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總的注意力,最終落在那份被揉搓得有些皺巴巴的「重要聯繫人」清單上。
那是我交接留下來的「技術資源寶藏」。
那上面,徐教授的名字,赫然在列。
旁邊還有我親手標註的小字:
「大師兄,清華,嵌入式 AI,電力監測,關係極好。」
27
吳總腦子裡在過電影。
趙總隨意的一個電話,每一個字都像慢鏡頭般在他腦中反覆播放、放大。
「小蘇女士……」
「引薦一下她的師兄,清華的徐教授……」
「算法合作……」
「深度合作的大加分項……」
這些話術,與剛剛劉工和小張的彙報畫面,撞擊、交織、疊加在一起。
A 師兄「抽不開身」。
B 師兄助理說「需要預約」。
D 師兄「不是錢的問題」。
F 師兄實驗室官方得「排隊 2 個月」。
導師實驗室「評審 4-6 周」。
還有就是剛才,趙總那句精準無比的「小蘇女士」和「引薦徐教授」。
所有這些碎片匯流在一起。
原本被他歸咎於「專家架子大」、「流程死板」、「錢沒給夠」的孤立事件。
此刻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聯起來。
無比清晰地指向一個他拒絕承認,卻無法再忽視的真相。
這些他以為只要肯花錢,就能隨時調動的技術和人脈資源。
這些他視為「錦上添花」、可以輕易外包的「外部關係」。
其背後那扇看不見的,卻至關重要的「門」的開關,那個不可替代的「通行證」——
根本不是錢,也不是公司的名頭。
是他親手裁掉的那個「成本」!
是那個整天笑眯眯,看起來「不務正業」,整天摸魚划水,在他價值體系里「無法量化產出」的——
蘇穎!
不是錢的問題。
是人的問題。
是他有眼無珠。
是他自作聰明。
是他把珍珠當魚目,把維繫公司技術命脈的「大動脈」,當成沒用的「盲腸」給一刀切了。
一股冰冷的,帶著強烈後怕的寒意,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劉工!」
吳總的聲音陡然響起。
嘶啞,乾澀,失去了往日不容置疑的威嚴。
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劉工嚇得一個激靈,差點跳起來,連忙應道:
「吳總……」
吳總那雙平日裡精於算計,只看數據和成本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
死死地盯著劉工:
「你這個技監怎麼乾的?這麼重要的人……輕易就讓他離職了?」
吳總的聲音和表情很平靜。
但劉工卻感覺到了刺裸裸的威脅。
他掉進了每個牛馬都無法規避的職場陷阱。
這個陷阱就是——
老總向你甩鍋了。
接,還是不接?
這是個問題。
28
「明明是你鐵了心要裁掉小蘇的呀。」
劉工心裡在哀嚎。
但他不敢說出來。
他不能把鍋甩回去,再扣到吳總頭上。
職場就是這樣:
領導可以罵你,你不能罵領導。
就像你爹可以打你,但你不能打回去,一樣的道理。
劉工想哭:
「是……是的吳總。我爭取過的,我說小蘇維繫的關係網很重要,那些專家不是有錢就能請動的,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們……我們留不住……她。」
劉工把自己的智慧和技能,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發揮了個淋漓盡致。
把旁邊的小張都驚呆了。
吳總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重重地靠進他的真皮老闆椅里。
他回想起,劉工確實曾硬著頭皮來找過他,轉述過小蘇那三點「交接預警」。
當時他是怎麼說的?
「公司會妥善處理的。」
「外部專家,需要時花錢請就是了!」
「離了誰地球都照轉!」
他當時覺得,那不過是小蘇為了保住工作危言聳聽、誇大其詞的說辭。
現在。
每一句他當初篤信不疑的話,都化作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自己臉上。
火辣辣地疼。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可能犯了錯誤。
一個巨大的錯誤。
他砍掉的不是成本。
是公司的「應急絕緣層」。
是通往頂級技術救援的「一根跳線」。
窗外,天已大亮,陽光刺眼。
演示會場準備就緒,明天的這個時刻,投資人和客戶就將蒞臨。
而他的公司,他的項目,卻像一艘失去了所有外部救援信號,正在緩緩沉沒的巨輪。
吳總坐在寬大的椅子裡。
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無助。
他那套信奉了半生的商業邏輯,在技術現實和人情網絡面前,一文不值。
抬起頭,吳總眼中布滿血絲,聲音急切而尖利:
「立刻!馬上!去聯繫小蘇!現在就打電話給她!」
29
「立刻!馬上!去聯繫小蘇!」
吳總一句話。
劉工帶著小張,兩人頭暈眼花,連滾帶爬地衝出總裁辦公室。
後背的襯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冰涼黏膩。
回到技術部。
一片愁雲慘澹。
劉工顫抖著摸出自己的手機。
先給發了一個微信消息。
「對方開啟了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的朋友。」
劉工心裡一涼。
馬上在通訊錄里翻找著電話。
可是悲哀地發現,竟然沒存有我私人號碼。
以前所有工作聯繫都是通過微信聯繫,微信已刪,徹底斷聯。
就連企業微信那個帳號,也已變成灰色。
劉工看向小張:「快,你給小蘇打電話!」
好歹,小張保留了電話號碼。
號碼撥出。
響了五六聲後,電話接通。
「喂,您好。」
我開口,自然帶有一種禮貌而疏離的陌生感。
劉工的聲音從小張的號碼里傳出來:
「喂?小蘇啊,哎哎,是我,劉工,說話方便吧?」
他的語氣,說實話,有點諂媚。
好像試圖拉回從前那種上下級兼老同事的親近感。
卻又顯得格外僵硬和不自然。
我禮貌地回應:
「劉工啊,還好,剛開完早會。有什麼事嗎?」
我特意強調了「早會」兩個字,暗示自己已身處新的工作環境。
「是這樣的,小蘇,」
劉工顧不上寒暄,開始倒豆子一樣急切地訴說,語無倫次:
「公司這邊……新項目,對,就那個智能微斷原型機,明天演示會演示的那台機器,昨天……核心控制器突然就……就徹底宕機了。底層固件好像完全鎖死!我們內部搞了一晚上,所有辦法都試了,完全沒辦法,現在客戶和投資人今天陸續就到了……」
他喘了口氣。
聲音里的哀求幾乎要溢出來:
「想請你幫幫忙。看能不能……能不能請你牽個線,聯繫一下 A 師兄,或者 D 師兄,或者徐教授……誰都行!諮詢費絕對沒問題。吳總發話了,按市場最高價付。三倍,五倍都可以。」
他急切地說完,屏住呼吸,等待著我的回應。
30
我沉默了幾秒鐘。
帶著一絲淡淡的,愛莫能助的惋惜:
「找我牽線?劉工,這是您的意思,還是……公司的意思?」
「是公司……是吳總,吳總的意思。」
劉工急忙強調,生怕我掛電話。
「哦,吳總的意思啊。」
我輕輕重複了一句。
隨即打斷了他後面可能的話頭。
「劉工,抱歉啊。我現在在新公司這邊,項目也很緊,實在抽不開身。」
我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而且,我現在的身份,再介入前公司的具體技術業務,也不太合適,公司這邊有規定的。」我特意加重了「新公司」和「前公司」這幾個字的讀音。
「可是……小蘇,這個項目真的很急!真的很要命!客戶就到了,演示會要是砸了,公司損失就太大了!」
劉工急了。
聲音裡帶上了明顯的哭腔和哀求,幾乎是在電話那頭作揖。
「我理解。」
我的聲音依舊保持著那份疏離的禮貌。
甚至聽起來頗為真誠。
「但是劉工,我真的不方便。或許……公司可以嘗試聯繫一下其他的專家渠道?或者走那些實驗室的官方申請流程?雖然流程是慢一點,審核周期長一點,但總是個正規的辦法,對吧?」
我貼心地給出了建議。
每一個字都是一根軟釘子。
「官方流程……那哪來得及啊!等流程走完,黃花菜都涼了!」
劉工絕望地嘶吼。
「那就真的愛莫能助了,劉工。」
我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只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我這邊馬上還有個會,先掛了。祝你們演示順利。」
說完,不等劉工再有任何反應。
我乾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公司損失太大?
黃花菜都涼了?
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劉工保持著拿手機的姿勢,僵在原地。
臉上血色褪得一乾二淨,一瞬間被抽走了魂。
實驗室里死寂一片。
那句「祝你們演示順利」,此刻聽來,簡直是世界上最諷刺的告別。
呵呵。
現在想讓我牽線,早幹嘛去了?
人在的時候,不知道珍惜。
人走了,才曉得高攀不起。
人啊,都是賤東西。
我已經向前走了,有了新的戰場和職責。
而他們,還困在我留下的過去里,如溺水之魚。
31
新公司,新工位。
我正埋頭核對一份絕緣配合計算報告。
桌上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瞥了一眼,是個有點眼熟又陌生的本地號碼。
劃開接聽。
還沒來得及說「你好」。
對面就傳來一個幾乎變調的聲音。
透著迫不及待的焦灼感。
「喂?小蘇啊,哎哎,還是我,劉工,上次信號……信號不太好,話還沒說完……」
是劉工。
上次打了電話,被我拒絕後還不死心。
現在又打過來。
他曾是我的前直屬領導。
焦躁不堪的聲調里,試圖擠出幾分往日的情分。
卻反而顯得格外生疏。
「劉工,」
我打斷他,不想再留任何模糊餘地。
「現在信號很好,我再次明確地答覆你,真的無能為力,我幫不了你。」
「不是,小蘇,你聽我說,這次不一樣!吳總……吳總他親自發話了!」
他急吼吼地再次搬出吳總這個尚方寶劍,仿佛說出這名字就能讓我回心轉意。
「條件真的可以談,只要你肯幫忙牽上線,讓 A 教授、D 工他們任何一位能來瞅一眼,費用……隨便你開個價!只要項目能救回來,什麼都好商量。」
劉工像是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
把所有的籌碼嘩啦一下全推到我面前。
我身體向後,靠在新公司配的人體工學椅背上。
眼前是整潔的桌面,亮著專業軟體螢幕的新電腦,以及窗台上沐浴著陽光的小盆栽。
「劉工,我的建議沒有變,走官方渠道,提交申請,雖然慢,但符合流程。」
「官方渠道來不及了啊!小蘇,算我求你了。看在過去共事一場的情分上……」
他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情分?
當初裁掉我時,那份「情分」可沒見誰拿出來掂量一下。
「劉工,」
我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再給他幻想。
「我在開會。這件事,到此為止。祝你們順利。」
按下掛斷鍵。
我把手機螢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世界暫時清靜了。
陽光正好,透過玻璃,在我桌面上投下一片明亮溫暖的光斑。
我曾經身入泥潭,現在走出來了。
那不堪,就讓它留在過去吧。
33
劉工第二次電話掛了沒多久。
我桌上的手機又鍥而不捨地響了起來。
這次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但歸屬地是本地的。
我心裡大概猜到了幾分,肯定是公司相熟的某個同事。
繼續來公關我。
等它響到第五聲,才慢悠悠地劃開接聽鍵。
對面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
「喂?蘇穎?是蘇穎的電話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急切中透著不自然,試圖放軟放低姿態。
我一耳朵就聽出來了。
是吳總。
那個一周前還覺得我的價值無法量化,我的崗位是「不必要成本」,把我從公司裁員的吳總。
「我是。您哪位?」
我故意問道。
「是我,吳建國。」
他頓了頓,似乎在調整情緒,聲音放得更緩。
我竟然從中聽到一絲我從未聽過的,近乎懇求的意味:
「謝天謝地,你終於接電話了。公司的情況……劉工應該跟你說了吧?這次真的……真的只有你能救急了。」
他開始重複劉工那套說辭。
項目多危急,客戶多重要,壓力多大。等等等等。
我拿著手機,走到窗邊。
看著樓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流,安靜地聽著,沒打斷他。
他見我不吭聲,大概以為有戲,立刻開始瘋狂加碼。
語速都快了不少:
「顧問費,我們付三倍,不,五倍的市場價!只要你幫忙牽個線,讓 A 師兄或者劉教授他們團隊能先過來看看,看一眼都行。」
我還是沒說話。
他那邊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像是下了極大決心,立刻又升級條件:
「或者……或者你還回來。
「蘇穎,你還回公司來,我給你漲薪,翻倍,不,職位也升,技術總監怎麼樣?回來帶團隊,你獨當一面,需要什麼資源你儘管提!都能滿足你,以前是公司考慮不周,你的價值被他們蒙蔽,我現在完全清楚了,你放心!」
電話那頭,吳總幾乎把我能想到的所有價碼都喊了一遍。
從薪水到職位,聽起來誠意滿滿。
甚至有點慌不擇路。
若是放在一個月前,我或許會感動一下?
現在嘛……
34
我等他那邊稍微喘口氣的間隙,平靜地開口,打斷了他無窮盡的許諾:
「吳總,我肯定不能回去。」
電話那頭,呼吸聲陡然粗重起來。
我頓了頓,給了他一個方案:
「牽線,可以。」
吳總那邊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呼吸都屏住了。
我繼續說道:
「按照我 A 師兄實驗室現在的市場諮詢費標準,對外的非戰略合作緊急救援項目,首席專家出場費是每小時十萬元起。」
我聽到電話那頭吸了一口涼氣。
「如果需要整個技術團隊介入,解決這種級別的複雜固件問題,通常需要預付至少 24 個工時的定金,也就是 240 萬。這筆錢需要先打到他們實驗室指定的對公帳戶上。」
「當然,」
我補充道:
「這只是基礎的專家人工費。如果他們最終定位並解決了問題,通常還會有一筆基於項目價值和技術難度的額外績效獎勵,具體比例您可以到時候直接跟他們團隊談。哦對了,」
我像是才想起什麼重要流程。
「如果走這個方案,可能還需要先簽一份嚴格的保密協議和智慧財產權歸屬協議。畢竟,您也知道,頂級專家的時間和解決方案都很寶貴,流程必須規範,免得後續有糾紛。」
電話那頭,是死一般的寂靜。
我能想像吳總此刻的表情。
大概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血色褪盡,目瞪口呆地看著財務剛剛遞上來的、足以讓他心肌梗塞的報價單。
他一手推行的「降本增效」戰略,明顯很見成效。
等了大概五秒鐘。
我沒聽到任何回應,便客氣地問了句:
「吳總?您考慮一下?我這邊還有事,先掛了。」
說完,沒再給他討價還價,或者繼續畫餅的機會。
我結束了通話。
放下手機,我端起桌上已經微涼的咖啡喝了一口。
嗯,味道有點苦,但回味還行。
想用錢砸?
行啊。
那就按市場規律,按「宗門」的市場價來。
就是不知道,您這成本,優化得可還滿意?
35
吳總接受了我的報價。
前公司那邊考慮了三個小時。ťŭ̀⁶
在 24 小時的極限區間裡,Ŧúₛ考慮了三個小時之久。
久到我以為吳總他是不是心肌梗塞直接撅過去了。
或者終於肉疼得決定放棄,硬扛那個註定砸鍋的演示會。
我知道。
但凡他們有一點辦法,就不會接受這個報價。
我都開始整理手頭新公司的項目文檔,腦子裡盤算著中午吃啥了。
手機突然又震了一下。
是條簡訊。
是劉總的手機號碼。
告知我一筆 240 萬的對公匯款剛剛打入我師兄實驗室的帳戶。
備註是「龍源科技緊急技術諮詢預付款」。
匯款動作還挺快。
看來客戶給的壓力比我想像的還要大。
大到讓他寧願大出血也要抓住這根救命的稻草。
幾乎是同時,吳總的電話又追了過來。
這次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透著一股虛弱和最後掙扎的不甘心:
「錢……已經打過去了。流程我們馬上走,讓你師兄……不,請 A 專家務必儘快,最快速度過來!」
我能想像他咬牙切齒的樣子。
「好的,吳總。我確認一下。」
我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收到後我會立即聯繫你。」
掛了電話,我沒急著找大師兄。
我先不緊不慢地跟實驗室的行政助理確認了款項確實到帳,並且備註清晰。
公對公,流程合規,誰也挑不出毛病。
等一切確認無誤。
我點開微信,找到那個備註是「大師兄」的對話框。
想了想,沒打電話,發了條語音過去。
語氣輕鬆還帶了點調侃:
「師兄,幫個忙,之前裁我那個『龍Ṭū₎源科技』,有個急單,死鎖變磚那種。錢打過去了,兩百四十萬定金,對公帳戶,流程合規,發票抬頭我稍後發你。你們看看誰有空,去救個火?辛苦啦!(抱拳)」
發送成功。
沒到一分鐘,那邊就回了條語音條。
點開,是大師兄標誌性的,帶著點懶洋洋卻又透著精明的聲音:
「喲?就那個把你優化掉的冤大頭公司啊?行啊,小師妹開口,錢又到位了。剛好老四帶的項目組最近空點,我讓他帶兩個人現在過去看看。地址發我。」
瞧瞧,這效率。
我直接把龍源科技的地址和吳總、劉工的聯繫方式轉發過去。
附帶一句:
「謝謝師兄!回頭請你喝茶!」
「妥。」
師兄回了個表情包,是一隻揣著手看熱鬧的貓。
前後不到十分鐘,救火隊安排完畢。
專業,高效,且昂貴。
我放下手機,心情有點複雜。
倒不是同情吳總,而是有種現實的荒誕感。
他省下了我那份在他看來「不值」的工資。
轉頭卻付出了好幾十倍的代價,買的還是一次性的服務。
而這看似天價的費用,在宗門頂流的圈子裡,不過是請動真正頂尖高手出急診的市場價。
這是看在師門面子上,還算友情價。
一小時後。
劉工的微信消息小心翼翼地彈出來,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喜:
「小蘇,A 教授團隊的人到了。來了三個人,直接進的實驗室。太感謝了,真的太感謝了!」
我看了眼,沒回。
感謝我幹嘛呢。
該感謝的是你們吳總的錢包。
以及,我們「宗門」辦事的效率。
畢竟,錢到位了,什麼都好說。
36
師兄團隊的效率高得嚇人。
錢上午到帳,天還沒黑,下午問題就解決了。
劉工的電話再次打過來時,聲音里的激動和劫後餘生的興奮,幾乎要衝破話筒。
背景音里還能聽到實驗室傳來的交談聲,還有一陣歡呼。
「小蘇,解決了,徹底解決了!我的天,太快了,A 教授團隊真的太神了!」
劉工語無倫次,激動得像個孩子。
「你猜問題在哪?根本不是什麼複雜的算法 bug,是那顆定製主晶片在極端負載下,一個電壓監測引腳的內部上拉電阻值,和我們的板級設計存在微小的不匹配,導致在上電衝擊瞬間,偶爾會觸發晶片內部一個極其隱蔽的保護鎖死機制,機率極低,但一旦觸發,就是徹底磚化,這坑挖得也太深了……」
我拿著手機,安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
這類問題,說穿了確實不算多高深。
但難就難在如何從浩如煙海的硬體和底層代碼里,精準地把它揪出來。
撈一根針並不難。
但是在大海里撈一根針就完全不同了。
這需要對晶片廠商(恰好我二師兄是那家的技術顧問),對底層硬體設計,對固件驅動耦合有著近乎直覺的深刻理解。
還需要一些……非公開的「踩坑」經驗。
而這些,恰恰是「宗門」內部最不缺的。
那些散落在各大廠商、實驗室、設計院的師兄師姐們,腦子裡裝著的,才是這個行業真正的「知識圖譜」和「避坑指南」。
「他們怎麼解決的?」
我問了一句,純粹是出於技術人的一點好奇心。
「也沒大動干戈,」
劉工的聲音興奮不減。
「帶隊的那個博士,聽說是你四師兄?他直接連上調試器,刷了一段臨時補丁代碼,繞過了那個檢測點,先讓系統跑起來了。然後說永久解決方案需要調整板子上一個 RC 電路的參數,或者等晶片廠下一個批次修復矽片……但臨時方案足夠撐過演示會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能想像出那個畫面:
我四師兄還是那副睡不醒的樣子,嘴裡嚼著口香糖(他戒煙後的替代品),手指在鍵盤上噼里啪啦一頓操作,嘴裡可能還嘟囔著「這破晶片的老毛病又犯了」。而旁邊的小張和龍源的那幫工程師,估計看得眼都直了。
37
「解決了就好。」
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沒有喜悅,也沒有興奮。
「小蘇……這次真的……真的太感謝你了!沒有你,我們這次真的死定了!」
劉工終於從極度興奮中緩過一點神來。
語氣變得無比誠懇,帶上了一絲愧疚。
「以前……以前是我們不對,吳總他……」
「劉工,」
我輕聲打斷他,不想再聽任何關於過去的檢討或找補。
「問題解決了就行。後續如果有技術細節需要對接,您直接聯繫師兄團隊就好,費用和合同問題,也請直接跟他們實驗室溝通。」
我的意思很明白,橋歸橋,路歸路。
牽線結束,我的任務完成了。
你們和「宗門」的生意,你們自己談。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劉工似乎也聽懂了。
他訕訕地應了幾句,千恩萬謝地掛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微信上彈出四師兄的消息。
言簡意賅:
「搞定!毛病不大,就是膈應人。錢賺得挺輕鬆,謝了小師妹(齜牙笑)。」
我回了個:「師兄威武(抱拳)」。
放下手機,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心裡沒有多少復仇的快感,反而是一種淡淡的、塵埃落定的平靜。
我知道,此刻龍源的實驗室里,一定是冰火兩重天。
危機解除的狂喜之後,必然是巨大的尷尬和反思。
小張估計還在對著我四師兄留下的那幾行神奇的補丁代碼發獃,試圖理解其中的奧妙。
吳總……
他大概正對著那張天價的諮詢費帳單,肉疼得直抽抽。同時不得不承認一個他曾經嗤之以鼻的事實。
有些價值,真的不是寫在代碼行數上的。
有些通道,一旦斷了,再想接上,代價可不是一點半點。
人生很貴,請別浪費。
我端起那個馬克杯,喝光了裡面最後一點咖啡。
新公司的窗外,華燈初上。
這裡的項目很有趣,同事也很尊重我。
沒人覺得我「不務正業」,反而對我帶來的那些「虛頭巴腦」的資源和思路頗為看重。
挺好。
38【番外】
公司的演示會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智能微型斷路器原型機在投資方和重要客戶面前穩定運行。
其精準的電弧光判斷能力,快速的分閘響應,以及流暢的人機互動介面,贏得了滿堂彩。
省工業投資集團的趙總當場表示了強烈的合作意向。
稱讚龍源科技「掌握了核心科技,是行業未來的標杆」。
會議室內。
香檳塔已經擺上。
金色的酒液在晶瑩的杯塔中流淌,映照著吳總發自內心的笑容。
近期這麼開心的吳總,可真是難得一見。
他端著酒杯穿梭在賓客之間,接受著來自各方的祝賀。
之前那 240 萬天價諮詢費帶來的肉疼,似乎也被這巨大的成功和喜悅沖淡了許多。
「吳總,恭喜啊!這次演示真是太精彩了!」
「龍源果然技術實力雄厚,關鍵時刻頂得住!」
「看來下一輪的融資估值,又要翻一番了!」
恭維聲不絕於耳。
技術部的骨幹們,如小張,也暫時忘記了之前的狼狽和尷尬。
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笑容,仿佛解決危機全靠的是他們的「硬核實力」。
劉工跟在吳總身後。
雖然也笑著,但那笑容底下總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忐忑和虛浮。
他知道,就在昨天,這裡還是一片怎樣的兵荒馬亂和絕望。
吳總志得意滿,舉起酒杯,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慶功感言。
「各位!今天龍源智能微斷的成功,離不開團隊……」
在他的發言里,永遠都是技術至上,團隊至上。
永遠的偉光正。
觥籌交錯。
賓主盡歡。
在會場左右逢源,忙活得穿花蝴蝶一般的吳總,會後終於坐到了辦公室。
花了 240 萬。
但是值。
這一場演示會後,融資怎麼也翻十倍。
錢是王八蛋,能花才能賺。
就在他差點笑出聲的檔口,助理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吳總,有市場監督管理局的人找您。」
「監管局?什麼事?」
吳總狐疑地問了一句。
助理道:「說是接到群眾舉報,來進行專項檢查。」
「幾個人?」
「五個。」
吳總心裡隱隱感覺有點事,沉吟道:
「讓人進來吧。」
很快,助理帶著五人來到總裁辦。
為首的是一位五十歲上下、面容嚴肅、穿著深色行政夾克的男子。
他身後跟著的幾人,表情同樣凝重,有的手裡提著公文包,有的胸前掛著明顯的執法記錄儀。他們的氣質和商業公司的氛圍格格不入。
吳總往老闆椅背後一靠:
「請問你們是……」
為首的男子亮出一個證件:
「我們是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能源局聯合專項檢查組的。我是組長,我姓王。」
39
「您好您好, 都請坐。劉助理給客人倒上茶。」
吳總心裡明明咯噔一下。
但面上依舊保持著鎮定。
他欠了欠身:「各位大駕光臨, 有何貴幹?」
王組長目光銳利地掃過吳總臉上。
語氣沒有絲毫波動:
「吳總是吧?我們接到實名舉報, 並附有詳盡證據, 指證你公司旗下多款已上市及即將上市的主力產品,存在嚴重的設計缺陷、安全隱患以及涉嫌認證造假的行為。」
「根據相關法律法規,現依法對龍源科技公司進行突擊檢查, 請您配合。」
「什麼?舉報?安全隱患?這絕對不可能!」
吳總的聲音拔高,帶著被冒犯的激動。
「我們公司一直是行業的規範企業, 這是惡意誹謗, 舉報人是誰?我要和他當面對質!」
王組長早有準備, 從身旁同事手中接過一個文件夾。
打開, 遞到吳總面前。
「舉報人是一名資深行業專家,姓蔡。
「他提供了包括內部設計圖紙、測試原始數據、與最終提交報告的不符之處對比,以及部分存在批次性質量問題的實物元件編號等多項證據。」
男人指著文件上的幾張圖表和數據。
「例如, 你們應用在多個光伏電站項目的 PT-8000 型集中式逆變器,為壓縮成本,擅自更改了關鍵絕緣材料的規格, 導致其耐壓和阻燃等級低於安規及申報值。
「再比如,你們即將發布的這款智能微斷, 」
王組長的目光掃過吳總驚詫的臉。
「其所採用的定製晶片, 在極端過載情況下, 其散熱設計存在瓶頸,舉報材料指出你們篡改了高溫老化測試數據,以掩蓋其可能因過熱而失效甚至起火的風險。」
王組長每說一句,吳總的臉色就白一分。
那些專業術語和內部數據被如此準確地複述出來。
精準地捅進了龍源科技最見不得光的要害。
每一項指控,都直指公司為壓縮成本而觸碰的技術紅線。
這些事, 他作為總經理, 或多或少都知道。
成本壓力下的妥協,趕工期時的僥倖, 他都默許甚至推動過。
他一直以為,這些細節被完美地隱藏在光鮮的技術外殼之下。
他萬萬沒想到, 會被人如此精準、如此致命地全部挖出來。
並且在這個他志得意滿,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刻, 被刺裸裸地攤開在執法部門和潛在投資人面前。
「姓蔡……」
他絞盡腦汁, 也想不起來有認識的人姓蔡。
40
吳總頹然臥倒在老闆椅里。
臉色一片灰白。
舉報細節讓他無法辯駁。
這個姓蔡的顯然是懂技術的。
很懂得那種。
讓他連「惡意舉報」這四個字都說不出口。
「吳總, 請立即下令配合我們的檢查。我們需要封存所有相關設計、生產、測試記錄及伺服器數據。同時, 請公司主要負責人及相關技術負責人暫時不要離開本市,隨時配合調查問詢。」王組長的聲音不怒自威, 不容置疑的威嚴。
吳總再不願意,他也不能拒絕。
「好,稍等。」
他臉色凝重, 撥打了總監和劉工的電話。
讓他們配合有關部門做相關檢查。
吳總閉上了眼睛, 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面對「刨祖墳」式的實名舉報。
他心裡門兒清, 完了。
這一次,是真的完了。
演示會的成功,此刻看來就像一個巨大的諷刺。
還以為是高光時刻,卻原來是迴光返照。
公司或許將面臨巨額的罰款,還有訂單的取消、信譽的破產,甚至……
要負刑事責任。
吳總呆呆地看著那些開始迅速開展工作、貼封條、拷貝數據的檢查組人員。
跳樓的衝動都有了。
現在面臨的不是技術問題。
是另一個層面的打擊。
來自規則層面的降維打擊。
輕則傷筋動骨, 重則刨根斷脈。
即使沒有刑責,辛苦經營多年的信譽也將徹底破產。
巨額罰單、訂單取消、客戶訴訟將接踵而至,剛剛看到的融資希望徹底化為泡影。
窗外。
陽光依舊明媚。
但公司的根基已被徹底刨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