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由她抱著,視線越過她的肩膀,落在窗外湛藍的天空上。
爺爺,你看到了嗎?我真的走到這一天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小城。
也飛回了那個遙遠的、我曾以為永遠無法逃離的村莊。
媒體蜂擁而至。
簡陋的客廳被記者、攝像機擠得水泄不通。
閃光燈亮得刺眼,話筒幾乎要戳到我的臉上。
「林同學,作為省狀元,此刻有什麼感想?」
「聽說你家庭條件非常特殊,能分享一下你的成長經歷嗎?」
「你的學習秘訣是什麼?」
我坐在小小的摺疊椅上,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背挺得很直。
面對著鏡頭,我平靜地講述。
講那個貧窮卻給了我全部愛的小老頭,講他彎得像扁擔的脊樑。
講他擦掉我眼淚的粗糙大手,講他為了我跟村長硬碰硬的倔強。
講他推著斷了鏈條的三輪車在夜色里獨行的背影,講那盆冰冷的尿和 ICU 里刺耳的「滴——」聲……
講到爺爺時,我的聲音會微微發顫,但眼神始終堅定。
我沒有哭。
因為爺爺說過,小蒲最堅強。
我的故事迅速占據了本地新聞的頭版頭條,甚至登上了省報和網絡熱搜。
16
一夜之間,「林蒲」這個名字家喻戶曉。
緊接著,消失多年的親人像嗅到蜜糖的螞蟻,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第一個出現的,是爸爸。
他是在一個傍晚敲響了劉老師家的門。
比起記憶里那唯一一次見面,他蒼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紋很深。
他看到我,臉上堆起一種近乎諂媚的笑容。
「小蒲,爸爸回來了。」
他的聲音乾澀,眼神躲閃。
我看著他,心裡卻異常平靜。
「有事嗎?」
他侷促地搓著手,環顧著被記者採訪後略顯凌亂的客廳:
「看新聞了,閨女,你真給爸長臉!爸以前對不住你……」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年在外打工的不容易:
「我心裡一直惦記著你,現在好了,爸回來了,以後咱一家人好好過。」
「一家人?」
我打斷他,目光直視著他躲閃的眼睛。
「我的家人,只有我爺爺。」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
「小蒲,過去是爸糊塗……」
「爺爺出事那天,你是不是給他打電話要錢了?」
我直接問道。
他的臉瞬間白了,嘴唇囁嚅著,說不出完整的話。
「你走吧。」
我轉過身,不再看他。
「我爺爺那麼疼你,但我原諒不了你,以後不要來了。」
奶奶是在第二天上午來的。
她比離開時更瘦小,眼神渾濁,帶著一種畏縮和深深的疲憊。
看見我,她嘴唇哆嗦著,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小蒲,是奶奶對不起你啊。」
她哭得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講她跟著我爸去了外地。
講錢很快被他「做生意」賠光了,還欠了債。
他脾氣變得很壞,動不動就打罵她。
她實在受不了,偷偷跑了出來,一路打聽才找到這裡。
「奶奶知道沒臉見你,可奶奶實在沒地方去了……」
她枯瘦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袖,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力氣大得驚人。
我看著她布滿老年斑的手,看著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灰、袖口都脫了線的舊衣服。
心裡像堵了一塊濕透的棉花,沉重而冰涼。
恨嗎?怨嗎?
當然有。
她帶走了爺爺用命換來的大部分錢,丟下了剛剛失去至親的我,跟著那個從未盡過責的兒子走了。
可看著她此刻的狼狽和絕望,我終究說不出更狠的話。
「我會出錢把你送到養老院,爺爺愛你,我也不會讓你活不下去的。」
最戲劇性的是那些親戚們。
二爺、三爺、三奶、小姑奶……
甚至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仿佛約好了一般。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
大多是些廉價的糕點、水果,甚至自家地里摘的菜,絡繹不絕地登門。
狹窄的客廳再次被擠滿,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虛假而熱烈的親昵。
「哎呀,小蒲!打小我就看出你這孩子有出息!跟你爺爺一樣,倔,有志氣!」
二爺拍著大腿,嗓門洪亮。
三奶臉上堆滿了誇張的笑容,親熱地拉著我的手:
「小蒲啊,以前是三奶糊塗,說話不好聽,你可別往心裡去!」
「咱可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呢!你爺爺在天上看著,肯定也高興我們一家團圓!」
我輕輕抽回手,語氣平靜:
「三奶,過去的事不提了。我和爺爺過得很好,以後也會很好。」
她訕訕地收回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小姑奶則把目標對準了劉老師:
「我們小蒲能有今天多虧了您,以後可不能忘了我們這些窮親戚。」
他們圍著我,七嘴八舌地回憶著:
「小蒲小時候可可愛了。」
「大哥有多疼這個孫女。」
他們熱切地詢問我報考的大學,眼神里閃爍著毫不掩飾的羨慕和算計。
「小蒲出息了,以後可得拉拔拉拔你這些弟弟妹妹啊!」
「就是,咱老林家祖墳冒青煙了!」
我坐在他們中間,像一個局外人,冷眼看著這場盛大而荒誕的「認親」表演。
他們的每一句奉承,都提醒著我曾經的孤立無援,提醒著爺爺的孤獨與付出。
我的心也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爺爺,你看,這就是你豁出命去維護的「家人」。
我為你心酸。
17
省電視台的專訪安排在幾天後。
演播廳里燈火通明,漂亮的女主持人笑容得體。
她語氣溫和地問著我早已被問過無數遍的問題:
學習的艱辛,成長的坎坷,未來的理想。
直到她問:
「林蒲同學,在你最艱難、最想放棄的時候,是什麼支撐著你走到今天的?」
演播廳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沉默了幾秒鐘,抬起頭,直視著鏡頭,仿佛要穿透這冰冷的機器,看到某個遙遠的地方。
然後,我從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小老頭,穿著他最體面的、領口洗得發毛的中山裝。
他拘謹地抿著嘴,眼神卻溫和而堅定地望著鏡頭。
我把照片輕輕捧在手心,舉到鏡頭前。
演播廳的強光打在照片上,爺爺的笑容似乎更加清晰了。
我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演播廳,也通過電波,傳向了千家萬戶:
「是我爺爺。」
「他不是我的親爺爺,但他把他能給的、最好的,都給了我。」
「他告訴我,要讀書,要讀到能自己做主的那天。」
「他彎了一輩子的腰,是為了讓我能挺直脊樑。」
我的聲音哽住了,眼眶瞬間通紅,但始終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今天,我站在這兒了。」
「爺爺,我做到了。」
「我能自己做主了。」
鏡頭給了那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一個長長的特寫。
爺爺溫和而略帶羞澀的笑容,在巨大的螢幕上定格。
演播廳里一片寂靜。
片刻後,響起了壓抑的抽泣聲。
連見慣了場面的主持人也紅了眼眶,悄悄背過身去擦拭。
這一刻,所有的光環、讚譽,都抵不過照片上那個小老頭無聲的微笑。
採訪結束後,我走出電視台大樓。
夏夜的風帶著暖意,吹散了演播廳里令人窒息的空氣。
那些圍上來的「親人」,那些喧囂的浮名,似乎都被這風吹散了。
我知道,他們不會就此消失。
奶奶還在劉老師家,眼神怯懦而依賴。
那些親戚,或許還會在某個「需要」的時刻,再次出現。
但我不在乎了。
因為爺爺用他一生的卑微和倔強,已經為我鑄就了最堅硬的鎧甲和最強大的內心。
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
填志願時,我毫不猶豫地在第一志願欄寫下了國內頂尖學府的名字。
專業,選擇了爺爺當年想都不敢想的領域。
18
錄取通知書寄到的那天,鮮紅的封面像一面勝利的旗幟。
劉老師高興得像個孩子,張羅著要慶祝。
我拿著通知書,獨自一人回了村裡。
夕陽西下,給爺爺的墳塋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墳頭的青草已經長得很茂盛了。
我把那份錄取通知書複印件輕輕放在墓碑前,用一塊乾淨的石頭壓好。
「爺,」
我蹲下來,手指撫過冰涼的墓碑,如同當年他撫摸我的頭頂。
「通知書郵來了。」
「你看,我能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我能自己做主了。」
晚風吹過田野,帶來莊稼生長的氣息,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爺爺低沉而欣慰的嘆息。
照片上,爺爺的笑容在夕陽的餘暉里,顯得格外溫暖而永恆。
我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墳塋和旁邊壓著的、鮮紅的通知書。
然後,轉身。
朝著村外,朝著那條爺爺曾無數次推著三輪車送我走的路。
朝著更廣闊的世界,大步走去。
爺爺,你看,小蒲真的走出去了。
帶著你的骨氣,我的鋒芒。
番外(爺爺視角)
他們都笑我老林頭,傻。
三十好幾才討來個帶著兒子的媳婦,兒子養到十幾歲,跑了。
就給我留下個奶娃娃,叫小蒲。
那孩子眼睛亮得像星星,看到我就笑。
她那個爹,我的便宜兒子,嫌她是丫頭,是累贅,一拍屁股就走了。
我能咋辦?難道也把她扔了?
我林青山干不出這種事。
一根草有一滴露水養。
我窮是窮,但一口飯,還能從牙縫裡省出來。
就是苦了這娃,跟著我吃糠咽菜,穿別人不要的衣裳。
她第一次問我「爸媽去哪了」的時候,我心都揪緊了。
我只好騙她,說去了很遠的地方。
她信了。
可村裡人的嘴,哪裡瞞得住。
那天她哭著從張嬸那兒跑回來。
我就知道,壞了。
從那以後,娃眼裡就沒光了。
在學校受了欺負,回家還衝我笑,說「爺,我沒事。」
她越這樣,我越心疼。
這娃,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難受。
我去教育局那天,鏈條斷了,我就推著車走。
夜裡黑,心裡卻亮堂著。
我想,我就是拼了這把老骨頭,也不能讓娃覺得沒依沒靠。
我得讓她知道,爺雖然沒本事,但誰想踩碎咱的脊梁骨,不行!
她潑了村長外孫女一臉尿,我其實心裡頭有點想笑。
像咱林家的種!有血性!
但看著她害怕的樣子,我更多的是怕。
我怕我護不住她。
我只能把腰彎得更低,拿出攢著換錢的雞蛋。
錢沒了能再掙,娃的尊嚴不能丟。
我這輩子,最大的念想就是看她讀書,讀出息。
她考第一那天,我把獎狀揣在心口,那紙燙得我胸口發疼。
值了。真的值了。
我知道我老了,沒多少日子了。
就拚命撿瓶子,想多攢點錢給她買書、買筆。
她爸那天突然打電話來要錢,說惹了事,不給錢就要被人打死。
我再恨他不爭氣,那也是條命。
我想著快去快回,還能趕上去考場接她。
……那車燈真亮啊,晃得我睜不開眼。
倒下去的時候,我就一個念頭:
「壞了,來不及去接小蒲了。考完看不見我,她得害怕。」
醫院裡,我好像能聽見她哭,一聲聲喊「爺」。
我想抬手給她擦眼淚,告訴她「小蒲不哭,爺在呢。」
可我怎麼也動不了。
最後啊,好像聽見她說考完了。
真好。
我的小蒲,以後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爺這把老骨頭,只能陪你到這兒了。
別怕。
爺這根扁擔,雖然彎了,斷了。
但墊在你腳下,讓你能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點。
值了。
番外(劉老師視角)
我第一次見到小蒲,是在她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裡。
她額上纏著紗布,躲在爺爺身後,眼睛像受驚的小鹿,卻帶著一股不肯低頭的倔強。
她爺爺手足無措地搓著手,一遍遍說:「劉老師費心了。」
我把那個印著小白兔的鐵皮文具盒遞給她時,她手指縮了一下,沒敢接。
那一刻,我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揪緊了。
這孩子,心裡得有多苦,才連一點善意都不敢輕易接受。
後來在辦公室,她挺直小小的身板,和村長對峙,說「是她先往我盆里撒尿的。」
文婷站出來作證時,我看見小蒲眼裡有什麼東西亮了一下,又迅速被她壓了下去。
我知道,那點光,得有人小心護著。
她爺爺彎腰撿碎蛋殼的背影,和我父親當年供我讀書的樣子,重疊在了一起。
都是被生活壓彎了腰,卻拚命想為孩子撐起一片天的人。
再後來,我調到了市裡。
直到中考前,她爺爺出事的消息傳來。
我衝到醫院,只看見那個瘦小的身子蜷在 ICU 外的長椅上。
她肩膀縮著,像被狂風摧折的麥稈。
我抱住她,她沒哭,身子卻抖得厲害,冰涼一片。
「老師,我沒爺爺了。」
那句話,像鈍刀子,割得人心疼。
葬禮上那場鬧劇,我遠遠看著。
看著她被那些所謂的「親人」圍逼,看著她孤零零地站著,脊背卻繃得筆直。
我想衝過去,卻被同行的老師拉住:「清官難斷家務事……」
那是我最後悔的一次退縮。
我那會兒剛工作沒幾年,住著學校分的一室一廳小家,逼仄,但乾淨亮堂。我把客廳的小床給她鋪好,書桌對著窗,窗外有幾棵高大的梧桐。
她來的那天,背著個洗得發白的書包。
遠比小時候更沉默,也更瘦,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
我說:「小蒲,這裡就是你的家,安心學習。」
她低著頭,很小聲地說:「謝謝劉老師,我會做家務,還可以幫您輔導學生。」
傻孩子,我要的不是這個。
我要你好好長大。
小蒲高三那年,我談了個對象,是隔壁學校的物理老師。
他人老實,話不多,但心細。
他會默默把我家壞掉的燈管修好,還會在周末燉好湯,讓我叫小蒲一起來喝。
小蒲開始有點警惕,後來看他眼神真誠,才慢慢放下心。
有時她鑽牛角尖的物理題,還是他給點撥通的。
她學習太拼了,檯燈常常亮到後半夜。
我起夜,總能看到門縫下那道光,心裡又疼又暖。
我只能變著花樣給她補充營養,在她累極的時候,強行把她拉出去散步。
高考那天,我請了假,穿著她給我買的那件連衣裙,等在考場外。
看著她走出來,背挺得筆直,眼神清亮,我突然就想哭。
我的小蒲,真的要飛出去了。
她出息得超乎所有人想像。
省狀元,名校,拿獎學金,出國交換……她每一步都走得扎紮實實。
她定期給我打電話, 絮絮叨叨地說她的學習,她的見聞。
逢年過節, 她包裹比誰寄得都勤, 天南地北的特產,還有我捨不得買的羊絨圍巾。
我知道,她在用她的方式笨拙地愛我。
我結婚那天, 她特意趕回來。
她穿著小禮服, 忙前忙後, 比我還緊張。
儀式結束後,她把我拉到一邊, 神秘兮兮地塞給我一個厚厚的文件袋。
「老師, 給你的新婚禮物。」
我笑著瞪她:
「又亂花錢?你的錢留著給自己當嫁妝。」
她搖搖頭,眼睛亮晶晶的。
像小時候,又完全不同。
「不是亂花。老師,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我知道你不在乎這個,但這是我的心意。」
我打開一看,是一本鮮紅的房產證,地址就在我現在住的小區隔壁。
那是一個新樓盤, 面積不大,但足夠溫馨。
產權人那欄,寫的是我的名字。
我手抖得幾乎拿不住, 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
「小蒲!你……你這孩子!這得花多少錢!你以後怎麼辦!」
她抱住我,聲音哽咽, 卻帶著笑:
「老師,我能掙錢了。這就是給我自己花的。你和我叔住那邊, 離學校近,上班方便。這老房子租出去, 還能給你添點養老金。」
她抱得很緊:
「老師,你得幸福。你幸福了, 我做的這一切, 才值得。」
現在,我住在她買的房子裡。
陽台朝南,冬天太陽能曬一整個下午。
家裡的相框擺滿了照片,有我和丈夫的, 更多的是我和她的。
從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 到穿著學士服挽著我笑的少女,再到如今在國際會議上自信發言的青年學者。
她每次回家,還是會搶著下廚,做的菜味道已經很好了。
我們窩在沙發里, 聊工作,聊生活,聊瑣瑣碎碎的一切。
她有時還會像小時候一樣,把頭靠在我肩膀上。
窗外, 我很多年前種下的那棵小梧桐苗,早已枝繁葉茂,亭亭如蓋。
陽光灑進來, 滿室生輝。
我這輩子沒生養孩子,卻得到了這世間最珍貴的饋贈。
一根草, 有一滴露水養。
我用一滴露水,澆灌出了一棵讓我驕傲一生的參天大樹。
人生至此,再別無他求。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