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旨意下來後,我絕食了。
絕食到第三日,最信任的侍女流著淚遞來溫粥:
「帝姬,喝了吧......」
咽下幾口,我眼前天旋地轉。
最後聽⻅她啜泣:
「陛下說......您必須活著上花轎。」
再醒來時,身下是顛簸的轎輦,外面傳來陌生的異族喧譁。
我攥緊嫁衣,指甲掐進掌心——
原來連最心腹的人,也早已是父皇母后的棋子。
1
我叫蕭嫣。
是大胤王朝最尊貴的帝姬,中宮皇后所出,父皇最小的女兒。
我曾以為,我的命運會和姐姐們一樣。
在及笄之後,由父皇母后精心挑選一位門當戶對、性情溫和的郎君,⻛光大嫁,安穩一生。
我錯了。
當大胤的鐵騎在邊境一敗塗地,節節退守,連丟一十二城之時,我的命運就被釘在了和親的恥辱柱上。
戰敗,需要女人去平息勝者的怒火,換取喘息的時間。
即使我是中宮嫡出,也無法改變成為禮物的命運。
「嫣兒,荔族驍勇,朕......父皇也是不得已。」
父皇來看我時,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
「不得已?所以就要把我送去那蠻荒之地,送給那個據說能徒手撕狼的荔王?」
我摔碎了手邊能碰到的一切東西。
「我是帝姬!不是牛羊貨物!」
母后只是垂淚,一遍遍地說:
「為了大胤,孩子,為了大胤百姓免遭戰火......」
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用我一個,換千萬人,仿佛我不答應,就是千古罪人。
我抗爭過。
我絕食,水米不進,躺在榻上,以為他們會心軟。
第三天,我餓得頭暈眼花,聽見我最信任的侍女阿梨低聲啜泣。
她從小跟我一起長大,比我親姐姐還要貼心。
「帝姬,吃點吧......奴婢求您了......」
「不吃......除非他們收回成命......」
我氣若遊絲,但態度堅決。
阿梨哭得更凶了,她扶起我,端來一碗清粥。
「帝姬,您喝口水潤潤唇也好ẗūₕ......」
我拗不過她,勉強張開口。
粥的溫度剛好。
可是幾口下去,我卻覺得眼皮越來越重,意識逐漸模糊。
最後映入眼帘的,是阿梨滿臉的淚水和絕望愧疚的眼神。
「帝姬......對不起......陛下和娘娘說了......您必須活著上花轎......為了大胤......」
我再醒來時,耳邊是喧囂的鑼鼓和嗩吶聲,身下是顛簸的馬車。
身上穿著沉重繁複的嫁衣。
我被最心腹的人下了藥,送進了花轎。
2
送親的隊伍沉默地前行,穿越了我從未見過的荒原戈壁。
大胤的紅色漸漸被拋在身後,取而代之的,是荔族旗幟上猙獰的狼首圖案。
荔族的王庭只有巨大石塊壘成的粗獷宮殿,風裡似乎都帶著沙子和牛羊的氣味。
我的婚禮簡單到近乎羞辱。
一群面無表情的荔族侍女將我引入一座偏僻的宮殿,然後被告知:
「以後你就住這裡。王很忙。」
荔王,那個名叫赫勒的男人,甚至沒有出現。
我的宮殿比我在大胤時最小的暖閣都不如。
侍女們說著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好奇。
她們給我吃的食物是半生的肉和腥膻的奶,我吃下去就吐得天翻地覆。
沒有人關心我是否適應。
最初的幾天,我靠著從大胤帶來的、所剩無幾的點心度日。
但點心很快吃完了。
飢餓和絕望再次襲來,但這一次,我知道絕食毫無意義。
只會讓我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裡,如他們所願。
我必須活下去。
我開始看侍女們如何動作,看她們說什麼話的時候對應做什麼事。
我指著火盆,努力模仿她們的發音:
「果勒?」
侍女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我從最簡單的詞彙開始學。
火、水、食物、冷、熱......我像個啞巴和嬰兒,艱難地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偶爾,赫勒會來,他不是一個人來,通常帶著他的其他妃子。
那些女人穿著華麗的荔族服飾,身材高挑豐滿,看我的眼神像看地上骯髒的螞蟻。
「這就是大胤的帝姬?怎麼瘦得像只沒毛的小雞?」
一個叫塔娜的妃子,據說是赫勒比較寵愛的之一,用生硬的大胤語嘲笑我,顯然特意學來羞辱我。
她伸手,毫不客氣地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頭。
「臉倒是還算白凈,可惜王不喜歡這種弱不禁風的女人。」
另一個妃子咯咯地笑,直接打翻了我剛學著煮好的奶茶。
「連茶都煮不好,真是廢物。」
赫勒就坐在上首,喝著酒,漠然地看著,仿佛在看一場與他無關的鬧劇。
她們鬧夠了,嬉笑著簇擁赫勒離開。
留下滿地狼藉和渾身狼狽的我。
侍女們默默收拾,不敢多看我一眼。
我擦掉濺到臉上的奶茶,沒有哭。
眼淚在這裡是最無用的東西。
那一刻,我心裡有什麼東西徹底改變了。
3
學習語言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託。
我拿出當初在大胤太傅逼我讀書的勁頭,瘋狂地學習,還用首飾賄賂一個看起來比較和善的老侍女,讓她多教我。
我躲在宮殿角落,聽侍衛和侍女聊天,努力捕捉每一個音節。
進展緩慢,但我在進步。
我不再嘗試做大胤的食物,我開始學習吃荔族的肉,喝荔族的奶,哪怕吐了再吃。
我需要體力,需要適應這裡的生存方式。
我不再整天待在自己的冷宮裡。
天氣稍暖時,我會裹著厚厚的皮毛披風,在王庭允許的範圍內走動。
我不靠近赫勒常去的地方,也不主動招惹任何妃子。
我只是看,聽,記。
我看荔族貴族如何行事,聽他們談論什麼,記下他們的名字和關係。
我知道赫勒有個極其信任的弟弟,叫巴根,掌管部分軍隊。
我知道塔娜的父親是部落大酋長,勢力很大。
我知道赫勒雖然強大,但王位坐得並不十分安穩,幾個部落首領對他並不完全服氣。
偶爾,我會走到王庭西南角的小校場。
那裡是赫勒的幼弟,今年剛滿十歲的蘇日勒練習騎射的地方。
蘇日勒不像其他人那樣對我充滿敵意。
有一次,他的小球滾到了我的腳邊。
我撿起來,沒有立刻還給他,而是用我還很生硬的荔族語,微笑著說:
「小王子,你的球。」
蘇日勒驚訝地睜大眼睛:
「你會說我們的話?」
「在學。」
我儘量簡單地回答。
「大胤的女人都學我們的話嗎?」
「不。只是我想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我慢慢把球遞給他。
也許是我的態度平和,也許是我學語的笨拙樣子很有趣,蘇日勒沒有立刻跑開。
他好奇地問了我幾個關於大胤的問題,比如大胤有沒有像荔族一樣高大的馬。
我挑著能回答的,用簡單的詞彙回答了。
從那以後,我會偶遇蘇日勒。
有時會給他帶一塊大胤帶來的糖塊,有時只是看他射箭,在他射中靶心時,輕輕說一句:
「厲害。」
孩子的心防是最低的。
漸漸地,蘇日勒看到我會主動跑過來,叫我「大胤姐姐」。
我知道,赫勒雖然不來看我,但這個王庭里很少有秘密。
他一定知道我和他幼弟的接觸。
但他沒有阻止。
這讓我膽子大了一些。
4
一天,我聽侍女小聲議論,說赫勒因為一批送給某個部落的賞賜出了問題,正在大發雷霆,好幾個負責的官員都受了鞭刑。
晚上,赫勒罕見地來到了我的宮殿。
他臉色依舊陰沉,身上帶著酒氣和戾氣。
侍女們嚇得跪倒在地。
我依照荔族的禮節,微微屈膝。
他盯著我,第一次用荔族語對我說話,雖然依舊冰冷:
「你最近和蘇日勒走得很近。」
「小王子天真可愛。」
我回答,聲音放得平穩。
「離他遠點。」
他命令道。
「是。」
我沒有爭辯,順從地答應。然後,我頓了頓,仿佛猶豫了一下,才輕聲說:
「王是因為賞賜的布匹和銅器生氣嗎?」
赫勒猛地眯起眼睛,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扎在我身上:
「你怎麼知道?誰跟你說的?」
「沒有人。」
我垂下眼。
「只是......在大胤時,我曾聽父皇......聽大胤皇帝處理過類似的事情。
「草原潮濕,運送布匹和銅器的車隊若經過沼澤濕地,保管不當,極易受潮發霉。
「輕則減損分量,重則全部報廢。或許......並非經辦官員全然貪墨,只是不懂防護之法。」
我說得很慢,儘量用我會的詞彙表達清楚。
殿內一片死寂。
赫勒身上的戾氣似乎收斂了一些,他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大胤是如何防護的?」
他問,聲音聽不出情緒。
「用油布層層包裹,車廂底板鋪設石灰吸潮,車隊擇高燥路線行走,夜間存放也務必選擇通風乾燥之處。」
我將在記憶中關於南方漕運防潮的零星知識提煉出來,儘量簡練地告訴他。
這些都是很實用的技術細節,無關國家機密,但對於缺乏相關經驗的荔族來說,可能正是盲點。
赫勒沒有說話,轉身大步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手心微微出汗。
兩天後,赫勒又來了。
這次,他臉色稍霽,扔給我一個小皮袋。
我打開,裡面是荔族貴族女性常用的一種香料,價值不菲。
「你說的辦法,有用。」
他言簡意賅。
「賞你的。」
我沒有表現出驚喜,只是微微躬身:
「謝王賞。能為您分憂,是我的本分。」
他打量著我,似乎第一次真正地看我:
「你似乎和剛來時不一樣了。」
「人總要學會活下去。」
我回答。
他忽然伸手,抬起我的臉。
他的手指粗糙,帶著練武留下的厚繭,力量很大,捏得我有點疼。
「好好學習荔族的話。」
他命令道,眼神里多了些別的東西。
「是。」
我順從地回答。
5
他從那以後,來的次數稍微多了一些。
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上。
他不再只是漠然地坐著,偶爾會問我一些關於大胤的事情,風俗、農業、手工業,甚至是官員考核制度。
我知道他在評估我的價值。
我也謹慎地回答,展示我的見識和可利用之處,但絕不逾越底線。
我依舊深居簡出,對塔娜等妃子的挑釁,能避則避,避不開就忍。
她們嘲笑我靠討好小王子和大胤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識來吸引王的注意。
赫勒賞我的東西,我大部分都分給了宮裡的侍女和侍衛。
一點點收買人心,換取更多的信息和偶爾的方便。
我知道塔娜視我為眼中釘,她開始找我的麻煩。
一次王庭宴會上,她打翻了酒盞,腥辣的馬奶酒全潑在了我的裙子上。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
她笑著說,毫無歉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帶著看好戲的意味。
赫勒也看著,沒有說話。
我站起身,沒有看塔娜,而是對赫勒行了一禮,語氣平靜:
「王,容我先行告退,更換衣物。」
赫勒點了點頭。
我轉身離開,背影挺直,沒有一絲狼狽。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跟著我。
還有一次,我在花園裡散步,差點被一條毒蛇咬傷,幸好被一個我事先用一支金釵收買的侍衛發現並殺死。
我沒有聲張,只是讓侍女悄悄將死蛇處理掉。
我知道,生存的遊戲已經開始了。
而我,別無選擇,只能贏。
機會來得比我想像的要快。
秋季,荔族內部幾個大部落的首領齊聚王庭,進行大規模的圍獵,並商議過冬的物資分配和來年的草場劃分。
這是荔族一年中最重要的政治活動之一。
圍獵場上,驍勇的荔族男兒縱馬奔馳,追逐獵物,展示武力。
女人們則盛裝出席,在一旁觀看助威。
赫勒無疑是場上的焦點。
他箭無虛發,獵獲最多,引來陣陣歡呼。
塔娜和其他妃子圍坐在最好的位置,興奮地指指點點。
我選擇了一個相對偏僻但視野不錯的位置,安靜地看著。
蘇日勒跑過來坐在我旁邊,嘰嘰喳喳地給我講解。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一頭被射傷、陷入狂怒的巨大野牛,不知怎麼衝破了圍欄,朝著女眷們休息的區域猛衝過來。
場面瞬間大亂。
6
女人們尖叫著四散奔逃。
塔娜離得最近,她嚇得臉色慘白,竟然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野牛低著頭,鋒利的牛角眼看就要撞上她。
電光火石間,我幾乎來不及思考。
我猛地抓起身邊煮奶茶用的、燒得滾燙的大銅壺,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野牛的頭臉潑了過去。
同時,我用最大的聲音尖叫,是我這幾個月拚命練習的荔族語:
「散開!塔娜!趴下!」
滾燙的奶茶和突如其來的尖叫聲,暫時刺痛和驚擾了野牛。
它猛地停頓了一下,發出一聲痛苦的哞叫,甩著頭。
就這片刻的阻滯,救了塔娜一命。
旁邊的侍衛終於反應過來,數支長矛同時投出,將那頭野牛死死地釘在了地上。
塔娜腿一軟,癱倒在地,瑟瑟發抖。
全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不可思議。
赫勒騎著馬疾馳而來,臉色鐵青。
他先是看了一眼癱軟的塔娜,然後目光猛地射向我。
我站在原地,手裡還拿著那個空銅壺,胸口劇烈起伏,心跳如鼓。
滾燙的奶茶濺了一些在我手背上,火辣辣地疼。
他跳下馬,大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你剛才做了什麼?」
我以為他怪我驚擾了野牛。
我忍著疼和害怕,迎上他的目光,聲音因為剛才的尖叫有些嘶啞:
「救她。燙野牛,讓它停。喊她趴下。」
我舉起被燙紅的手背:
「很疼,牛也一樣。會停一下。」
赫勒盯著我的手背,又看向我的眼睛。
他猛地鬆開手,對身後吼道:
「巫醫!拿藥來!」
然後,他轉過身,對著驚魂未定的眾人,尤其是那些部落首領,聲音沉穩有力地響起:
「剛才,是本王的閼氏,臨危不亂,機智勇敢,救了塔娜!她是我荔族的女人!」
他用了「閼氏」這個詞。
雖然可能只是情急之下的稱呼,但意義完全不同了。
他當眾承認了我的身份和功勞。
巫醫趕緊跑來給我處理燙傷。
塔娜被人扶起來,她看著我的眼神極其複雜,有後怕,有羞憤,但再也找不到之前那種純粹的輕視和嘲弄。
幾個部落首領也走過來,對著赫勒說了些什麼,目光卻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讚賞。
7
晚上,赫勒來到了我的宮殿。
他手裡拿著一盒最好的燙傷藥膏,親自給我塗藥。
「今天,你很勇敢。」
「我不能看著她死。」
我回答。
「為什麼?她一直欺負你。」
我沉默了一下,才說:
「她死了,對我沒好處。王會麻煩,塔娜父親的部落會怨恨。荔族內部會不穩。我是大胤來的,任何動盪,都會首先算在我頭上。」
我頓了頓,補充道。
「而且,那是一條命。」
赫勒看著我,眼神深邃難辨。
「你今天說的那句話,『很疼,牛也一樣』。」
他忽然說。
「很有意思。很少有人會去想牛疼不疼。」
「感受過,才知道。」
我看了看自己塗著藥膏的手背。
他忽然笑了。
「蕭嫣,」
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發音有些生硬,卻異常清晰。
「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從那晚起,一切開始變得不同。
赫勒來的次數明顯增多。
他不再只是問我大胤的事,有時會跟我說起荔族的事、草原的傳說,甚至偶爾會流露出一些疲憊和壓力。
我依舊傾聽,偶爾給出一點簡單的回應,或者一杯恰到好處遞過去的、溫度剛好的奶茶。
我依舊不主動爭什麼。
但王庭上下,再也沒有人敢輕易剋扣我的用度,敢給我臉色看。
塔娜見了我,雖然依舊不友好,但會收斂很多。
我知道,我初步贏得了赫勒的注意,甚至是一絲尊重。
但我知道,這遠遠不夠。
寵物立功,主人也會高興。
我要的不是獎賞,而是真正能立足的資本。
冬季來臨,草原上颳起了白毛風,大雪封路。
王庭里的氣氛開始變得壓抑。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凍死了大量牲畜,幾個偏遠的部落損失慘重,急需救援。
然而,往年儲備的乾草和糧食,今年卻似乎有些周轉不靈。
赫勒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巴根和蘇日勒也憂心忡忡。
我隱約聽到一些風聲,似乎是負責倉儲的大臣那裡出了紕漏,或者是有人中飽私囊。
但缺乏證據,倉促查辦反而容易引起動盪。
8
一天晚上,赫勒來到我這裡,眉宇間帶著濃重的疲憊和戾氣。
他甚至沒有說話,只是坐在那裡,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默默給他添酒,沒有多問。
忽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度很大,聲音沙啞:
「你們大胤人,是不是都覺得我們荔族是只知搶掠的蠻夷?」
我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心裡微微一驚,但面上保持平靜:
「王為何這麼說?」
「哼!」
他甩開我的手。
「朝會上,那幾個老傢伙暗示我再次向大胤索要歲貢,以度難關!在他們眼裡,除了搶,我們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我心跳加速。這是一個極其敏感的話題。
我斟酌著詞語,慢慢說道:
「搶掠......來得快,但風險也大。大胤邊境如今守備森嚴,即便成功,荔族勇士也會流血犧牲。而且......」
我停頓了一下。
「而且什麼?」
他逼問。
「而且,索要歲貢,看似輕鬆,實則......是把自己的生計寄托在別人的施捨上。今年給了,明年若不給呢?若給不夠呢?永遠仰人鼻息?」
我輕聲說。
「這不是長久之道。王雄才大略,想要的,應該不只是眼前的度過難關吧?」
赫勒的目光猛地銳利起來,緊緊盯著我。
「大胤有句話,叫『授人以魚,不Ṫù⁼如授人以漁』。」
我繼續道。
「給予魚,不如教會捕魚的方法。荔族有廣闊的草場,強健的牛羊,但缺乏應對天災和儲備物資的有效管理方法。
「若能完善倉儲,改良畜牧,甚至......嘗試與周邊部落、乃至大胤進行一些......有限的、以物易物的交易,換取必需的糧食和布匹,或許能減少對搶掠和歲貢的依賴。」
赫勒沉默了,他盯著跳動的火焰,久久沒有說話。
殿內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良久,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
「繼續說。倉儲,如何完善?」
我知道,我可能觸碰到了他內心真正的焦慮和抱負。
我定下神,將我所知的關於物資管理、輪換制度、防潮防鼠、帳目核查等一些非核心的治理理念,用最淺顯的方式,結合荔族的實際情況,娓娓道來。
我只是提供思路,引導他去思考。
那天晚上,我們談了很久。
大部分時間是我說,他聽,偶爾打斷問一兩個問題。
直到深夜,他才離開。
離開時,他眼中的戾氣和疲憊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思索。
之後幾天,他召集了巴根和幾個心腹大臣,頻繁議事。
我沒有打聽,但我注意到,王庭的倉儲官員開始頻繁進出,臉色緊張。
不久後,有兩個官員被革職查辦,換上了新人。
寒冬漸漸過去,救災的事務在有序的氛圍中逐步推行。
雖然艱難,但局面總算穩定下來。
赫勒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
那不再是看一個寵物、一個戰利品、甚至一個有點聰明的女人的眼神。
他開始習慣性地來我這裡。
有時什麼都不說,只是坐一會兒。
有時會跟我討論一些事情,聽取我的看法。
我的回答始終謹慎,只分析利弊,從不替他做決定。
我深知,男人,尤其是他這樣驕傲的王,需要的是啟發和輔佐,而不是指手畫腳。
9
一天下午,陽光很好。
他坐在我的窗邊,看著外面開始融化的冰雪。
他忽然說:
「等雪化了,草綠了Ṱŭ⁼,我帶你去騎馬。」
我微微一怔。
這是他第一次提出帶我去做一件與利益、權謀無關的事。
「好,我騎術不好,王不要笑我。」
「我教你。」
他說得很自然。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問:
「蕭嫣,你恨我嗎?把你從大胤搶來。」
我沒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直接。
我沉默了片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
「我剛來時,很想死,但現在不想了。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活著,還能看到草原春天的綠草,夏天的野花,還能學會騎馬,還能......聽到王跟我說這些話。」
我轉過頭,看著他:
「恨或者不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現在在這裡,是荔王的閼氏。」
赫勒深深地望著我,目光複雜。
他伸出手,輕輕拂過我的臉頰,動作是前所未有的溫和。
「以後,不會再讓人欺負你。」
他說,聲音低沉而堅定。
「包括我。」
那一刻,我知道,我不僅僅是在這異國的王庭活下來了。
我似乎,終於在這個冷酷的荔王心上,撬開了一絲縫隙。
冰雪消融,草場開始泛起新綠。
赫勒兌現了他的承諾,帶我去騎馬。
他親自為我挑選了一匹性格溫順的棗紅色小母馬,並屏退了左右,只帶了巴根和一小隊王庭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