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母衝動後的「累贅」,被扔給爺爺奶奶。
他們各自成家,再無音訊。
十八年後,我成了省狀元。
他們擠開記者衝上來:「要不是我當年狠心,你能學會獨立?」
親戚們提著爛水果:「小蒲,可別忘了咱是一家人!」
我笑了笑,直視他們熱切又心虛的眼睛:
「你們說的『家』,我早已經不需要了。」
1
我和別人不一樣。
其他同學家里都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
而我卻只有爺爺奶奶。
終於,有一天爺爺打完工回來,我扯住了他的袖子。
「爺爺,我爸爸媽媽去哪裡了?他們怎麼連過年也不回來?」
「是不是我不招人喜歡,他們才不回來的?為什麼別人都有爸爸媽媽呢?」
爺爺拉住我的手,用粗糙的大手擦掉我臉上的淚。
「小蒲不哭啊,你可是爺爺最疼的寶貝。」
「爸爸媽媽只是去很遠的地方了,回來很難,怎麼會有人捨得不要我們小蒲呢?」
可是,爺爺,你怎麼能撒謊呢。
我問村口的張嬸,她嗑著瓜子,噴著唾沫,給我講了往事。
「哎呀,你算是問對人了,還是我家那口子和你爺幾個人一塊兒把你爸媽和你接回來的,你當時才三個月。」
「當時你爸和你媽席都擺了,結果過了半個月,你媽就跑了,你爸也走了。」
我沒等到聽完,就哭著跑回了家。
第二天,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最好的朋友。
村小里沒有食堂,我們都是下完課三三兩兩地坐在樹下吃飯。
我壓低聲音,告訴了文婷這個秘密。
我叮囑她:
「這是我的秘密,我只告訴了你,你不要告訴其他人。」
她放下手裡的碗,抱住了我。
「小蒲,你放心,我誰也不會告訴的。」
結果第二天,我和班裡一個男生一起出去倒垃圾的時候。
他嫌惡地把我推倒在地上,舉起手。
「老師,我才不要和沒爸沒媽的野孩子一起倒垃圾。」
全班的目光一瞬間就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看向文婷,她卻低頭不看我。
「好了,你們事不要這麼多,換個人不就行了。」
從此以後,我就被全班孤立了。
我總覺得每個人投來的眼神都是帶著鄙夷的,我真的成了班裡的「野孩子」。
中午在學校吃飯的時候,負責盛飯的班長總是只給我盛一個薄薄的碗底。
吃不飽飯的第二個月,我終於鼓起勇氣去找了老師。
班長進班的時候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把頭低得更低了。
再次盛飯的時候,班長給我碗里盛了滿滿一碗飯,上面鋪著一層肉。
我小聲地開口。
「夠了,太多了,我該吃不完了。」
班長狠狠地扔下了勺子。
「這就夠了?你不是和老師說你吃不飽嗎,今天我就讓你吃飽了。」
他旁邊的同學一哄而上,把飯往我嘴裡塞。
等我開始乾嘔的時候。
他抱著胳膊在一旁看著我。
「林蒲,長記性了沒有,以後還告不告狀了?」
我喉嚨里堵著飯粒,但眼睛死死盯著他,把快要湧出的眼淚狠狠逼了回去。
我沒有哭,也沒有求饒。
「你個野孩子,也學別人敢和老師告狀呢?」
「你跪下來給我磕兩個頭,我就不找你麻煩了。」
就在那幾個男孩架起我,要逼我磕頭時。
我用盡全身力氣梗著脖子,額頭離地一寸,死活不肯碰下去。
餘光里,我看見文婷在偷偷瞥我。
再站起來的時候,我摸了摸額頭,是一片冰涼粘膩。
入目,是刺眼的紅,再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2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到家了。
奶奶守在我的旁邊,給我端了碗雞蛋羹。
直到那晚睡覺前,我也沒有見到爺爺。
後來,我才知道。
那天,爺爺自己一個人騎著三輪車去城裡教育局舉報了我們老師。
爺爺是第三天早上回來的。
他的三輪車鏈條斷了,推著車走了半夜,褲腳全是泥。
我趴在窗台上看他彎腰修車,脊梁骨像根彎掉的扁擔。
「爺。」
我推開門,額頭的紗布蹭到門框,疼得縮了縮脖子。
他猛地回頭,眼裡的紅血絲比我紗布上的血漬還深。
「咋起來了?醫生說要多躺著。」
「爺,你去幹啥了……」
他攥著車把的手青筋暴起。
「以後在學校,再有人欺負你,往死里打,爺給你擔著。」
那天下午,校長帶著新老師來家裡看我。
新老師姓劉,說話時總彎著腰,像棵溫柔的柳樹。
「小蒲,對不起,是老師沒照顧好你。」
她從帆布包里掏出個鐵皮文具盒。
「這個給你,以後有難處就找我。」
我盯著文具盒上的小白兔,沒敢接。
奶奶在旁邊搓著手笑:
「劉老師費心了,這孩子嘴笨。」
回學校那天,爺爺騎著修好的三輪車送我。
車斗里墊著稻草,我坐上去,看見他後腦勺新添了好幾縷白頭髮。
路過操場時,班長正被他爸揪著耳朵訓話。
看見我,他脖子梗得像根木棍。
劉老師把我調到第一排,桌角貼著她寫的「加油」。
可我還是怕,總覺得背後有眼睛在戳我。
文婷在課間塞給我顆奶糖,糖紙皺巴巴的,像是攥了很久。
「小蒲,對不住。」
她聲音比蚊子還小,我沒應聲。
四年級期末考試,我考了全班第一。
劉老師在班會上給我發獎狀,獎狀蹭著臉頰,燙得像把火。
爺爺來接我時,把獎狀折成小方塊,塞進貼身處的口袋,一路摸了好幾回。
就在我以為會越來越好的時候,班裡來了個從城裡轉過來的新同學叫寧寧。
我們一起住在學校宿舍里,大通鋪,一個宿舍能裝十個女生。
一天早上起來,我抽出我的臉盆的時候,裡面竟然裝著一盆尿!
寧寧捂著嘴笑著看我。
「沒爸沒媽就是不一樣啊,尿尿尿盆里啊哈哈哈。」
肯定是她乾的,我想起爺爺的囑咐,沒有再忍。
我端起盆子,潑了她一臉。
「你尿到臉盆里,不就是想用尿洗臉嘛。」
她抹了把臉,又開始瘋狂地吐。
跺腳跑開之後,只留下一句「你等著!」
我其實已經開始後悔了,寧寧是村長家的外孫女,他們會不會找爺爺麻煩。
3
放學路上,我的腳步像灌了鉛。
夕陽把村口的老槐樹影子拉得老長,我數著樹影里的光斑,走三步退兩步。
剛到院門口,就聽見奶奶的哭聲。
「他嬸子,孩子小不懂事,您別往心裡去……」
「小?都敢拿尿潑人了還小?我家寧寧長這麼大,連手指頭都沒讓人碰過!」
一個尖利的女聲刺得我耳膜疼。
我扒著門框往裡看,村長媳婦叉著腰站在堂屋中央,寧寧躲在她身後。
爺爺蹲在灶台邊,嘴邊的煙快要燃盡了。
「爺。」
我推開門,書包帶滑到胳膊肘。
所有人都轉頭看我。
村長媳婦眼睛一瞪,上來就要揪我胳膊:
「野丫頭片子,還敢回來!」
爺爺猛地站起來,旱煙杆「哐當」掉在地上。
「有話沖我說。」
他擋在我面前,後背比早上修車時更彎了。
「沖你說?老林家的,你養的好孫女!我家寧寧可是城裡來的金枝玉葉,被她潑了一臉尿!」
村長媳婦的唾沫星子濺到爺爺的補丁上。
「要麼,讓她給寧寧磕三個響頭;要麼,賠我們五千塊精神損失費!」
五千塊。
我倒吸一口冷氣,爺爺打一天工只掙一百塊錢。
「我不磕。」
我攥緊書包帶,指甲嵌進掌心。
「是我潑的。」
我上前一步,和爺爺並肩站著,聲音不大卻清晰。
「但她先往我的臉盆里撒尿。」
「如果你們不信,可以去問宿舍其他人,也可以去看看我的臉盆是不是還在她床底下。」
「你還敢犟嘴!」
村長媳婦揚手就要打。
爺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關節捏得發白:
「孩子說了,是你孫女先動手。」
「老東西,你還敢護著她?」
村長媳婦甩開他的手。
「我告訴你,這事沒完!明天我就讓學校把她開除!」
她摔門走的時候,寧寧回頭沖我做了個鬼臉。
奶奶扶著爺爺坐下,給他揉著胳膊。
「你說你,跟她較什麼勁,村長家我們得罪得起嗎?」
爺爺沒說話,煙霧繚繞里,他的眼睛亮得嚇人。
「小蒲,過來。」
他招手讓我過去,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後腦勺。
「沒做錯。」
「可是……」
「咱窮,但不能讓人踩著脊梁骨活。」
他把旱煙鍋在鞋底磕了磕。
「明天我去學校說。」
4
第二天一早,爺爺牽著我的手去學校。
路過村長家時,大門「吱呀」開了條縫,有人在裡面偷看。
進教室時,寧寧正趴在桌上哭,劉老師站在講台前,臉色很難看。
「林蒲,你跟我來辦公室。」
爺爺跟著站起來:
「老師,我也去。」
辦公室里,村長正坐在椅子上喝茶。
看見我們,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頓:
「老林頭,你孫女太不像話了!」
爺爺從懷裡掏出個布包,打開是十幾個雞蛋。
「村長,孩子不懂事,這是俺家雞剛下的,給寧寧補補。」
「誰稀罕你的破雞蛋!」
村長媳婦搶過布包扔在地上,雞蛋碎了一地,黃澄澄的蛋液濺到爺爺的褲腳。
我衝過去擋在爺爺面前:
「是她先往我盆里撒尿的!」
「你胡說!」
寧寧尖叫起來。
「我沒有!」
「我看見了。」
一個細細的聲音響起,是文婷站在門口。
「那天早上,我看見寧寧拿著你的臉盆進了茅房。」
所有人都愣住了。
寧寧的臉瞬間白了,村長媳婦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劉老師嘆了口氣:
「都回去吧,這事我處理。」
走出辦公室時,文婷拉了拉我的手。
「小蒲,對不起,以前……」
「沒事。」
我搖搖頭,看見爺爺正彎腰撿地上的碎蛋殼,動作很慢。
那天下午,寧寧轉學了。
村長家再也沒來找過麻煩,但村裡人看我們的眼神更怪了。
有人說爺爺不識抬舉,有人說我是個惹事精。
放學路上,我跟爺爺說:
「爺,要不我別上學了,在家幫你幹活。」
他停下腳步,彎腰繫緊我鬆開的鞋帶:
「傻丫頭,書得讀到能自己做主的那天。」
秋末收玉米的時候,我看見爺爺在地里偷偷抹眼淚。
奶奶說,村長把我們家的低保停了。
「沒事。」
爺爺擦了擦眼睛。
「小蒲不怕啊。」
那天晚上,我把碎雞蛋的黃漬從爺爺褲腳上一點點搓掉。
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明晃晃的。
我突然明白,爺爺的脊樑不是被生活壓彎的,是為了給我撐起一片天,才彎下去的。
期末考試,我考了全縣第一。
領獎狀那天,劉老師把我拉到一邊:
「縣一中有個助學名額,我給你申請了。」
我攥著獎狀,看見爺爺在操場邊等我。
風把他的頭髮吹得亂蓬蓬的,像一蓬灰白的草。
「爺,我能去縣一中了。」
他咧開嘴笑,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灰:
「好,好,咱小蒲有出息。」
5
這次我們的生活好像是真的好起來了。
村長被人舉報貪了幾百萬,烏紗帽沒保住,縣一中也免了我的學費。
宿舍是八人間,上床下桌。
我報到那天,爺爺背著裝著被褥的蛇皮袋,在樓梯口歇了三回。
他手心裡的汗把袋子勒出兩道深痕,喘著氣說:
「小蒲,這樓真高,跟城裡的塔似的。」
我接過袋子往肩上扛,他卻搶回去:
「你細胳膊細腿的,別閃著。」
同宿舍的女生家長都穿著體面的皮鞋,只有爺爺還穿著洗得發白的解放鞋。
有人偷偷打量他,我把爺爺拉到我的床位旁,大聲說:
「爺,這是我鋪位,陽光好。」
縣裡到村裡不遠也不近,要先坐半個小時的公交,再坐一個小時的大巴。
那天爺又送我上學的時候,我坐在後面,看他已經花白的頭髮在空中飄著。
我輕聲喊了句:
「爺,謝謝你。」
爺的背影頓住了。
「小蒲,我們是一家人,沒什麼謝不謝的。」
「爺,我一定好好學習,讓你和我奶過上好日子。」
略帶哽咽的聲音響在我耳邊。
「那敢情好啊,我等著小蒲帶我和老婆子過上好日子呢,爺一定爭取活到那一天。」
「爺,你一定長命百歲,到時候你就是十里八鄉最長壽的小老頭。」
6
初二寒假,我第一次跟著爺爺去縣城廢品站。
他的電動車車筐里堆著滿得要溢出來的硬紙板。
北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我縮著脖子跟在他身後。
他彎腰把瓶子一個個踩扁,動作熟練得像在地里摘棉花。
「小蒲,你站遠點,別沾了灰。」
他直起身時腰「咯吱」響了一聲,從懷裡掏出個烤紅薯。
「剛在路邊買的,還熱乎。」
紅薯皮焦黑,掰開時冒著白氣。
我掰了一半塞給他,他卻擺手:
「你吃,爺不餓。」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天早上就啃了個干饅頭,為了省下錢給我買教輔書。
初三下學期,竟然有男孩給我表白。
那天早上吃完飯,班裡安靜得不像話,大家都盯著我。
我一臉茫然地從抽屜里抽出了一個粉色的信封。
「哇」
大家譁然起來。
粉色信封捏在手裡發皺,我能聽見後桌男生憋笑的聲音。
體育委員張強站在教室後門,臉漲得通紅:
「林蒲,你看完了沒?」
我把信封塞回他懷裡,聲音很輕卻很穩:
「張強,對不起,我現在只想好好學習。」
他愣了愣,像是沒料到會被直接拒絕,抓著信封的手指關節發白。
「我知道馬上要中考,你想考重點高中,我可以等你啊。」
「不用了。」
我低頭整理習題冊,餘光瞥見他攥緊的拳頭。
「我沒時間想這些。」
那天的體育課,風颳得特別大。
張強是體育委員,整隊時特意把我調到最後一排,跟幾個總逃課的男生站在一起。
「今天測 800 米,最後三名罰跑三圈。」
他惡狠狠地看著我。
我體能不算好,但向來能咬牙撐住。
可跑到第二圈時,腳踝突然一陣鑽心疼——不知誰扔的石子硌在鞋裡。
我踉蹌著停下,張強在終點線吹著口哨喊:
「林蒲,磨蹭什麼?想偷懶?」
等我一瘸一拐跑到終點,他在成績冊上畫了個紅叉:
「最後一名,罰跑三圈。」
腳踝腫得像個饅頭,我咬著牙跑完三圈,操場邊有人起鬨:
「喲,學霸也有不行的時候啊。」
我沒說話,腳踝的刺痛一陣陣往上竄。
7
第二天勞動課,老師安排打掃操場死角。
張強拿著分配表,把最髒的廁所後面那塊分給我,還故意把掃帚扔在泥水裡:
「林蒲,那片歸你,掃不幹凈別想走。」
廁所後面堆著爛菜葉和塑料袋,蒼蠅嗡嗡地飛。
我蹲下去撿垃圾,手指被碎玻璃劃了道口子,血珠滴在泥里。
張強帶著幾個男生在旁邊打籃球,時不時朝我這邊喊:
「快點啊,磨洋工呢?」
我進班的時候,張強突然大叫起來。
「好臭啊,是移動廁所進來了吧。」
後面的男生跟著爆笑起來。
後桌是個溫溫柔柔的女孩,她站了起來。
「誰的嘴這麼臭,是剛掉廁所了嗎?」
我感激地看向她,她俏皮地沖我歪了歪頭。
班主任和校長也推門進來了。
我可是全縣的第一名,老師怎麼捨得讓我受一點傷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