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團離開前,張使臣特意來向我辭行。
他的態度比來時更加恭敬,甚至帶上了幾分真正的感激。
「閼氏臨危不懼,智勇雙全,臣欽佩不已。此次歸國,臣定當如實稟報陛下與娘娘。閼氏在此安好,陛下娘娘亦可安心了。」
他這番話,說得意味深長。
我知道,我在大胤那邊的價值也被重新評估了。
我不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和親公主,而是一個能在荔族王庭說得上話、甚至能影響荔王決策的重要人物。
20
晚上,赫勒來到我的宮殿。
他屏退左右,看著我:
「那天晚上,你怎麼知道要去救使臣?」
我給他倒了杯熱茶:
「直覺。也可能是......別無選擇。他們死了,對我,對王,對荔族,都是災難。」
「你擲出的那把刀,很準。」
他忽然說。
「運氣好。」
我垂下眼。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
「塔娜的父親,會『病逝』。塔娜,我會將她送去遙遠的北方部落養老,終身不得回王庭。」
我心中一震,這是最徹底的清算。
我沒有說話,這是他的決定,我不能干涉。
「其其格......」
他頓了頓。
「她沒什麼錯,但留在王庭,難免觸景生情。我會為她擇一良配,讓她離開。」
處理得乾淨利落,又保留了一絲仁慈。
「王思慮周全。」
我輕聲道。
他握住我的手,看著我被燙傷過、那晚又因為投擲短刃而再次磨紅的手背,低聲說:
「蕭嫣,留在王庭,陪在我身邊。」
經過這麼多事,他看到了我的勇氣、決斷和對局勢的精準把握,更看到了我一次次在關鍵時刻,選擇站在他這一邊。
我反握住他粗糙的手掌,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好。」
塔娜被送走了,悄無聲息。
其其格也嫁給了東部一個忠誠部落酋長的兒子,離開時臉上終於有了少女應有的紅暈和期待。
巴根交出了更多權力,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但對赫勒愈發恭敬順從。
赫勒也並未趕盡殺絕,依舊給予他應有的地位和尊榮。
王庭似乎恢復了平靜,但格局已徹底改變。
再也沒有人敢輕視我這個來自大胤的閼氏。
我的命令在王庭內暢通無阻,甚至開始有一些部落首領的夫人主動前來拜見,言語間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赫勒幾乎每晚都宿在我的宮殿。
他跟我討論政務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甚至會聽取我對某些部落首領性格的分析,或者對物資調配的建議。
我不再是籠中鳥,我成了他真正的伴侶和幕僚。
21
春天再次來臨的時候,赫勒帶著我去草原深處騎馬。
只有我們兩個人,縱馬奔馳,直到再也看不到王庭的輪廓。
我們在一片開滿野花的山坡上停下,並肩看著落日將天空染成瑰麗的橙紅色。
「蕭嫣,」
赫勒忽然開口。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不是當初把你搶來,荔族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我看著遠方的落日,輕輕說:
「或許還在和大胤打仗,或許王還在為南部部落和保守派頭疼,或許......不會有互市,不會有更多的糧食和布匹。」
赫勒笑了,攬住我的肩膀:
「是啊。所以,這是長生天給我的最好的戰利品,也是最好的禮物。」
他低下頭,額頭抵著我的額頭,聲音變得低沉而認真:
「蕭嫣,做我的大閼氏。」
我微微一怔。
大閼氏之位空懸已久,這是荔族王庭女主人最高的名分。
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
「王不怕大胤因此覺得荔族過於重視我,反而生出別的心思?」
「他們不敢,也不會。」
赫勒自信地道。
「你現在,首先是荔族的大閼氏,然後,才是大胤的帝姬。這個身份,對你,對我,對荔族,對大胤,都是最好的平衡和保障。」
他看得很透徹。
大胤需要一個在荔族掌有實權的自己人,荔族也需要一個能維繫與大胤緩和關係的紐帶。
而我,這個身份,能最大限度地保障我的安全和權力。
「好。」
我看著他金色的眼瞳,應了下來。
冊封典禮盛大而隆重。
我穿著荔族最高規格的閼氏禮服,接受了所有部落首領和大臣的朝拜。
赫勒當著所有人的面,將代表大閼氏權力的金杖放入我的手中。
我握著冰冷的金杖,目光掃過下方神色各異的眾人,看到了巴根複雜的眼神,看到了其他妃嬪敬畏的目光,也看到了遠處草原的地平線。
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大胤皇宮那個絕食抗議、絕望哭泣的小帝姬。
她永遠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在異國的王庭,手握權杖,站穩腳跟。
22
夜涼如水,我站在宮殿的露台上,望著屬於我的遼闊草原。
赫勒從身後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發頂。
「看什麼?」
「看家。」
我輕聲回答。
他手臂收緊了些。
「嗯,我們的家。」
風聲掠過王庭,吹動旗幟獵獵作響。
赫勒給予我的,不僅僅是尊榮,更是實實在在的權柄。
我開始協助他處理部分文書,聆聽各部族首領夫人的請安與訴求,甚至對賞罰提出建議。
我的宮殿是王庭中一個逐漸顯赫的權力中心。
巴根見了我,會依照禮制,恭敬地稱一聲「大閼氏」。
我知道,他從未真正放下戒心,如同我對他一樣。
一日,處理完日常事務,老侍女低聲稟報:
「大閼氏,北部斡爾朵部落的首領夫人求見,說是......為了貢馬分配的事宜,已經求見了王好幾次,未能得見。」
斡爾朵部落,以盛產良駒聞名,但近年來勢力擴張頗快,隱隱有不安分之象。
貢馬分配,看似小事,實則關乎部落實力消長。
「請她進來。」
我放下手中的羊皮卷。
那位夫人年紀頗長,眉眼精明,行禮後便哀切陳情,說部落今年遭了雪災,馬匹瘦弱,若再按往年數額繳納貢馬,部落將難以為繼。
我靜靜聽著,不置可否。
等她說完,才緩緩開口:
「夫人的難處,我知曉了。雪災之苦,王亦十分掛心。」
她眼中剛升起一絲希望,我卻話鋒一轉:
「不過,我聽聞斡爾朵部今春新增了不少壯年騎手,操練甚勤。既是災年,養活這許多人口想必更為艱難,夫人何不裁減些冗員,也好節省些草料,優先供養良駒?畢竟,貢馬關乎王庭騎兵戰力,絲毫馬虎不得。」
那夫人的臉色瞬間白了。
她部落擴充兵力之事頗為隱秘,自以為無人知曉,卻被我輕描淡寫地點破。
裁減騎手,無異於自斷臂膀。
「大閼氏明鑑......那、那些只是......」
她支吾著,冷汗涔涔。
「是什麼,都不打緊。」
我端起奶茶,抿了一口。
「貢馬數額,可按舊例減免三成。但如何減免,是減免戰馬還是馱馬,需得王庭派員查驗災情後,依實定奪。夫人意下如何?」
ťŭ̀⁻減免三成是恩典,但王庭派人查驗,既是監督,也是威懾。
那夫人不敢再有異議,伏地謝恩,神色惶然地退下了。
老侍女擔憂地看著我:
「大閼氏,此舉是Ṫų₇否會過於強硬,開罪斡爾朵部?」
「恩威並施,方能長久。」
我淡淡道。
「只施恩,他們會覺得軟弱可欺;只示威,會逼他們狗急跳牆。如今這樣,正好。」
23
這件事很快傳到了赫勒耳中。
當晚他來時,並未提及,只是在臨睡前,狀似無意地說了一句:
「斡爾朵部今日遞了請罪書,言明之前虛報了災情,願足額繳納貢馬,只求王庭不必派人勞頓查驗。」
我背對著他,整理枕席,聲音平靜:
「是麼?那便好。看來這位首領夫人,是個明白人。」
他沉默片刻,從身後擁住我,低沉的笑聲震動著我的後背:
「我的大閼氏,如今越發有女主人的風範了。」
他的語氣帶著讚賞,卻也有一絲難以捕捉的審度。
我心中凜然,知道這只是開始。
越是站在高處,越不能行差踏錯。
又過了幾個月,我發覺身體不適,時常疲乏慵懶,月事也遲了許久。
巫醫診脈後,滿臉喜色地跪地賀喜:
「恭喜大閼氏!賀喜大閼氏!您這是有孕了!」
消息如風一般傳遍王庭。
赫勒大喜過望,賞賜如流水般送入我的宮殿。
他撫著我尚且平坦的小腹,眼神熾熱:
「這是我的嫡子!是將來要繼承整個草原的雄鷹!」
王庭上下一片歡騰道賀之聲。
但我卻敏銳地感覺到,暗處的目光更多了。
巴根來賀喜時,笑容似乎有些勉強。
其他部落首領的賀禮格外厚重,言語間試探著王對未來的規劃。
這個孩子,在我腹中尚未成型,便已攪動了權力的深潭。
我變得更加小心。
一切飲食用具,必經心腹之人反覆查驗。
赫勒加派了更多忠誠的守衛,將我的宮殿護得鐵桶一般。
懷孕四月時,一場秋獵如期舉行。
我因有孕在身,並未隨行,留在王庭。
赫勒離開的第三日夜裡,我突然腹痛如絞,下身見紅。
24
「巫醫!快傳巫醫!」
老侍女的聲音帶著哭腔和驚恐。
殿內瞬間亂作一團。
來的巫醫臉色凝重,施針用藥,忙活了半夜,才勉強穩住情況。
「大閼氏近日可曾食用過什麼寒涼之物?或是受到過驚擾?」
巫醫顫聲問道。
我強忍著腹痛和心悸,仔細回想,搖了搖頭。
所有入口的東西,都查過無數遍。
「是......是那盆香!」
一個負責殿內清掃的小侍女突然驚恐地指著窗邊的一盆綠色植物。
「那是前幾日巴根王爺派人送來的,說是南邊來的稀罕物,香氣能安神......奴婢見它好看,就擺在了窗邊......」
那植物開著不起眼的小白花,散發著一股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異香。
巫醫臉Ṭü³色大變,急忙讓人將那盆花搬出去查驗。
回報的結果讓人心寒:此花平日無毒,但其花粉若與另一種常見於薰衣草香料中的成分混合,便會產生極輕微的毒素,平日無害,但對有孕女子,尤其是初期胎像未穩者,長期嗅聞,足以導致滑胎。
而我殿內熏衣服用的香囊里,正好就有那種薰衣草成分!
巴根送的花......我殿內的薰衣草香......
看似毫無關聯的兩樣東西,組合在一起,便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我躺在榻上,渾身發冷,比那日面對刺客時還要恐懼。
這種陰毒的手段,防不勝防。
「查。」
我咬著牙,對心腹侍衛下令。
「暗中查,那盆花經手的所有人,近日王庭內外所有薰衣草香料的來源和流動。不許驚動任何人。」
赫勒聞訊提前趕回,雷霆震怒。
但調查卻陷入了僵局。
送花的小吏失足墜馬死了。
薰衣草香料來源複雜,幾乎每個宮殿都有使用,無從查起。
巴根跪在赫勒面前,指天發誓自己絕無不臣之心,送花只是單純覺得稀罕,討好大閼氏。
赫勒看著他,眼神冰冷,最終卻只是斥責他行事不周,罰俸一年,勒令Ŧùₚ閉門思過。
這件事,最終以意外和疏忽定論,不了了之。
經此一遭,我徹底明白了。
我的孩子,尚未出生,便已成了許多人的眼中釘。
赫勒對我更加呵護,甚至有些過度緊張。
但他能防住明槍,卻難擋這無數的暗箭。
我撫摸著小腹,那裡有一個脆弱的新生命。
我不能倒下,更不能讓他未出世便面臨無數險惡。
25
休養了許久,我的胎象才逐漸穩固。
期間,我以靜養為名,幾乎足不出戶,但耳報神卻從未停止工作。
我得知,那幾個南部不安分的小部落,似乎又有了串聯的跡象。
而王庭中,關於「大胤閼氏之子,是否真能成為草原未來主人」的竊竊私語,從未斷絕。
孩子七個月時,邊境傳來急報:南部那幾個部落,竟聯合起來,截殺了一支大胤的大型商隊,搶掠貨物,殺死護衛,並公然打出反對互市、反對「大胤女人」統治的旗號。
消息傳來,王庭譁然。
這不僅是對王權的挑釁,更ťüₙ是對赫勒一直以來推動的緩和政策的公然撕毀,甚至直接將矛頭對準了我。
赫勒怒不可遏,立刻召集各部首領議事,準備發兵征討。
巴根主動請纓:
「王兄!此次叛亂,皆是因我昔日監管不力,遺留禍患!請給我一支兵馬,我必踏平那些叛賊,將功折罪!」
赫勒看著他,目光深沉,沒有立刻答應。
當晚,他來到我的宮殿,眉宇間帶著疲憊與殺意:
「你怎麼看?」
我看著他:
「王心中已有決斷,不是嗎?」
「我要親征。」
赫勒沉聲道。
「此戰,必須雷霆萬鈞,徹底粉碎那些蠢貨的妄想。也要讓所有人看看,誰敢動搖我的決定,誰敢將矛頭指向你,下場如何!」
「那我呢?」
我問,
「王庭空虛,若有人趁機作亂......」
「所以我不能帶巴根去。」
赫勒冷笑。
「我會留他下來,『輔佐』你處理王庭事務。我會留下最忠誠的王庭衛隊給你。此外......」
他湊近我,壓低聲音:
「我已密令心腹將領,若王庭有變,他們會立刻率軍回援。巴根......他若有異動,便是自尋死路。」
他將一個冰冷的虎符塞入我手中:
「必要時,你可憑此調動留守的五千精銳。」
我握緊那虎符,感受著上面冰冷的紋路和沉重的分量。
他將後方和自己的軟肋,都交到了我手上。
第二日,赫勒點齊兵馬,誓師出征。
鐵蹄轟鳴,旌旗招展,他如同黑色的風暴,席捲向南。
王庭一下子空蕩下來,氣氛卻更加壓抑。
巴根果然每日都來請示政務,態度恭順,但眼神深處卻跳躍著壓抑的火焰。
我稱病不出,大部分事務都推給他處理,暗中卻讓侍衛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26
僵持了半個月。
前線傳來消息,赫勒大軍勢如破竹,已接連擊潰叛軍主力。
就在消息傳來的當夜,王庭突然起火,喊殺聲再起!
「大閼氏!巴根王爺反了!帶人包圍了宮殿!」
侍衛衝進來急報。
我早已穿戴整齊,握緊了虎符,心中竟是一片奇異的平靜。
該來的,終於來了。
宮殿被叛軍團團圍住。
巴根騎著馬,站在火光中,臉上再無往日偽裝的恭順,只有瘋狂的野心和積壓已久的怨恨。
「大閼氏!王兄遠征在外,不幸身陷重圍!為保王庭安危,請交出虎符,由我暫代王權!」
他高聲喊道,顛倒黑白的藉口拙劣而直接。
我出現在露台上,俯視著他,夜風吹起我的衣袍。
「巴根,」
我的聲音在夜風中清晰地傳開,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王前線大捷,叛軍即將覆滅。你此刻作亂,是自絕於長生天,自絕於荔族!」
「休要聽她胡言!她一個大胤女人,怎配執掌王庭!拿下她!」
巴根怒吼,下令進攻。
忠誠的王庭衛隊死死守住宮門,浴血奮戰。
叛軍人數眾多,眼看防線就要被突破。
就在此時,王庭之外,突然傳來更加嘹亮的號角聲和震天的喊殺聲。
「王的軍隊回來了!」
「赫勒王回來了!」
叛軍頓時陣腳大亂。
巴根臉色慘白,驚恐地回頭。
只見南方火光沖天,一支鐵騎如同神兵天降,撕破了夜幕,直接沖入叛軍陣中。
為首之人,玄甲黑袍,正是本該在前線的赫勒。
他根本就沒有深入追擊,而是暗中回師,等的就是巴根自投羅網。
戰鬥毫無懸念,叛軍迅速潰敗。
巴根被五花大綁地帶到殿前。
赫勒跳下馬,看也沒看他,徑直走上露台,來到我身邊。
他的戰甲上還染著血,目光如炬,上下打量我:
「沒事?」
「沒事。」
我將虎符遞還給他。
他接過虎符,緊緊握住我的手,然後才轉身,看向面如死灰的巴根。
「王兄......我......」
巴根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赫勒看著他,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和徹底的冰冷:
「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巴根。」
他揮了揮手:
「帶下去,依律處置。」
沒有公開審判,沒有多餘的話。
曾經權傾一時的王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赫勒以鐵血手段清洗了所有參與叛亂的勢力,王庭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徹底的肅清。
27
叛亂平息後不久,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我順利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
赫勒為他取名「騰格里」,意為天空,寓意著他將來能擁有如天空般廣闊的疆土和胸懷。
看著襁褓中稚嫩的孩子,再看看身邊雖然疲憊卻目光堅定的赫勒。
我知道,這場漫長的征途,我終於走到了一個安全的港灣。
我是蕭嫣,是荔族的大閼氏,是騰格里的母親,是赫勒身邊不可或缺的伴侶與同盟。
春去秋來,草原依舊遼闊,王庭的風依舊凜冽。
我抱著騰格里,站在露台上,看著赫勒在遠處教導部落里的孩子們騎馬射箭。
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金色的光芒灑滿草原。
風聲掠過,帶來遠方的草浪聲和隱約的歌聲。
這條路還很長,但我知道,我將走下去,帶著我的傷痕,我的智慧,和我守護的一切,走下去。
騰格里三歲那年,能騎著特製的小馬駒在王庭的空地上噠噠跑圈了。
他的眼睛像極了赫勒,是草原天空般的湛金色,性子卻似乎糅合了我的一些沉靜,不像尋常荔族孩童那般一味莽撞。
那日,他舉著一朵剛摘的、被捏得有些蔫巴的藍色小花,搖搖晃晃跑進殿內,塞進我正批閱文書的手中。
「阿娘,花花,好看。」
他口齒尚不清晰,笑容卻明亮。
我放下筆,接過那朵不起眼的小野花,心頭莫名一軟。
這是大胤常見的那種「勿忘我」,沒想到在這苦寒的草原也能頑強生長。
老侍女在一旁笑著:
「小主子眼光真好,這花兒確實稀罕。」
我捏著花莖,微微出神。
「阿娘?」
騰格里扯我的衣角,金色的大眼睛裡滿是疑惑,似乎不解我為何對一朵小花發獃。
我將他攬入懷中,嗅著他身上奶香混合著青草的氣息,那點突如其來的鄉愁悄然散去。
「這花,叫勿忘我。」
我用荔族語輕聲告訴他。
「勿......忘......我?」
他努力地重複著這三個陌生的音節,發音古怪滑稽。
「嗯。」
我笑了笑,沒再多解釋。
他還太小,不懂這個名字里沉甸甸的意味。
28
此時,殿外傳來通報聲:
「大閼氏,大胤使臣求見。」
自那次刺殺事件後,大胤與荔族關係緩和,互市規模逐年擴大,使臣往來也比以往頻繁。
此次來的並非張使臣,而是一位姓李的年輕官員,據說是朝中新銳,為人幹練。
我整理了一下衣袍,抱著騰格里在正位坐下。
李使臣進殿,恭敬行禮,目光快速而謹慎地掃過我和我懷中的孩子。
他呈上禮單,除了慣例的絲綢瓷器,還有幾箱特意標註的孩童玩具和啟蒙書籍。
「皇帝陛下與皇后娘娘十分惦念大閼氏與小王子,特命微臣帶來這些薄禮,願小王子安康聰慧。」
李使臣話語得體,但眼神里那份不易察覺的審視,讓我心下明了。
「有勞使臣,代我謝過陛下與娘娘厚愛。」
我語氣平淡,示意侍女收下禮物。
騰格里對我與使臣用大胤官話交談感到好奇,睜大眼睛看著。
李使臣見狀,似乎想拉近關係,微笑著用大胤語對騰格里說:
「小王子可知,這些玩具和書本,都來自你阿娘的故鄉?」
騰格里歪著頭,顯然沒聽懂,只是下意識地更緊地靠向我。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看向李使臣,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
「使臣費心。騰格里如今還小,只說得荔族話。他的故鄉,是這片草原。」
李使臣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立刻躬身:
「是微臣失言了。」
又交談了幾句無關痛癢的閒話,我便以孩子需午憩為由,讓他退下了。
殿內恢復安靜。
騰格里玩著赫勒給他雕的小木馬,早已把方才的插曲忘在腦後。
老侍女看著那幾箱來自大胤的禮物,低聲問:
「大閼氏,那些書......」
「仔細檢查後,挑些風物誌、農牧圖譜之類的留下,其他的,尤其是史論政論,暫且收入庫房,不必呈給騰格里。」
我吩咐道。
並非不讓他知曉大胤,而是時機未到,方式更需謹慎。
他的根必須首先牢牢扎進草原的土壤,才能在未來有選擇地汲取其他文明的養分, 而非在兩種身份的拉扯中迷失自我。
29
晚間歇息時,赫勒歸來,身上帶著風塵和酒氣。
他先去看了熟睡的兒子,才回到我身邊。
「聽說今日大胤使臣來了?」
他隨口問, 接過我遞上的熱布巾擦臉。
「嗯,送了些孩子的玩意。」
我輕描淡寫。
他哼笑一聲:
「倒是會投其所好。」
他躺下來, 手臂習慣性地環過我。
「他們說什麼了?」
「無非是些例行的問候。那位李使臣,似乎想試探騰格里對大胤的認知。」
我頓了頓, 補充道:
「我告訴他, 騰格里的故鄉是草原。」
赫勒沉默了一下,手臂收緊了些,將我和他貼得更近。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
「蕭嫣, 你是否覺得......我剝奪了你的故鄉?」
我轉過身,在黑暗中看著他的輪廓。
這麼多年,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問出這個問題。
我伸出手, 撫上他稜角分明的臉頰,那裡有一道新添的、淺淺的傷疤, 是上次平定西北部族騷亂時留下的。
「赫勒, 」
我很少直呼他的名字。
「你給了我一個更真實的歸處。故鄉......是用來懷念的, 而不是用來束縛的。騰格里是草原未來的鷹, 他的翅膀,不應該被任何遙遠的回憶拴住。」
他抓住了我的手, 掌心粗糙而溫暖。
他沒有說話,只是長久地握著。
良久, 他才低聲道:
「睡吧。」
翌日,天氣晴好。
我帶著騰格里在王庭附近的草坡上玩耍。
他跌跌撞撞地追著一隻蝴蝶, 笑聲清脆如銀鈴。
我坐在一旁,看著無垠的藍天綠草,看著兒子紅撲撲的笑臉。
忽然,騰格里像是發現了什麼,蹲下身,小心地撥開草叢,然後興奮地朝我招手:
「阿娘!花花!好多!」
我走過去,只見那一小片草坡上,星星點點, 盛開著許多勿忘我。
藍色的花瓣在風中輕輕搖曳, 柔弱, 卻生機勃勃。
它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 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紮根,繁衍,開出了一小片熟悉的風景。
騰格里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捧, 獻寶似的遞給我,小臉上滿是驕傲。
我接過那捧藍色的小花, 低頭輕嗅, 淡淡的清香縈繞鼻尖。
故土難離,然枝蔓可延。
我抱起兒子, 指著遠方天地相接之處。
「騰格里,你看,那是我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