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我被裁員了。
我倒沒啥意見,就是我身為電⽓宗門⼩師妹,宗門的師兄們意⻅很⼤。
A 師兄:「電⽓宗門唯二的小師妹,他說裁就裁了?他以為他是誰?」
B 師兄:「他以為我們搞電氣焊的?」
C 師兄:「廢什麼話,明天我就去拆了他祖墳。」
D 師兄:「拆!」
1
我對著微信群哭笑不得。
滿屏不是「拆祖墳」,就是「給他公司拉閘限電」的暴力計劃。
我趕緊發了一排捂臉和跪謝的表情包,給師兄們壓驚。
師兄們護短,那是宗⻔內出了名的。
尤其對我這個師⻔里年紀最小、唯一堅持在製造業⼀線的小師妹。
我所在的公司叫「⻰源電力科技」。
名字聽起來大氣磅礴,主打產品是智能電⽹的「⼼髒」和「神經」。
什麼⾼壓大功率變流器啦,特種電源啦,還有那些確保電流穩定的監控保護系統啦。
諸如此類。
我的職位是「系統調試工程師」,我戲稱自己是「宗⻔駐⻰源⾸席代表」。
我的⻆色扮演是:公司的「技術吉祥物」兼「救火隊長」。
⽼板姓吳。
⼀位信奉「數據為王」的硬核技術派(自認為)。
直男一枚。
眼裡只有成本、出貨量,還有軟體代碼的行數。
按他的標準,在他那套量化到極致的價值體系里,我能貢獻的「直接價值」有限得很。
我,一不設計核心電路。
二不編寫控制算法。
三也不去現場擰比頭還大的螺絲。
我女流之輩,也擰不動。
我的價值,在於我身後那張看不見、摸不著的關係網。
我出身國內電子電氣領域的「黃埔軍校」,師從行業泰斗。
我的師兄師姐們遍布電網公司、設計院、頂尖設備廠商、海外實驗室。
有的手握項目審批大權。
有的專治各種儀器都測不出來的「玄學」故障。
有的則站在技術最前沿,知道未來三年技術風嚮往哪吹。
但在吳總眼裡,我雖出身宗門,卻壓根不會搞技術。
是一個躺在宗門屍體上乞食的「技術乞丐」。
是宗門之恥。
他看我每天的工作,那就是泡在實驗室對著波形圖發獃。
偶爾接打幾個「閒聊」電話。
或者時不時收寄一些奇怪的包裹(比如給師兄找的絕版晶片,給師姐搜羅的稀有磁性材料樣品)。
等等。
吳總常說:
科技公司,技術為王。
哪些維護外部關係什麼的亂七八糟的事,都是旁門左道,細枝末節。
需要的時候花錢請諮詢,找專家就好了。
何必專門養一個人?
2
吳總是純技術流直男。
他壓根就看不起非技術流。
再加上我女流之輩,技術稀鬆。
他死看不上我。
要不是某師兄面子大,估計我也進不來公司。
他覺得我最大的價值,不外是內外溝通、調度協調、請人拉關係。
這種活兒,沒有啥技術含量。
主要靠公司錢出到位,是個人就能勝任。
技術直男就這樣。
迷之迷信技術。
但他不懂:
在高度依賴經驗和信任的電氣圈,有些門,不是有錢就能敲開的。
有些深藏在代碼底層、電路拓撲里的「暗病」,不是靠標準流程就能解決的。
有些行業秘籍,不是「自己人」,根本沒有圈內人大佬跟你分享。
就像上次。
某個給海外重要客戶交付的大型光伏逆變站項目。
在最終測試階段,系統總是毫無規律地報「過流保護」。
波形圖漂亮得能上教科書,可就是偶爾會像打嗝一樣抖一下。
團隊查了一周。
從代碼 review 到硬體測溫,毫無頭緒。眼看就要巨額賠款。
我當時正感冒。
頂著發燒,給在德國某頂尖研究所的師兄,發了段現場錄製的電流嘯叫音頻。
師兄在電話那頭仔細聽了半分鐘。
「小師妹,你這聲音……像是 XX 型號 IGBT 驅動板上的那個 bootstrap 電容 C_bs,嗯……可能是 XX 批次的,ESR 偏高了些,在特定負載階躍下容易引發次諧波振蕩。換一個批次試試。」
公司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連夜換了一批電容。
第二天,系統平穩得一匹。
事後項目慶功會上。
吳總大力表揚硬體團隊「刻苦鑽研、不負眾望」,給項目組發了一筆豐厚的獎金。
沒人提起那個越洋電話,也沒人在意那批價值不到一百塊的電容。
我坐在角落裡,喝著橙汁,看著 PPT 上「技術攻堅,再創輝煌」幾個大字。
心裡默默吐槽:「得,又是團隊的力量。」
算了,習慣了。
我一個臭打工的,也改變不了老闆的認知。
能畫出完美電路,寫出高效代碼的是功臣。
一個只是「打了個電話」、「找了顆電容」的人,終究是「錦上添花」的點綴。
是隨時可以「降本增效」掉的「間接成本」。
老總什麼樣,公司就什麼樣。
老總這麼看我,公司人當然也這麼看我。
他們永遠不明白。
那顆關鍵的電容,背後連著的,是多麼龐大而精密的「技術神經網絡」。
而吳總現在,親手把那顆「電容」給拔了。
3
不只是吳總。
在隔壁工位的小張眼裡,我每天的日常,大概跟車間外那幾隻吊兒郎當的流浪貓沒啥本質區別。
都屬於公司「和諧生態環境」的一部分。
有則添彩,無則……好像也沒啥影響。
小張是硬體部的骨幹,也是個技術直男。
眼裡只有示波器上跳動的波形,電路板上的焊點,和代碼行數。
他看見我經常對著電腦螢幕傻笑,手指在鍵盤上噼里啪啦,以為我在摸魚聊閒天。
其實,那是我在「宗門技術吹水暨互助群」里潛水。
看到某位師兄的團隊,攻克了某個碳化矽應用的世紀難題,趕緊送上膝蓋和彩虹屁。
或是某位師兄在吐槽國外某大牌電源管理晶片的反人類設計,我立刻接梗,一起吐槽,順手把那些用血淚換來的經驗教訓記進我的私人筆記。
小張看見我月初忙著對比不同商城的元件價格,挑揀著一些看起來舊了吧唧的電容、電阻,甚至還有真空管,以為我不務正業,搞什麼復古收藏。
他哪知道。
那是我在給導師和幾位關鍵師兄搜羅「快樂」。
導師痴迷於老式調頻收音機,我就常留意那些品相好的老電容、老電感。
大師兄是威士忌愛好者,新出了什麼限量版小樣,我總能想辦法弄到一點給他嘗嘗鮮。
這叫投其所好。
比那啥冷冰冰的諮詢合同管用得多。
講究的就是個溫度和人味兒。
小張看見我每到周末前夕就開始頻繁約線上會議、調試設備、測試信號,以為我在給自己搞什麼私活。
其實。
那是我在組織我們師門的線上「技術茶話會」。
定主題、請大牛(我的師兄們就是現成的頂級資源)、發會議連結、協調大佬們寶貴的時間……搞得我跟個小沙龍主席似的。
每次茶話會前後我都得掉層皮,但效果拔群。
這個由我主導維繫的線上小社群,活躍度和技術濃度極高。
成了行業里的技術風向標和難題破解中心——隱形的。
而「龍源科技」,近水樓台先得月,自然是最近的受益者。
不經意間就規避了許多技術坑,甚至提前嗅到市場機會。
當然,也特麼是隱形的。
4
有一次。
小張端著泡滿枸杞的保溫杯,經過我工位。
斜眼看著我螢幕上正在測試的線上會議音頻。
嗤笑一聲:
「蘇工,又搞聯誼呢?這些虛頭巴腦的有啥用?咱們這行,最終還得是電路板上的真功夫,是代碼里的硬邏輯。波形漂亮才是硬道理。」
我只是笑笑,沒反駁。
滑鼠輕點過螢幕上那幾個音頻信號,那是師兄們毫無保留分享知識的通道。
直男,他懂個屁。
在他看來,電氣電力電子世界的全部,就是眼前的示波器、烙鐵和代碼庫。
但我明白。
再精密的設計也需要工藝來實現。
再完美的代碼也要跑在真實的矽片上。
最前沿的技術,往往誕生於最頂尖的實驗室大腦,和最難啃的工程現場裡。
而連接這些大腦與現場的。
是信任,是共同的學術血脈,是能聽懂彼此黑話的默契。
我維護的,不是一個簡單的通訊錄,不是一個吹水群,不是一個校友錄。
而是一個活的、隨時可以調用、能直達問題核心的「高電壓技術智庫」的訪問權限。
是能讓公司產品在關鍵時刻,比別人多一份穩定、快一步疊代、深一層理解的「隱性競爭力」。
這是公司花多少錢打廣告、發招聘啟事,都買不來的無形資產。
是我在這個位置上。
用無數杯奶茶。
無數次深夜打擾。
無數份投其所好的小禮物。
一點點構建起來的,最重要,卻最不顯眼的「基礎設施」。
它平時靜靜地待在那裡,像電力系統中的絕緣子,默默無聞。
但一旦系統出現衝擊和過電壓,它就是那個確保不被擊穿,保證系統穩定運行的關鍵屏障。
現在。
有人覺得這屏障多餘,甚至礙眼了。
5
在龍源科技,技術部有條不成文的「潛規則」:
凡是儀器測不出,邏輯說不通,時好時壞的「玄學」故障,最終大機率都會流轉到我的工位上。大家嘴上不說,但心裡都明白:
我這兒有條 VIP 熱線。
去年,有個差點讓公司賠掉褲子的海外項目。
一個為東南亞某國大型光伏電站配套的集中式逆變站。
項目金額巨大,客戶要求苛刻,是吳總親自盯著的「面子工程」。
前期一切順利,量產測試全都完美通過。
就在設備打包發貨前,進行最後一次全功率滿載老化測試時,怪事出現了:
系統運行幾小時後,會毫無徵兆地突然報「直流過流保護」,猛烈關機。
詭異的是,重啟後又能正常運行一段時間,然後再次無徵兆死機。
死循環。
故障間隔毫無規律,就像有個隱形人在隨機按開關。
更讓人抓狂的是。
故障發生時,所有監控波形、數據日誌都漂亮得像是教科書範例,根本找不到任何異常。
硬體團隊查遍了每一個傳感器,每一條採樣迴路。
軟體團隊把代碼翻來覆去審查了無數遍,甚至懷疑是宇宙射線引發了內存位翻轉。
一周過去。
問題毫無進展。
巨大的逆變器像個沉睡的怪獸,安靜的時候一切良好。
偶爾睜眼,就會吞掉所有人的信心。
客戶一天三個電話催問進度,語氣越來越不耐煩。
吳總的臉色從鐵青變成了慘白,會議室里的煙灰缸總是堆得滿滿的。
整個技術部烏煙瘴氣。
那天下午,我又被劉工悄悄拉到了小會議室。
「小蘇,」
他搓著手,額頭冒汗:
「這回真的沒轍了。吳總下了死命令,再找不到原因,項目不僅賠錢,咱們龍源的信譽在海外就全完了。你……你那邊還有沒有什麼……偏方?」
我看著劉工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嘆了口氣。
其實前幾天,我就隱約覺得這症狀有點熟悉。
好像在群里聽哪位師兄提過一嘴,類似的現象。
我回到工位,戴上耳機,在龐雜的聊天記錄里搜索關鍵詞。
同時默默祈禱那位師兄在線。
運氣不錯。
我找到了在國內某頂尖電科院,專攻大功率電力電子變流技術的二師兄。
我在群里跟他打了個招呼,二師兄直接給了我他的私人手機。
電話響了兩聲就接了。
「喂,小師妹?難得主動打電話,闖禍了?」
二師兄的聲音帶著揶揄。
6
「師兄救命!」
我壓低聲音,言簡意賅地把故障現象、系統拓撲,還有那些「完美」的波形數據描述了一遍。重點強調了故障的隨機性,和數據的「正常」。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聽到輕微的鍵盤敲擊聲。
然後,二師兄「嘖」了一聲:
「你們是不是用了 G 公司那個批次的 IGBT?配套的驅動板是 FX-7B 型的?」
我愣了一下,趕緊核實:
「對,是的!」
「那就對了。」
二師兄語氣篤定:
「那批驅動板上的 bootstrap 電容,某個特定批次的 ESR(等效串聯電阻)值,在高溫老化後會有輕微漂移。
「平時沒事,但在特定負載階躍和母線電壓波動耦合下,容易引發次諧波振蕩,觸發保護。
「這問題隱蔽得很,G 廠自己的應用筆記都沒提,我們也是踩過坑才知道的。你換個批次的電容,然後把 C_bs 值加大到某某區間試試。」
我將信將疑。
又是電容?
一個幾毛錢的電容?
ESR 輕微漂移,也能讓幾百萬的系統趴窩?
馬快死了,權當活馬醫吧。
我立刻把情況告訴了劉工。
團隊連夜行動,找來不同批次的電容換上。
通宵燒機測試……
奇蹟發生了,那個隨機搗亂的「幽靈」真的消失了。
項目慶功會上,吳總滿面紅光,宣揚這是團隊的勝利。
大力表揚了技術團隊「發揚釘子精神,刻苦攻關,最終憑藉過硬的技術實力解決了世界級難題」。
聚光燈下,硬體總監和軟體主管笑得跟向日葵一樣。
我這個女流之輩,在一堆技術男堆里,又一次淪為小透明。
沒人提那批價值不到百元、決定了項目生死的電容。
好像提了電容,就會拉低他們的豐功偉績。
我坐在角落,聽著吳總慷慨激昂的總結,心裡默默念著某師兄的格言來安慰自己:
「個人的牛逼不是牛逼,團隊的牛逼才是真牛逼。」
會後,吳總經過我工位。
難得地停下腳步,拍了拍我肩膀:
「小蘇啊,這次也不錯,協助團隊搜集了不少資料。繼續努力!」
我特麼能說什麼?
向他表明我的功績,說這都是我的功勞?
我敢肯定。
我不說,他還會覺得我有點功勞。
我一開口,我的那點微末之勞在他心裡會瞬間變成零。
看著吳總離去的背影,我只能苦笑。
心裡哭,臉上笑。
是謂苦笑。
在吳總眼中,我大概能勝任的,就是個會找資料的技術助理吧。
他不會明白,二師兄的私人電話,是一個怎樣深度和反應速度的技術支援專線。
他以為,解決問題靠的是「努力」和「實力」。
卻不知道那輕巧一句,是只有圈內頂尖大佬才能觸碰到的「絕對領域」。
7
該來的,終會來。
躲也躲不掉。
年初的經濟波動,捲起一股寒流,衝擊了整個製造業。
連龍源科技這樣體量的公司,也不能獨善其身。
投資方施加壓力,報表需要變得更「好看」。
周一的全體大會,氣氛不同以往。
沒有往常的暖場音樂,也沒有部門負責人輪番上台畫餅。
吳總獨自站在台上,背後 PPT 投影出的不再是輝煌的業績圖表。
而是幾個冰冷銳利的大字——
「降本增效,聚焦核心,戰略轉型」。
吳總沒像往常一樣吹噓技術領先,也沒提廣闊的市場前景。
他面色凝重,用吃了鯡魚罐頭的語氣,通報了公司面臨的「嚴峻挑戰」和「短期陣痛」。
強調必須「勒緊褲腰帶」,「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要「集中優勢資源,確保核心業務的絕對競爭力」。
他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放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腕感:
「接下來,公司將會進行一輪深刻的業務梳理和組織結構優化。
「重點評估每一位同事的直接產出,對核心產品的貢獻度,以及崗位價值的可量化性。
「我們要堅決削減那些不必要的、冗餘的、無法清晰量化的間接成本和非核心職能!」
「直接產出」、「核心貢獻」、「削減間接成本」……
我感覺像是在說我。
但又好像不是。
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
大部分埋頭畫電路板、寫驅動代碼的同事,如小張之流,似乎稍稍鬆了口氣。
甚至隱隱有些被肯定的優越感。
畢竟,他們寫的每一行代碼,調試的每一塊板子,都是「硬核」的,都是可量化的。
而我這樣不直接參與核心設計,產出更像是一種「氛圍組」和「保險單」的支持型崗位,不能直接量化,瞬間就被推到了懸崖邊上。
會議室里的空氣變得微妙起來。
我能感覺到,一些若有若無的目光掃過我,又迅速移開。
散會後,辦公室里瀰漫著一種壓抑的安靜。
沒人大聲討論,但竊竊私語和眼神交換無處不在。
沒多久,我就收到了直屬領導劉工發來的消息:
「小蘇,有空嗎?來一下我辦公室。」
8
劉工的辦公室門虛掩著。
我推門進去,他正對著電腦螢幕發獃,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見我進來,趕忙最小化了一個螢幕窗口。
我瞥到一眼,是一張 Excel 表格。標題似乎有「人力成本」和「優化」字樣。
「小蘇,坐。」
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長長吁了口氣,眼睛沒有直視我,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上一本舊筆記本。
我特麼雖然笨,但不是傻子。
我猜出了他將要說什麼。
「劉工,優化名單……確定了嗎?」
我直接開門見山。
天要下雨,娘要棄夫。
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
劉工愣了一下,沒料到我會這麼直接。
他臉上掠過一絲尷尬,隨之沉重地點了點頭:
「嗯……剛才接到 HR 通知,最終……初步定下來了。」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需要積攢足夠的血條才能說出後面的話:
「我們部門……有一個名額。」
「這個名額……上面……定的是你。」
果然。
姑奶奶剛才的預感挺准。
但親耳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宣判,心臟還是揪了一下。
有點發悶。
還有一種荒誕得讓人想笑的衝動。
「請給我一個理由。」我說。
不是想爭取什麼,只是想知道那個最終敲釘轉角的標準答案。
我要讓自己死得明白。
不能稀里糊塗就被他們裁了。
劉工搓了把臉,像是要把那份為難和愧疚搓掉:
「小蘇,你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很重要。聯絡專家,解決疑難雜症,幫我們規避了很多風險……這些我都跟 HR、跟吳總反覆強調過了。」
「但是,」
他話鋒一轉,模仿著上層的口吻:
「但是這些貢獻,它不好量化啊。在 HR 的模型里,在吳總看的報表上,你的 KPI 沒法像開發同事那樣,清清楚楚地列出完成了幾個電路模塊,寫了幾行代碼,優化了多少性能指標……」
他越說聲音越小,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吳總覺得……像這種對外聯絡,資源協調的工作,必要性不大。必要時可以外包,或者……由其他技術同事兼任一下就能覆蓋。所以……你的崗位……可能……被認定為非核心成本。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我知道,這話雖然由劉工轉達,內核必然是吳總的意思。
說是讓我有點心理準備,其實就是公司最終的決定。
只剩官宣。
他姑奶奶的。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覺到,風暴已經登陸。
我這艘看起來花里胡哨、不像是正經戰艦的小船兒,第一個要被掀翻了。
9
一天後。
正式的裁員談話來了。
地點在公司面試新人的那間小會議室里。
這意思是讓人從哪裡來,還從哪裡滾?
真特麼夠絕。
夠諷刺。
小會議室里空氣凝滯,中央空調出風口嘶嘶地吐著冷氣。
吹得人起雞皮疙瘩。
我對面坐著 HR 總監陳姐和我的直屬上司劉工。
陳姐面前擺著一份厚厚的文件夾,繃著臉,表情訓練有素。
怎麼說呢。
就是職業化的凝重里,巧妙地混合著一絲程式化同情。
絕對的表情管理大師。
要不人家能當 HR 呢。
就這一招,公司里上上下下,沒有人能拿捏得比她更好。
我服。
劉工則顯得坐立不安,眼神飄忽,儘量不與我對視。
手指反覆摳著面前筆記本的邊角。
技術流。
技術過硬,但是心理素質差。
那樣子不像是在裁人,倒像是他自己正要接受審判。
裁員流程機械地進行著。
陳姐用她在職場經過千錘百鍊,既帶有一絲人性化關懷,又不失公司立場的語氣,宣布了公司的決定:
「因集團戰略調整及業務結構優化,我的崗位已被取消。」
她公式化地「感謝我過往的貢獻」。
並詳細說明了公司將依法支付 N+1 的賠償金,以及後續離職手續的辦理流程。
我安靜地聽著。
沒有激動,沒有爭辯,甚至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只是偶爾點點頭,表示我在聽。
陳姐的語速微微加快。
似乎急於完成這個並不令人愉快的任務。
陳姐念完所有條款。
會議室里陷入一種寂靜,像是等待我爆發,或至少提出質疑。
我開口,聲音平穩得出奇:
「好的,我理解公司的決定。關於離職流程和補償方案,我沒有異議。」
陳姐明顯鬆了口氣。
身體向後靠了靠。
劉工也驚訝地抬眼看了我一下,顯然也沒料到會如此順利。
我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兩人。
繼續說道:
「按照流程,我會做好工作交接。不過,有一些比較特殊的情況,我認為需要提前向公司說明清楚,做好預案,以免後續產生不必要的麻煩或業務風險。」
陳姐重新坐直了身體。
劉工則開始緊張。
他們用恍然而悟,又如臨大敵的神情看著我。
他們明白過來:
我只是說得好聽,但顯然沒有輕易接受被裁掉的事實。
不是個軟柿子,這是個硬茬子。
我不是沒有爆發。
而是爆發的姿態和大多數人不一樣。
10
「首先,目前我們三個主力產品線里。
「有七個關鍵元件的替代驗證數據,和供應商獨家調試接口,當時的對接人和協議細節只有我最熟悉。」
我用陳述事實的語氣,儘量不摻雜任何情緒,警告道:
「相關核心筆記和驗證報告,存在我的私人加密存儲里,密碼和訪問權限我需要移交。
「部分內容涉及外部專家的口頭保密約定,接手同事需要特別注意溝通方式。」
劉工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手指停止了摳動。
「其次,」
我接著說:
「和電科院李教授(我三師兄)實驗室的下一代寬禁帶半導體聯合預研項目,下個季度的技術路線圖和聯合實驗計劃,目前只有我跟進了初步意向和關鍵參數討論。
「對方團隊只認我的對接和協調。如果突然更換聯繫人,可能需要重新建立技術信任和溝通渠道,這個過程可能會比較長,也可能會有……理解上的偏差,影響項目進度。」
陳姐的表情開始變化。
她翻動著眼前的文件夾,想從中找到應對這種「非標準」交接事項的條款。
「最後,」
我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強調最後一點:
「之前幾次重大技術危機和瓶頸突破後,我這邊以個人信譽和技術交流為代價,積累了一些只有核心聯絡人才知道的『技術人情』和口頭承諾。」
「涉及將來優先技術支持、樣品優先測試權限,甚至是一些未公開的技術趨勢分享。」
「這些隱性資產和對應的債務,如果後續接手同事不清楚背後的淵源和約定,很可能在溝通中造成誤解,導致這些積累失效。」
我停頓了一下,看著他們臉上現出不安:
「這些軟性資源和技術通道,都需要在交接時特別、特別注意溝通方式和維護。」
「否則,一旦斷裂,可能會對公司未來的技術疊代,難題攻關,和供應鏈彈性造成一些……不可預知的負面影響,和機會成本。」
我說完了。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空調單調的冷氣聲。
陳姐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場面話,但最終只是下意識地又翻了一下文件夾。
裡面顯然沒有關於如何處理「技術人情債」和「獨家調試接口」的流程指南。
劉工的臉色變得有些發白。
他嘴唇囁嚅了幾下,想說什麼,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避開了我的目光。
不管怎麼樣,我的提醒已經送到。
聽不聽,信不信,能不能理解。
那就是他們的事了。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因果自負。
11
正式離職前,我被要求進行交接。
不出所料,吳總和陳姐指定隔壁工位的小張接手我的工作。
吳總常說小張技術底子紮實,學習能力強,腦子活絡。
說不定小張還能用他的「技術思維」把我的工作模式優化一下。
不情不願的小張。
抱著他那台貼滿了各種開源系統 logo 的筆記本電腦,站在我工位旁邊。
臉上的表情很豐富。
混合著點同情,又帶著點不耐煩。
技術直男的技術價值里。
寫核心代碼、調試底層驅動,這些才是硬核正道。
而我這種整天「搞關係」、「打電話」的雕蟲小技。
他打心眼兒里瞧不上。
現在居然要他來接手我的工作,簡直是大材小用,甚至帶點屈尊降貴的意味。
「小蘇姐,麻煩你了啊。」
他嘴上客氣著。
眼神卻早已飄向了筆記本螢幕上,一行行等待編譯的代碼。
我點開一個個精心維護的文件夾。
耐心給他講解:
「這個是所有合作過的專家和師兄師姐們的詳細清單。
「備註欄我更新了每個人的最新單位、擅長領域、最近的研究方向,還有溝通偏好。
「比如德國這位二師姐,她那邊有時差,最好郵件聯繫,她習慣用英文詳細回復。
「國內的 A 師兄,ƭū₁一般回復速度最快,特顧家,下午四點後要接孩子,那之後別打電話。」
「還有電科院的王工,他有點『技術潔癖』,提問前最好先把數據手冊和邏輯圖吃透,不然他會覺得你水平不夠,懶得搭理……」
小張瞥了一眼我的 Excel 表格。
密密麻麻,標註著五顏六色的高亮色塊看得他直眼暈。
鼻子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下,嘴角微微下撇。
那種不屑,分明在說:
「記這些雞毛蒜皮的人際關係有什麼用?技術問題,歸根結底靠的是原理和代碼。」
我接著打開一個共享網盤:
「這些是歷次行業技術交流會的內部紀要。
「師兄他們實驗室非公開的技術分享 PPT。
「還有一些私下Ťű̂₀討論的前沿趨勢分析,裡面有些想法可能比市場早一兩年……」
小張興趣缺缺地「嗯」了一聲。
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捋起了代碼邏輯。
技術直男,眼裡自始至終就沒我。
摔!
12
好不容易,才從被技術男無視的暴擊中緩過神來。
我不死心。
將最重要的一個加密壓縮包拖給小張:
「這是所有合作過的外部專家、實驗室、供應商技術大牛的詳細清單。
「備註欄里我記錄了每個人的擅長領域、最近研究重點、歷史合作項目、還有最重要的——溝通偏好。」
比如這位王工,是電網公司的專家,不喜歡電話轟炸,只回郵件,而且郵件標題必須註明項目編號。
這位李博,是高校教授,下午三點後基本不處理工作消息,但晚上十點後可能在線。
「還有這位劉總工,脾氣比較直,聊技術討厭繞圈子……」
「行了行了,小蘇姐,」
小張終於忍不住打斷我。
你念經呢?
「不就是些聯繫人和聊天記錄嘛,搞得跟諜戰片似的。需要的時候我直接打電話問技術問題不就完了?搞那麼複雜。咱們這行,最終還不是靠電路原理和代碼邏輯說話?這些虛的,我看看就知道了。」
我把那包含了從導師到各位業界大佬、私人聯繫方式,甚至個人喜好的終極清單,逐一導出。
整理成一個通訊錄 vcf 文件,發給他。
小張不想要。
一臉的嫌棄,掩飾都掩飾不住。
好像我殺個雞崽子,非要用他這把宰牛刀……
他大概真心覺得,吳總常說的那句雞湯是對的:
擁有了技術,就擁有了一切。
我看著他自信滿滿、不屑的樣子,把所有的提醒和告誡都咽回了肚子裡。
好吧。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最後,只是例行公事地補充了一句:
「差點忘了。
「有個師兄告訴我,咱們那個核心仿真平台的訪問權限,密鑰是我導師當年用他自個兒的算法生成的。」
「密鑰動態變化,複雜得很,而且好像還埋了點只有他才知道的『後門』邏輯,輕易別亂動。」
「萬一不小心觸發了什麼鎖死機制,恐怕得找他本人親自出手才能解,那可就……特別麻煩了。」
我特意強調了「導師本人」和「特別麻煩」這幾個字。
小張忙得頭也沒抬。
敷衍地「嗯嗯」了兩聲。
手指飛快地在他的筆記本鍵盤上敲著,大概正在測試什麼新腳本。
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我搖搖頭笑。
釘子,不扎到腳底板,是不知道疼的。
我移動滑鼠,點了發送。
把 VIP 通行證硬塞給了這個並不想要它的人。
我之蜜糖。
彼之砒霜。
從此江湖路遠。
各安天命,自求多福吧。
13
最後一天,我起得很早。
工位上的私人物品並不多。
一個印著「人生很貴,請別浪費」的馬克杯。
幾本邊角翻卷、夾滿彩色便簽的專業書。
一小盆異常頑強的綠蘿,在我偶爾忘記澆水時依舊翠綠。
還有抽屜里那個百寶箱般的收納盒。
裡面備著同事們都知道的零食、各種規格的保險絲、一次性手套、創可貼。
甚至還有幾個暖寶寶。
以前哪個同事加班胃不舒服,或者不小心劃傷了手,經常有人跑來我這兒摸點「補給」。
現在。
我慢慢地把它們一件件裝進一個不大的紙箱裡。
每拿起一樣,都帶著點最後一次觸碰的儀式感。
那個馬克杯,是大師兄送的。
那本《功率半導體應用秘籍》,是導師親筆簽名的。
那盆綠蘿,是上次請人幫測試組解決了 EMC 難題後,她們集體送我的……
每一樣東西,都連著一段記憶,一個故事。
關係好的幾個同事陸續圍了過來。
測試組的小妹眼圈有點紅,小聲嘟囔:
「小蘇姐,以後下午三點摸魚點心時間,都沒人帶頭組織,也沒人帶好吃的了……」
運維組的老大哥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
「小蘇啊,走了也好,這破地方……以後有啥好機會,記得想著點老哥,你這路子野,比我們強。」
他們的不舍應該是真誠的。
在這家公司忙活了這幾年,大概我最大的成就之一。
就是收穫了幾個糙漢子和軟妹子們實實在在的情誼。
我笑著和他們一一告別。
說著「以後常聚」、「江湖再見」之類的話。
心裡也難免有些酸澀。
但我沒讓這種情緒蔓延開。
傷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最後一次坐回工位,電腦螢幕上,企業微信的圖標還亮著。
移動滑鼠,點擊右上角的設置按鈕,在下拉菜單里,找到最下面的選項——
「退出群聊」。
點確定。
我與「龍源科技」最後的連接,正式切斷。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