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藍色的眼眸瞬間睜大,裡面翻湧起難以置信的、狂喜的巨浪。
他死死地盯著我剛才碰觸過的那一小塊皮膚,仿佛那裡開出了一朵花。然後,他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看向我。Ṫů⁰
那眼神變得無比明亮,卻又脆弱得像一層琉璃,仿佛我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嗯。」他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單音,聲音啞得厲害。
他下意識地握了握那隻手,仿佛想留住那轉瞬即逝的觸感和溫度。他甚至無意識地向前挪動了極小的一步,拉近了我們之間那本就微乎其微的距離。
一種強烈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渴望和依賴感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我……」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笨拙地找不到詞彙。
那副樣子,竟然……有幾分可憐。
我的心在胸腔里冷靜地計算著這一切。面上卻維持著那層恰到好處的、混合著羞澀與信任的偽裝。
看,多麼容易。我冷漠地想。
這個看似強大、偏執可怕的男人,他的弱點如此明顯——他渴望我的「自願」,渴望我的「愛」,哪怕只是一點點似是而非的回應,就能讓他丟盔棄甲,露出最脆弱柔軟的腹部。
11
他變得越來越「溫順」。
甚至開始對我分享他內心深處那些陰暗、潮濕的角落ƭū⁹——
他孤僻的童年,他對「完美與永恆」的病態追求,他害怕失去我的、無時無刻不在啃噬他的焦慮。
他像一隻終於找到歸宿的流浪狗,向我袒露他最鮮血淋漓的傷口,祈求著我的撫慰和接納。
而我,則用溫柔的言語、偶爾的肢體接觸、以及那雙練習了無數次、足以以假亂真的、盛滿「愛意」的眼睛,一點點地給他喂食著甜蜜的毒藥。
我告訴他:「我理解你,艾略特。」
我告訴他:「你的愛只是太強烈了,我不怕了。」
我告訴他:「也許……這就是命運。讓我們相遇。」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精心打磨的刻刀,雕刻著他更深的沉溺。
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充滿毫無保留的、近乎虔誠的依賴。
他會在我看書時,偷偷趴在沙發另一邊的地毯上,只是安靜地看著我,眼神濕漉漉的,仿佛擁有我就是擁有了全世界。
他甚至開始規劃更遙遠的未來,用那種帶著夢幻般的語氣:「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家,要有一個更大的花園……你可以種你喜歡的玫瑰……我會在旁邊給你雕一座最好的……」
我微笑著點頭,像一隻最謹慎的工蟻,悄無聲息地準備著我的逃亡。
12
我的手機里,藏著另一個加密的相冊。
裡面不是自拍,而是偷偷拍下的他的日程本(他習慣用紙筆記錄雕塑材料的送貨日期、畫廊會談時間)。
我的計劃穩步推進。他的信țŭ₉任與日俱增。
我以「想給國內的父母一個驚喜,親自挑選更特別的禮物」為藉口,央求他教我使用他那套昂貴的雕刻工具,親手做一件小作品。
他欣然應允,享受著我的融入和依賴。
在他手把手教導的間隙,我「不小心」弄傷了指頭,鮮血滴在石粉上。
他心疼地去找醫藥箱。
那寶貴的幾十秒,我迅速用事先藏好的拓印泥,按下了他從不離身的工作室內部鑰匙的模型——那間工作室,連我都不被允許單獨進入,裡面一定有更重要的東西,或是另一條出路。
拓印泥藏在扔掉的外賣咖啡杯底部,混在垃圾裡帶了出去,寄給了唯一知道我在經歷什麼、遠在加拿大的高中好友琳達。她是我全部計劃的外援。
時機終於來了。
他接到一個電話,一批從義大利運來的珍貴卡拉拉大理石提前到港,需要他立刻去海關處理文件並驗貨。這個過程,至少需要大半天。
那天早晨,我格外溫柔。替他整理本就不需要整理的衣領,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下頜。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低頭看著我,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眷戀和幸福,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貴的獎賞。
「早點回來。」我輕聲說,語氣里是恰到好處的不舍。
「嗯。」他重重點頭,像得到一個承諾的孩子,極快極輕地碰了一下我的嘴角,然後像觸電般彈開,耳朵紅得滴血,幾乎是同手同腳地離開了公寓。
門關上的瞬間,鎖舌發出清脆的「咔噠」聲時,我沒有立刻動作。
站在原地,靜靜地聽了十秒鐘走廊電梯的運行聲,確認它下行併到達一樓。
我臉上所有的溫情蜜意瞬間褪去。
走到窗邊,看著他高大的身影鑽進車裡,車子緩緩駛離,消失在倫敦灰濛濛的街道盡頭。
再見,艾略特。
我冷靜地想。
你永遠也不會「早點回來」了。
13
行動。
首先,用他給我的備用鑰匙反鎖了公寓門,防止他萬一折返。
然後,衝進臥室,從床底拖出那個早已準備好的、最不起眼的舊雙肩包。裡面只有護照、一張琳達用化名給我買的連夜飛往華國的單程機票,列印紙已被我嚼碎衝掉,航班信息只記在腦子裡,一小疊現金(是我這幾個月偷偷從買菜錢里一點點攢下的)。
我沒有動任何他給我買的衣服、首飾,甚至沒帶那台他送的筆記ťû₊本電腦。我必須乾淨得像從未存在過,不留下任何可能被追蹤的電子信號或物質線索。
最後,我拿出了那把用拓印泥模型、由琳達找人在外面配好的工作室鑰匙。
推開那扇總是緊閉的門,一股更濃烈的松節油和石頭粉塵的氣息撲面而來。工作室異常寬敞,到處都是半成品的雕塑、蒙著布的架子。
巨大的落地窗被封死了一半。我的目光迅速鎖定了一扇不起眼的、像是倉庫專用的厚重鐵門——消防逃生通道!
就在我沖向那扇門時,視線卻被工作檯正中央的東西死死抓住。
那是一座接近完成的等身雕塑。
是我的樣子。
比速寫本上的更加真實,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大理石打磨得光滑如膚,神態是我某次在他身邊看書時,微微蹙眉的瞬間。每一個細節都極盡完美,甚至我眼角那一顆微小的痣都被精準刻畫。
但雕塑的眼神卻被賦予了某種空茫的、獻祭般的順從,那絕不是我!
而最讓我血液凍結的是——雕塑的心口位置,被鑿出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邊緣打磨得異常光滑。裡面,放置著一本小小的、熟悉的速寫本。
是那本寫滿了我恐懼的速寫本。
他把我最恐懼的瞬間,如同聖物般供奉在了「我」的心臟里。
一陣強烈的噁心和眩暈襲來。這個瘋子!偏執的、可怕的、藝術瘋子!
我不敢再看,用力扳開消防通道沉重的門閂。生鏽的金屬發出刺耳的尖叫。門外是狹窄、布滿灰塵的逃生樓梯。
我頭也不回地衝下去,腳步聲在空蕩的樓梯間裡發出巨大的迴響,仿佛敲打著我的心臟。
一路無人。衝出後巷,攔下一輛計程車,用流利的英語報出希斯羅機場的方向。直到飛機衝上雲霄,透過舷窗看到倫敦逐漸縮成地圖上的一個小點,我僵硬的四肢才慢慢恢復知覺,巨大的疲憊和後怕如同海嘯般將我吞沒。
我沒有回頭,也不敢回想。
……
14
回到華國南方的家,那座溫暖濕潤、充滿煙火氣的小城。
父母又驚又喜,抱著我哭了一場又一場。
我只說倫敦留學壓力太大,遇到了搶劫,受了驚嚇,不想再待下去了。
他們心疼得無以復加,看著我蒼白消瘦的臉和偶爾驚惶的眼神,不敢多問,只是變著法地給我做好吃的,小心翼翼地將我護在他們的羽翼之下。
我試圖重新開始。陽光、熟悉的食物、父母的嘮叨……這一切都像一層溫暖的紗布,暫時包裹住了那顆在倫敦被徹底凍僵、摔裂的心。
但有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
我開始失眠。即使入睡,也總是陷入光怪陸離的夢境。
夢裡,有時是那條冰冷的巷子,搶劫犯的臉會突然變成艾略特,他用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溫柔地看著我,說:「別怕,只有我能讓你恐懼。」
有時,是我在那間空曠的 loft 里奔跑,身後的腳步聲不疾不徐,永遠追不上,卻也永遠甩不掉。
最常出現的,是那座心口鑿空的雕塑,它緩緩轉過頭,空茫的眼睛流出猩紅的油彩,對我說:「你為什麼離開?我心臟里的位置,永遠是你的。」
白天,我也會出現恍惚。
炒菜時油鍋爆響的瞬間,我會猛地驚跳起來,仿佛聽到的是雕刻刀砸在大理石上的脆響。
在街上看到身形高大、穿著深色高領毛衣的男人背影,心臟會驟然停跳一拍, 需要死死掐住掌心才能忍住拔腿逃跑的衝動。
甚至有一次, 在咖啡館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側臉的輪廓恍惚間竟變成了那座雕塑的樣子,冰冷, 空洞。
我去看了心理醫生, 輕描淡寫地說是留學壓力和後遺症。醫生建議我放鬆, 旅行,吃藥。
時間似乎慢慢在平復一切。噩夢的頻率降低了, 心悸的時刻也少了。我甚至開始試著在網上接一些翻譯的零活, 試圖讓自己重新融入正常的生活軌道。
15
一個平靜的午後, 我下樓去取快遞。陽光很好, 樓下花園裡的桂花開了, 甜膩的香氣瀰漫在空氣里。
抱著紙箱往回走時,眼角餘光似乎瞥到小區柵欄外,隔著一排茂盛的冬青, 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車型很陌生, 不是小區里常見的款。
我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我強迫自己不要去看, 加快腳步走進單元門洞。聲控燈應聲亮起, 又很快熄滅。
站在電梯前, 手指懸在按鈕上方, 卻遲遲沒有按下去。
身後的單元門,似乎發出了極其輕微的、像是被風吹動的吱呀聲。
電梯鏡面般的金屬門, 模糊地映出我的身影,以及……我身後那片空無一人的門廳入口。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那片陰影里,靜止著, 凝視著。
我的呼吸驟然收緊。
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胸腔,聲音大得蓋過了所有Ŧṻ₄細微的聲響。
空氣中, 似乎若有若無地……飄散著一絲極其熟悉的、冷冽的松節油的氣息。
混合著……被陽光暴曬後的岩石的味道。
我猛地轉過身!
身後空蕩蕩。只有單元門玻璃外投進來的、被切割成方格的陽光, 安靜地躺在地面上。
什麼都沒有。
聲控燈因為我的動作再次亮起,將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清晰無比。
空無一人。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手心裡全是冷汗。
是幻覺。又是幻覺。我告訴自己。醫生說過,創傷後應激障礙會出現這種感知錯亂。
我用力按了按太陽穴,努力驅散那令人窒息的恐懼感。
電梯「叮」一聲到達。我幾乎是逃也似的衝進電梯,拚命按著關閉鍵和所在的樓層。
電梯門緩緩合攏。
就在門縫即將完全閉合的那一剎那——
我似乎看到,門外那片空無一人的門廳地面上, 一道被光線拉長的、模糊的男性身影,極快地、無聲地一閃而過。
像是一個穿著長款風衣的高大輪廓。
電梯門徹底關緊,開始上升。
我蜷縮在電梯角落,渾身冰冷, 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是錯覺嗎?
那熟悉的氣息……
那個模糊的影子……
那輛陌生的黑色轎車……
我顫抖著手摸出手機, 螢幕漆黑, 映出我驚恐失色的臉。
不,不可能。他死了。
琳達後來輾轉告訴我, 那間工作室發生了火災,起因是雕刻用的加熱器短路……發現了一具無法辨認身份的男性遺體……
電梯到達樓層,門開了。
我站在自家門口, 卻遲遲不敢掏出鑰匙。
樓道窗戶吹進來的風,帶著樓下桂花的甜香。
但在那甜香之下,似乎……似乎依然頑固地纏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松節油味。
仿佛無聲地宣告著。
一個永不結束的噩夢。
一個無處不在的凝視。
一個……或許從未真正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