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走到醫生身邊詢問道:
「醫生,不過是個簡單的取異物手術,怎麼會做這麼久啊?」
賀文秀面露慌亂,趕緊拉住我。
「秋琴,醫生已經盡力了,人都出來了,你現在問這些做什麼?」
醫生嘆了口氣。
「醫院血庫告急,親屬的血型又匹配不上,如果不是臨時去其他醫院調血,患者恐怕……」
原先的猜想變成了現實,我心中反而平靜了許多。
上一世我就有過懷疑,人人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
可程瑛跟我從來不親,反而和賀文秀親近得多。
賀文秀臉上血色褪盡,剛想往外走,病房門被我砰地一聲關上。
「老程馬上就要醒了,我看,你還是等他醒來再走吧。」
麻藥褪去後,程衛平幽幽轉醒。
氧氣面罩下,他悶悶的聲音傳出。
「剛才你們說血型匹配不上,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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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衛平胸口劇烈起伏,血氧迅速降低。
護士趕忙進來。
「患者現在還很虛弱,不能有劇烈的情緒波動。」
程衛平不管不顧,乾瘦的臉上眼睛大得駭人。
「你給我說清楚,程瑛怎麼會是 B 型血?」
我和程衛平都是 O 型血。
怎麼也生不出一個 B 型血的孩子。
賀文秀心虛得眼神亂飛,
「你問我幹什麼?程瑛是你和嫂子的孩子,我怎麼會知道?」
程衛平仿佛此時才意識到我也在一旁。
他轉過頭看向我,剛要說什麼,當律師的好友劉文匆匆趕過來。
「抱歉秋琴,剛下庭,來晚了。」
我笑了笑,
「沒關係,不晚。」
「正好,我也想問問你呢。」
「程衛平,我和你都是 O 型血,程瑛為什麼會是 B 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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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衛平猛咳了幾聲緩解尷尬,卻藏不住眼神中的慌亂,
「秋琴,你聽我解釋……」
我好整以暇地環起雙臂。
劉文點開錄音筆,「你現在可以開始解釋了。」
他慌忙指使程瑛按掉錄音筆。
轉向我,嗓音艱澀:
「你這是幹什麼?老夫老妻的你跟我來這套,以後還怎麼見人?」
我笑了。
現在他想的,竟然還是自己的面子。
兩世為人,我仍是被他的自私所震驚。
我冷哼一聲,
「程衛平,你以為你還有得選嗎?」
「現在是好好跟我說清楚,還是你寧願讓保險公司報警,抓你去坐牢?」
他此刻才是真的害怕了。
嘴唇囁嚅,半晌後才終於吐出幾個字,
「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是知道你是裝病,還是知道程瑛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冷眼看向程瑛。
她有些哽咽,眼皮垂下復又掀起,「媽……」
「別叫我媽,我沒你這種女兒。」
從小我對她悉心撫養,不管自己能不能吃飽穿暖,都給她提供最好的,從不肯委屈她半分。
可她總是對我惡語相向。
我不斷自我反省,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對,才導致她如此討厭我。
直到我為了查自己的體檢報告,無意間在手機上看到她的報告,才發現她跟我們的血型都對不上。
難怪她從不肯把體檢報告給我看,就是怕我知道真相。
因為,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
可恨我竟然被這父女倆瞞了這麼多年。
我闔上眼,拚命忍住眼淚。
程衛平工作忙,總是在外面出差。
要不是我翻到他書桌里發黃的情書。
又怎麼會知道,原來他和賀文秀早就認識了,甚至還是同事。
可當時他哥哥程衛國率先表白,當時程衛國已經是紡織廠的車間主任。
賀文秀接受了他的求愛,兩人很快結了婚。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程衛平轉而向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我提親。
我以為他對我有意,羞紅著臉答應了。
他是知識分子,家庭成分又好。
我們家對他自然是滿意的。
我本以為我們會這樣相伴一輩子。
可沒想到他心裡從未放下過賀文秀。
難怪他哥哥意外去世時,我在他臉上看到的不是難過,而是有些難以言喻的喜悅涌動。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
現在才知道,錯的人從來都是我。
當年我懷孕時他也以工作為由,四處出差。
直到我生產前一日,他才回來。
當時條件差,我在家裡找了個產婆接生。
我艱難生下後,產婆臉色不好,為難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有什麼意外。
沒想到出去後,程衛平卻抱進來一個哭聲響亮的女嬰。
「秋琴,快來看看我們的女兒!」
可我隱約記得,產婆手裡抱著的,應該是個男嬰。
我只當自己是產後虛弱,看花了眼。
我抬聲喚回程衛平的思緒。
「現在我們可以來談談離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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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就發白的臉血色又褪去幾分。
「秋琴,你非要鬧成這樣?」
「媽,爸他知道錯了,你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們畢竟是一家人……」
我搖搖頭,眼神冰冷:
「你們三個才是一家人,我和你們從來不是一家人。」
劉文適時遞上離婚協議。
程瑛幫他搖高了病床,讀了幾頁後,他的臉色驀地漲紅,
「沈秋琴,你也太狠了,你這是要把我所有錢都拿走,一分不剩啊!」
「你就非要做這麼絕?」
我看向劉文,
「他不同意,這怎麼辦?」
劉文聳聳肩,
「不同意,那我就只能把證據都提供給保險公司了。」
我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看向程衛平。
「作假的檢查報告我都有複印件。」
「蓄意騙保,再加上婚內出軌、非婚生子、私下轉移婚內財產,怎麼也得坐五年吧。」
劉文笑笑:
「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努力給他加到十年。」
程衛平幾乎要從病床上坐起來,又因為腹部疼痛頹然跌下去。
「我簽,簽還不行嗎?」
「秋琴,」他換上討好的笑,「咱們倆結婚這麼多年,你是知道我的。」
「如果不是被人騙,我又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
他咬牙切齒地覷了賀文秀一眼。
賀文秀臉色一白,偷偷就想往外走。
程衛平匆匆在離婚協議上落下名字,趕忙叫住她。
「你還想走?」
「你騙得我好慘啊!要不是你騙我說程瑛是我女兒,我又怎麼會把家裡的錢都拿出來給你!」
賀文秀眼中迅速蓄滿淚,
「衛平,你在說什麼呢?」
「我怎麼聽不懂啊!」
「你還敢裝傻!把錢還給我!」
賀文秀怯懦地往後縮了縮,「我不知道什麼錢。」
見她裝傻,程衛平更是生氣。
一旁的程瑛哭著拉扯道:
「爸,你別這麼對……」
她一雙淚眼看向我,一時間不知道該稱呼我什麼。
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我起身拿起離婚協議,看向劉文。
「走吧,今天請你吃頓好的。」
床頭的儀器發出尖銳的轟鳴,程瑛瘋狂按鈴。
「醫生,醫生快來啊!病人快不行了!」
我拍拍劉文的肩,
「今天謝謝你了,走,請你吃飯去!」
16
按照離婚協議,我們住的那套房子給了我。
程衛平聲稱被人騙走的退休金,也給了我大半。
我看著條款,直咂舌。
「還得是你啊!」
劉文得意一笑,「那是自然。」
劉文早已替我查清了他名下的資產情況。
原來這些年,他背著我在外面又買了一套房,還記在了賀文秀名下。
四十年間給賀文秀的各種花銷更是數不勝數。
「有些時間長了不好追回,只能做到這樣了。」
「已經夠了。」
為了給我付贍養費,程衛平把賀文秀名下那套房掛牌出售。
賀文秀自然是不肯,畢竟那套房子已經在她的名下,她早就當成了個人財產。
兩人從醫院鬧到了法院。
賀文秀不甘心自己這麼多年一無所獲,乾脆把他騙保的事抖落了出來。
他的腿本就沒事,只是因為在輪椅上坐久了肌肉萎縮,再加上「老神醫」給他施針加重了血管堵塞,所以現在站起來真有些困難。
可是郭強出具了真實的片子,證明他申請賠款的時候腿確實無恙。
程衛平反被保險公司送上了被告席,他想請劉文幫他辯護,劉文一臉嫌惡地拒絕了。
「我也一把年紀了,不是什麼案子都接的。
再說了,你現在恐怕付不起我的律師費了吧?」
程衛平嘴唇張了又合,最終頹然跌坐在地。
判決結果很快出來。
考慮到他的年齡,法院給了他一次取保候審的機會。
他腆著臉來找我。
「秋琴,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你能不能……替我作保?」
「我都這把年紀了,坐牢怎麼受得住?」
程衛平保養得宜,便是六十多歲了,背脊依然挺直。
走在路上時不時會有小姑娘回頭看他幾眼。
想當初我也是被他這副板正的外表騙了,哪知他內里竟是這樣爛透了的人。
要不那句話怎麼說呢,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我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當年我生下的,其實是個兒子對嗎?」
我聲音有一絲難以抑制的哽咽。
他長嘆一口氣,點了點頭。
「當時醫療條件不好,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不行了,正好文秀她……」
「正好她生了一個女兒,你以為是你的孩子,不敢讓大哥知道,所以乾脆用她換下我死去的兒子?」
「程衛平,你好狠的心啊!」
「秋琴,你聽我解釋,我是被她騙了,我也是受害者啊!」
事情鬧大了才知道,原來賀文秀表面一副大家閨秀的清純模樣。
暗地裡也跟別人廝混,可是發現懷孕之後,對方卻不肯負責。
她見程衛平對她有意思,乾脆一狠心跟這個小叔子搞到了一起。
還騙他說,程瑛是他的孩子。
他捂著臉,眼淚從指縫中流出來。
聲音混沌得我幾乎要聽不真切。
「秋琴,我是真的知道錯了。」
我聲線平靜到沒有一絲波動。
「程衛平,你不是知道錯了,你是被騙到沒有退路,所以才後悔了。」
「不管怎麼樣,都是我的錯,既然我們之間的事情都已經清楚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原來他到現在也沒放棄讓我給他擔保。
好讓他免於牢獄之災。
我眼露譏諷,
「你讓我撫養了程瑛三十多年還不夠。」
「臨了還裝病把錢挪走, 想讓我當免費保姆照顧你和賀文秀, 把我活活熬死,你們倆好雙宿雙飛是嗎?」
「程衛平, 你不是想雙宿雙飛嗎?」
「我成全你,你們倆去牢里做鴛鴦吧!」
程衛平的聲音蒼老又絕望, 在身後不斷呼喊我的名字。
我卻沒有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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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離開,就撞見程瑛等在門口。
「媽……」
我看著這個叫了我三十幾年媽的人,渾身發寒。
「你不是已經找到自己親媽了嗎?還來找我做什麼?」
她伸出雙手握住我,
「媽, 我是一時糊塗, 爸說裝病騙你,到時候把錢都給我, 你知道的,我離了婚又沒有工作,實在不得已才……」
「你沒有工作, 就啃老啃到我身上?寧可把我害死?」
她紅著眼, 拚命搖頭,
「不是這樣的媽, 我從來沒想過害死你。」
「是你平時總想著把錢攥到自己手裡,我也是沒辦法才……」
「後來爸爸又告訴我, 伯母才是我的親媽, 我就……」
她臉上滿是痛苦和糾結。
以前日子過得苦,我為了省下錢給她上學, 一分掰成兩半花。
沒想到在她看來卻成了把錢都攥在自己手裡。
這一刻, 我的心仿佛掉進了冰窟窿里,心寒至極。
我冷哼一聲。
「現在好了, 把你養大的父母都不是你的親生父母,你從哪來回哪去吧。」
「我才不要認他作爸爸!他一個爛賭鬼憑什麼當我爸!」
我驚訝地發現。
原來不是這些年我沒有教好她。
而是她身上帶著的從來都是這樣的劣質基因。
自私自利, 懶惰,薄情。
這是她生來就有的特質,我只不過是熱臉去貼冷屁股罷了。
想到這裡, 我突然有些釋然。
「那你去走自己的路吧, 我護了你三十多年, 也夠了。」
「就這樣吧,以後你不用來找我, 我也不需要你給我養老。」
我轉身離去,程瑛在身後痛哭失聲。
我拿著離婚分到的錢, 報了老年大學。
從前他們總嫌棄我沒有文化, 可明明是因為當時沒有這個條件。
只要願意學, 什麼時候開始都不晚。
我還報了各種老年興趣班。
蹉跎半生,我才發現, 外面的世界竟然這樣有趣。
本想報團去國外旅遊,劉文勸我,
「別去什麼夕陽紅團了,跟著我,我們倆自駕!」
可我大半輩子連方向盤都沒摸過。
緊急又考了個駕照。
沒想到我開車還挺有天賦,一個月就拿到了駕照。
在紐西蘭南島開闊的路上, 我們一路馳騁。
自由的風在耳邊呼呼而過。
我大聲喊道:
「原來外面這麼精彩!」
「還多的是地方你沒去過呢,咱倆走個遍!」
我看向遠方徐徐落下的夕陽。
六十歲,我終於迎來了新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