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瘸一拐回到家,給爺爺講這件事。
他卻難得地批評了我。
「小蒲,你明明可以早點告訴老師,為啥非得要等到受傷呢?」
說完爺爺就不由分說地要背著我去診所。
那天的晚上很熱,我能感覺到爺爺濡濕的短袖和單薄的身軀。
村醫見爺爺背著我過來,對我說:
「小蒲,你爺爺這麼疼你,你以後要好好孝敬他啊。」
我抬起頭,認真地回答。
「張叔,你放一萬個心,我以後肯定會對我爺我奶好的。」
天上的星星很亮,爺爺的笑聲也傳得很遠。
「哎呀,爺爺一定努把力,可得活到那一天。」
8
可是,你食言了,爺爺。
書上寫,離別都是毫無徵兆的,可我始終不信。
直到中考完那天。
我歡天喜地走出考場,可怎麼也找不到爺爺的身影。
班主任跑過來把我帶走。
「考試前,你爺爺出車禍了,當時情況還好好的,現在突然惡化了,我帶你去醫院。」
我攥著班主任的手,指節捏得發白。
車窗外的樹影飛一樣往後退,像爺爺送我上學時三輪車軲轆碾過的田埂,快得讓人抓不住。
「你爺爺送你進完考場後,好像是你爸給他打電話要錢。」
班主任的聲音發顫。
「他騎三輪車趕去的路上,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剮了……」
爸爸這個字眼在我的人生里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後面的話我沒聽清。
腦子裡全是早上的畫面:
爺爺五點就起來生爐火,給我煮了六個雞蛋,說「六六大順」。
他送我到考場門口,三輪車筐里堆著撿來的塑料瓶,說:
「等你考完,咱去廢品站換錢買支新鋼筆。」
醫院的消毒水味嗆得人想流淚,我換了衣服進 ICU。
那個小老頭終於舒展了身體,他像截枯樹躺在病床上。
我哽咽著喊他。
「爺,我是小蒲,我考完了,你起來看看我吧,爺……」
他不回應我。
這一次,沒有人給我擦眼淚了。
ICU 的燈光慘白,映著爺爺臉上的氧氣管。
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像鈍刀子在我心上反覆切割。
直到第三天清晨,那聲音突然變成一條直線,長鳴不止。
我撲過去抓住爺爺的手,他第一次沒有回握。
護士拉開我的時候,我扒著床沿不肯放手。
9
葬禮辦得潦草極了,雖然爺爺的弟弟妹妹全都趕過來了。
靈堂設在老屋堂前,爺爺躺在簡陋的薄棺里。
他面容安詳,仿佛只是太累了睡去。
棺材前擺著他黑白的遺照。
照片里的他笑容拘謹,眼神卻像過去無數次望向我時那樣,帶著溫和的期許。
香燭的味道混著劣質紙錢焚燒的煙氣,瀰漫在壓抑的空氣里。
然而,這悲傷的氣氛很快被另一種更尖銳的聲音撕裂了。
爺爺的弟弟妹妹們——我的二爺、三爺、小姑奶們。
他們在葬禮的間隙就圍住了奶奶。
他們的眼神不是哀悼,而是閃爍著一種急切的光,焦點都落在那個驚人的數字上:
一百二十萬。
貨車司機和保險公司賠付的死亡賠償金。
「大嫂,大哥這錢,得說說怎麼分吧?」
二爺搓著手,嗓門不小,引得旁邊幫忙的鄰里側目。
「就是,大哥辛苦一輩子,拉扯我們幾個不容易,這錢可不能光你們家拿了。」
三爺附和著,眼睛瞟著奶奶。
「大哥沒的時候,可是我們跑前跑後張羅的!」
小姑奶奶的聲音尖利起來。
奶奶佝僂著背,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
她臉上是麻木的悲戚,但眼底深處藏著我看不懂的慌亂和一絲決絕。
她只是不住地抹眼淚,喃喃著:
「老林啊,老林走了,錢的事等老林入土了再說……」
我跪在爺爺的靈柩前,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
葬禮在一種詭異而壓抑的氣氛中草草結束。
晚上,奶奶把我拉到裡屋。
她從床底下摸出個布包,裡面是皺巴巴的錢和一張銀行卡。
她的手涼得像冰,攥著我的手時用力得發疼:
「小蒲,這卡上有四十萬,你拿著。」
「明天一早,我準備跟你爸去他那邊,他說那邊有活干,能讓我享福。」
我愣住了。
爸爸?
那個讓爺爺出事的人,原來早就聯繫上了奶奶。
「奶」
我嗓子發緊。
「那錢是爺爺的命換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
奶奶別過臉,眼淚砸在布包上。
「可他是我親兒子啊!他說帶八十萬走,剩下的給你,他願意留給你四十萬呢。」
「小蒲,你大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了……」
原來她早就算好了。
爺爺用命換來的一百二十萬,她要帶著一大半,跟著那個從未盡過責的兒子走。
我拉住她的袖子。
「奶,可我也是你的親孫女啊。」
她只是別過臉。
「女娃和男娃怎麼能一樣呢。」
我再也聽不下去,從爺爺的靈柩前站起來。
「奶,」
我嗓子發緊,但聲音異常冷靜。
「這錢是爺爺的命換來的,你要跟我爸走,可以。」
「但這錢怎麼分,你得當著爺爺的面,說清楚。」
我拉住她的袖子:
「你要是今天不說清楚,我就去找村長,去找派出所。」
「爺爺屍骨未寒,這錢誰也別想糊弄過去。」
10
等第二天我被雞叫聲驚醒時,裡屋已經空了。
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像從沒住過人。
桌上放著個白面饅頭,旁邊壓著那張銀行卡。
院子裡的爭吵聲炸開了鍋。
二爺發現錢少了,跳著腳罵:
「白眼狼!大哥屍骨未寒就卷錢跑!足足八十萬啊!」
小姑奶尖聲附和:
「我早說了外姓人靠不住!這下好了,雞飛蛋打!」
他們看見我出來,突然住了聲。
幾道目光像鉤子一樣,死死釘在我手上那張薄薄的銀行卡上。
二爺臉上瞬間堆起假笑:
「小蒲啊,你看你一個小姑娘,拿著這麼多錢多不安全?」
「要是被人騙了可咋整?來,交給二爺,二爺幫你存著,將來給你當嫁妝!」
四爺也湊過來:
「去四爺家!四爺家頓頓有肉吃!」
我攥著卡,手心全是汗。
那卡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像爺爺無聲的提醒。
他們想要的是錢,不是我。
這時,一直蹲在門口悶頭抽煙的三爺站了起來。
他把煙蒂狠狠踩滅:
「吵什麼吵!大哥沒了,小蒲還得活!她一個丫頭能去哪?跟我過!」
三奶頓時急了,從屋裡衝出來:
「林老三你充什麼大瓣蒜!家裡米缸都快見底了,哪有餘糧多養一張嘴!」
三爺瞪了她一眼,壓低聲音:
「你懂個屁!她手裡還有四十萬!」
「再說,她成績好,讓她給小寶補課,不比請家教強?」
三奶的眼神瞬間變了,臉上的刻薄勉強收起了幾分:
「哼,那就先試一個月。要是小寶成績沒起色,立馬走人!」
11
三爺家的日子,像上了銹的發條,沉悶又硌人。
天不亮我就起來掃院子、喂雞。
吃飯時,碗里永遠只有薄薄一層米飯:
「女娃子吃那麼多幹啥,浪費糧食。」
給小寶補課,他根本坐不住,鉛筆在作業本上畫小人。
我稍一提醒,他就把筆一摔:「
「你算老幾?敢管我!」
三奶聽見了,只罵小寶「不爭氣」,眼神卻像刀子一樣往我身上剜。
深夜裡,我躺在柴房的小床上。
不是哭泣,而是借著月光翻看藏在枕頭下的課本。
我把銀行卡緊緊貼在心口,告訴自己:
這不是終點,只是過渡。等我考上高中,我就離開這裡。
爺爺,你再等等我,我會走出去的。
幾天後,三爺推著自行車說:
「走,去派出所,把戶口遷過來。」
剛到村口,三奶就追了上來。
她臉拉得老長,一把拽住車后座:「不行!我不同意!」
三爺皺眉:
「又咋了?昨天不是說好了?」
「昨晚二妮兒打電話回來了!聽說你要把這野丫頭的戶口遷進來,死活不同意!」
三奶叉著腰,聲音尖利得刺耳。
「要遷也行,她手裡那四十萬,得先交出來給我保管!」
三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支吾著:
「這,小蒲,你看要不先……」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水澆透。
就在這時,三奶似乎覺得理由不夠。
又猛地指著我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
「再說了!她本來就不是老林家的種!憑啥遷戶口?」
「全村誰不知道?你大哥一輩子沒自己的娃,替別人養兒子養孫女還不夠?他死了,我們還得幫著他養這個野種?」
「你胡咧咧啥!」
三爺猛地吼她,臉漲得通紅。
「我胡咧咧?你大哥當年掏空家底幫人家養兒子。」
「結果呢?兒子跑了,留下個野種孫女!他傻了一輩子,你們也要跟著犯傻?」
我僵在原地,像被抽走了骨頭,渾身發軟。
原來……是這樣。
爺爺不是我親爺爺。
他一輩子沒自己的孩子,替別人養兒子。
養到兒子跑了,又接著替兒子養孫女。
他為我彎了一輩子腰,為我跟村長硬碰硬。
為我推著斷了鏈條的三輪車走半夜,甚至最後送命,都可能跟他那個半路兒子要錢有關……
那我算什麼?
一個跟他毫無血緣的累贅。
風卷著槐樹葉打在臉上,像細小的耳光。
三爺還在跟三奶爭吵,聲音越來越遠,我卻什麼也聽不清了。
腦子裡只有爺爺的樣子:
他彎腰給我繫鞋帶時露出的花白頭髮,他撿塑料瓶時被風吹亂的衣角,他在 ICU 里毫無反應的手……
12
我猛地轉身,往自家小院跑。
我幾乎是撞開了那扇熟悉的、斑駁的木門。
院子裡空蕩蕩的,雞舍空了。
爺爺常坐的那把小竹椅歪倒在地上,沾滿了灰塵。灶台冰冷,沒有一絲煙火氣。
這個曾經被爺爺用佝僂的脊背和粗糙的雙手艱難撐起的「家」,此刻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墳墓。
我撲通跪在地上,膝蓋砸在青石板上,疼得發麻。
「爺,」
我哽咽著。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我不是你的親孫女,我就不該讓你為我跟人吵架。
不該讓你為我跑教育局,不該讓你為我停了低保也不吭聲。
更不該讓你為了給我掙學費,在太陽底下撿塑料瓶,在玉米地里偷偷抹眼淚……
你本該有輕鬆點的日子。
我蜷縮在三輪車旁,聞著塑料和鐵鏽的味道——那是爺爺身上的味道。
絕望像藤蔓,順著脊椎往上爬,纏住我的喉嚨,讓我喘不過氣。
爺爺不在了,連奶奶也不要我了。
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瘋狂蔓延。
我渾渾噩噩地爬起來,目光呆滯地在屋子裡搜尋。
灶台、繩子,或者村外那條河。
就在這時,口袋裡那個破舊的、螢幕都碎了一角的老人機,突兀地響了起來。
我哆哆嗦嗦地接起,班主任的聲音帶著笑意:
「小蒲,你中考成績出來了!全市第十!能上咱們市一高的尖子班!」
我沒說話,眼淚砸在手機螢幕上,暈開一片水漬。
「小蒲?你在聽嗎?」
班主任的聲音沉了沉。
「我知道你最近難,但你爺爺要是知道了,肯定高興壞了。」
「他以前總跟我說,『我家小蒲讀書得讀到能自己做主那天』,你可不能忘了啊。」
是啊,讀書要讀到能自己做主那天。
我怎麼敢忘了。
我攥緊手機,指節發白。
報答爺爺的方式,不是跟著他走。
而是替他好好活,活成他期望的樣子。
能自己做主,能不被人欺負,能堂堂正正站在太陽底下。
「老師,」
我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
「我能上高中嗎?」
「當然能!」
班主任的聲音很堅定。
「你別擔心學費和住處,國家有貧困生資助政策,學校也會幫你申請。」
「而且,劉老師——就是你小學的劉老師,還記得嗎?她今年調到市裡工作了,正好在市一高旁邊住,她說如果你願意,可以先去她那兒住。」
劉老師,那個像柳樹一樣溫柔的人。
她給我的鐵皮文具盒上,小白兔還沒掉漆。
我抹掉眼淚,站起身。
院子裡的夕陽正落在爺爺的竹椅上,暖黃的光像他從前看我的眼神。
「老師,我願意。」
13
我回到三爺家,沒進門,只是站在門口把銀行卡拿出來。
三爺看見我,臉漲得通紅。
他想說什麼,被我攔住了。
「三爺,錢我拿著,這是爺爺用命換的,我得用在他希望的地方。」
我把卡塞進校服內袋,貼著心口的位置。
「以後不用麻煩你們了。」
三奶在屋裡探出頭,撇了撇嘴。
我轉身離開,沒回頭。
劉老師的家在一高旁邊一個教師小區里,一室一廳,乾淨整潔得如同她的人。
她把我安頓在客廳的小床上,書桌靠著窗,窗外是幾棵高大的梧桐樹。
「小蒲,這裡就是你的家,安心學習。」
她遞給我一套嶄新的被褥,上面有陽光的味道。
「你爺爺,他要是知道了,會高興的。」
市一高的節奏快得像鼓點。
尖子班裡高手如雲,我第一次月考只排在中游。
巨大的落差像冰冷的潮水,幾乎將我淹沒。
深夜,檯燈的光暈在習題冊上投下孤影。
我盯著那道解不出的物理題,眼前模糊一片。
仿佛又看見爺爺佝僂著背,在廢品站踩扁塑料瓶的樣子。
他粗糙的手遞過來的烤紅薯,那點微弱的暖意似乎還能燙到指尖。
「讀到能自己做主的那天。」
爺爺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我狠狠抹掉眼淚,重新拿起筆。
沒有退路,只有向前。
我把所有的時間都掰碎了用,食堂排隊打飯時背單詞,課間十分鐘用來整理錯題。
宿舍熄燈後,就著走廊的聲控燈看書,直到阿姨催促。
周末,劉老師會給我燉湯,勸我休息。
我笑著答應,轉身又鑽進題海。
我成了班裡最沉默也最拚命的那一個。
14
高二上學期期末考,我的名字終於出現在年級前三的紅榜上。
站在公告欄前,指尖划過那冰冷的印刷體「林蒲」,心裡卻是滾燙的。
爺爺,你看,我在往前走。
高三,是煉獄般的衝刺。
壓力像山一樣壓下來,模擬考的成績起起落落。
我把所有時間都掰碎了用。
食堂排隊時背的是寫滿公式的紙條;
洗衣服時在腦海里復盤錯題;
就連晚上睡覺前,我還在腦中「默寫」古詩詞。
每當撐不下去時,我就拿出那張藏在貼身口袋裡的爺爺的照片。
那是我心口最滾燙的烙印。
爺爺用命換來的安穩,我絕不能辜負。
那四十萬,我一分沒動。
學費靠助學貸款和獎學金,生活費是假期做家教賺來的。
我要用自己掙來的錢,走到爺爺希望我去的地方。
高考那天,陽光刺眼。
走進考場前,我回頭望了望校門口攢動的人群。
沒有那張布滿皺紋、殷切張望的臉。
但我知道,他就在我心裡。
筆尖划過試卷,沙沙作響。
那是我和爺爺一起,向命運發起的最後衝刺。
15
查分那天,劉老師緊張地守在電腦前,不停地刷新頁面。
我反而異常平靜,坐在窗邊,看著梧桐樹茂密的枝葉在風中搖晃。
突然,劉老師的尖叫劃破了屋內的寂靜:
「出來了!小蒲!出來了!」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指著螢幕,手指都在顫抖:
「小蒲,你成績被屏蔽了!」
巨大的轟鳴聲在我腦中炸開,隨即是死一般的寂靜。
我緩緩站起身,走到電腦前。
劉老師的電話開始瘋狂地響了。
714 分,我是今年的省狀元。
劉老師一把抱住我,泣不成聲。
「好孩子!好孩子!你爺爺……你爺爺他,他該多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