聖旨看了一遍又一遍。
屋裡靜得只剩下雪苓收拾行囊的窸窣聲。
她動作很輕,將我的幾件舊官服疊得整整齊齊,放進去年她親手為我縫的那件厚棉襖。
我終是沒忍住,拉住她忙碌的手:「雪苓,跟我走吧。長安天地廣闊,你我相伴,也好有個照應。」
她停下動作,抬起頭,靜靜地望著我。
陽光透過窗隙,照在她眼底的溫柔。
而後,她輕輕搖了搖頭,反手握住我的手。
「阿照。」她喚我。
「我不回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
「你看。」她引我看向窗外學堂的方向,依稀能聽見孩童們清脆的讀書聲。
「那些孩子,剛認得幾個字。三丫前天還告訴我,她讀懂了藥圃邊的指示牌,不會再采錯藥了。」
我沉默片刻,唾棄自己的私心,卻忍不住心裡的旖旎。
「長安有更好的書院,這裡的一切都會有人接替。」
她語氣沉靜,字字砸在我心上。
「你此去長安,是更廣闊的天地,亦是無形的戰場。我若隨你去,是什麼身份?」
「昔年貪墨的尚書千金?舊日侯府丫鬟?還是你盧照鴻的...什麼人?徒惹非議,予人攻訐你的口實。」
我急忙反駁:「你明知我根本不在意他們......」
「不。」她打斷我。
「我在意。」
她抬手,替我理了理鬢邊一絲亂髮。
「你只管往前走去,不必回頭。我就在這裡,替你守著這片山水,將你在這裡點亮的火種,生生世世傳下去。」
我搖搖頭,想要說些什麼,喉嚨卻被什麼堵住,唯余鋪天蓋地而來的咸澀。
她輕輕替我拭去,笑得更加分明。
「阿照,我已找到了人生的意義,那便是替你,也替我自己,守在這裡。」
她指向窗外:「你看到了嗎?這裡,就是我的長安。」
23
離任那日,我原想悄悄啟程。
推開縣衙後門,卻瞬間愣住。
門外,黑壓壓地站滿了人。
從白髮蒼蒼的老者,到背著藥簍的婦人,再到那些被雪苓教導的孩童。
他們沉默著,手中捧著還冒著熱氣的蕎麥饃饃,挎著滿籃還沾著露水的雞蛋,近乎固執地往馬車裡塞。
「大人...一路平安啊......」有人哽咽著喊了一句。
頓時,告別聲、祝福聲、壓抑的哭聲如山呼海嘯般湧來。
馬車緩緩啟動。
「大人!!」
雪苓忽然提著裙擺,追著馬車跑起來。
風吹亂了她的髮髻,她卻渾然不顧。
她身後,是潮水般涌動的人群。
劉師爺跑得氣喘吁吁,花白的鬍子在風中凌亂地飄著。
我緊緊攥著車簾,卻沒有探出頭的勇氣。
十幾年風雨,侯府的明槍暗箭沒讓我退縮,懸崖峭壁採藥沒讓我腿軟。
可此刻,我卻不敢再回頭看一眼。
直到熟悉的山歌穿透晨霧,一聲聲,敲在我的心上:
「天晴朗,割麥草,上山採藥要勤勞。」
「種糧食,得豐收,嶺安山水養我老。」
歌聲越來越高,匯成巨大的聲浪,撞擊著山壁,盪回來萬千人的迴音。
我終於崩潰,猛地探出身去,用盡全身力氣,將手攏在嘴邊。
向著越來越遠的人群,向著那個還在努力奔跑的纖影,嘶聲呼喊。
「回吧,回家吧。」
「回吧,回家吧——!」
山壁將我的呼喊同樣盪了回來。
一遍遍,一遍遍,消散在車輪碾過的塵土裡。
馬車拐過山坳,最後一眼, 我看見雪苓停下了腳步,站在高高的坡上, 用力地朝我揮著手。
後來,我走過很多地方。
在漠北推廣棉種時,曾見一隊商旅遭馬賊劫掠, 傷者奄奄。
隨行的女醫官從藥箱中取出化橘紅研末止血,又以廣藿香煎水祛瘀解毒。
我立於一旁,嗅見藥材熟悉的香氣瀰漫在異域的風裡。
黃沙莽莽, 我又看見了雪苓在縣衙後院翻曬藥材的背影,鼻尖莫名一酸。
在江南督辦漕運, 遇見幾個身著青山書院服制的少女,於泥濘中認真測繪水文,神情專注。
與周遭指點議論的男子相比,亦不遑多讓。
細雨沾濕了我的官袍, 我卻望著她們, 久久佇立, 心底一片溫熱。
年年秋收,雪苓的信總會踩著稻香如期而至。
信中儘是瑣碎溫暖的日常。
青山書院又擴了兩間屋舍,新收的女娃如何聰穎,藥田的收成, 後山她手植的梅花開了幾株......
劉師爺晚年愈發嘮叨,總在信末由雪苓代筆添上一句。
「師爺念叨, 夜深露重,請大人務必添衣,勿要著涼。」
直至他壽終正寢,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仍是托雪苓轉達的這句——
「夜深了, 大人該添件厚衣裳。」
我與江浸墨餘生再未見過。
他被陛下外放至貧瘠之地任知州。
秋後洪水泛濫, 他親自督堤, 卻因勞累過度,被捲入湍急的洪流之中,連屍骨都沒有尋回。
族人整理他遺物時,於箱匣最底層,發現厚厚一疊信函。
信封皆寫我名, 卻無一封寄出。
這些信最終被輾轉送至我的案頭。
我看著那摞發黃的信箋,封口的火漆依舊完好。
指尖在熟悉的字跡上停留片刻, 沒有拆開其中任何一封。
不論是懺悔, 辯解, 抑或別的什麼。
都隨著灰燼盤旋升騰, 消散在⻛里。
我七十歲致仕, 朝堂上的女官已占四成。
一日午後,閣外傳來孩童的嬉鬧聲。
推開窗, ⻅幾個扎著總角的小丫頭。
正踮著腳,試圖摘下高處一枝開得正盛的桂花。
陽光灑在她們紅撲撲的臉蛋上,生機勃勃。
那年縣衙後院,雪苓也是這樣挽起袖子,將新采的廣藿掛在竹架上晾曬。
我不自覺抬手, 拂過鬢邊霜發,觸到一隻瑩潤的玉簪。
這是那年她塞到我手中的布包, 我私心留下的一支。
夕陽將天邊層雲燙成一片絢爛。
我抬頭望去,看見無數身影,層層疊疊。
她們手挽著手。
從洛絳的群山萬壑中走來。
從泥濘的田埂走來。
從⻘燈黃卷的苦讀中走來。
最終化為眼前這片燦爛的秋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