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四周,簡直令人瞠目結舌。
這樓裡頭,酒杯用的是金盞。
盛放骨頭的碟子是金碟。
筷托,也是金的。
就連我腳下這片地面,也是用暖玉鋪成的。
他們如此揮霍無度。
可當年邊城百姓深受羌國人羞辱,朝廷卻不管不顧。
派來的兵馬,也只是敷衍行事。
我記得,當初那個將領說:「國庫告急,兵馬不夠,只能虛與委蛇。」
將領跟羌國首領虛與委蛇,稱兄道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百姓死活。
我哥哥當年參軍,常常連棉衣都穿不上。
回家探親時,他為了不讓父母擔心,身上穿的是當初離家時,阿娘給他做的衣裳。
只是臨走時,阿娘替他整理行囊,發現了破爛的棉衣。
那補丁補得到處都是。
阿娘心疼地直掉眼淚。
哥哥卻傻呵呵笑,「錢應當用在正經地方,我們凍一凍不礙事的。」
「到時仗打完了,便都是好日子了。」
後來,那場仗將領棄城而逃。
哥哥死在了戰場上。
8
此刻看著四周,我有些茫然。
國庫告急?
那眼前這些是什麼?
突然一聲高喝,讓我徹底回過神來。
「這是誰挑的舞女,怎麼跳得這樣差!」
話音落下,公主起身。
笑道:「大家莫怪。」
「這位娘子,是我尋得的寶物。」
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寶物?」
公主摘下我的面紗。
議論聲更甚,「什麼啊。」
「這容貌也十分尋常,哪裡稱得上寶物二字。」
「就是就是。」
公主繼續笑道:「這是蕭將軍的寶物。」
她的視線落在蕭清淮身上。
我也望了過去。
方才進殿時,我一眼就瞧見了他。
只是,他沒看我。
也或許是沒認出我。
坐在那裡,像幅畫似的。
眸子清冷淡漠,似乎所有人都與他無關。
此時此刻,我這樣站在他面前。
他依舊像不認識我一樣。
公主道:「蕭將軍在邊境時,曾娶過一位妻子,只是……那女子驟然失蹤,蕭將軍苦尋許久。」
「這不,被我恰巧遇見,帶回京城。」
「你們說,這算不算得是個寶物?」
公主有心製造輿論。
此言一出,蕭清淮是個負心漢,為了迎娶公主,拋棄髮妻這事兒,算是板上釘釘了。
「清淮哥哥,人我尋來了。」
「你要還是不要?」
蕭清淮冷聲道:「公主說笑了。」
「我如今已經是駙馬,怎能再要旁的女子。」
公主挑眉,「既然如此。」
「那不如,把她送給旁人。」
「送給誰呢?」
公主假意環顧四周,視線卻始終落在蕭清淮身上。
蕭清淮一派淡然,舉杯飲酒。
此時,殿外有人走進來,「既然蕭將軍不要,那不如便送給孤。」
赫連識。
當今太子殿下。
長樂公主赫連玥的同胞兄長。
蕭清淮拿著酒杯的手抖了抖。
赫連識勾唇輕笑,朝我伸手,「姑娘可願意?」
我沒猶豫,「願意。」
9
梵音樓的嬤嬤跟侍女伺候我沐浴完畢。
東宮的馬車已經到了,要接我過去。
剛要出門。
窗口處飛進來一個人影。
我嚇了一跳,後退幾步。
呼救聲來得及喊出來,便被人捂下。
是蕭清淮。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走,我送你離開。」
我用力甩開他,「我不走。」
蕭清淮眼尾泛紅,「妘華!」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東宮很危險,太子他——」
我心有怨氣,抬眸看著他。
陰陽怪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還有什麼地方、什麼人,能比蕭將軍你還危險呢?」
「我差點連命都沒了,你知不知道?」
「你不知道!」
「因為你從來不曾將我當作妻子,一直以來,都對我事事隱瞞,給我編織了好大一個美夢。」
他眼眶通紅。
我輕笑一聲,不再看他。
輕聲道:「怪我自己。」
「反正當初是我纏著你的,這惡果,我本就應當吞下。」
當初,我信了宋蒙恩的話。
以為蕭清淮對我有情。
於是便明目張胆地纏著他。
給他繡個包,做劍穗,求平安符。
他卻始終對我反應平平。
我開始胡思亂想,每日被折磨得難以入眠。
終於有一個晚上,我想通了。
我是個人,也有羞恥心。
他若不愛我,我又為何要一直糾纏?
所以,我想同他說開。
跑去找他時,聽見他在同宋蒙恩談話。
宋蒙恩說:「你這膽小鬼,既兩情相悅,又何必猶猶豫豫,及時行樂才對。」
「可我不知前路如何,恐會誤了她。」
聽了這話,我又驚又喜。
我以為蕭清淮的意思是戰亂未止,他雖喜歡我,但不敢輕易許諾。
怕我日後做了寡婦。
可我見多了戰亂之流離失所之人。
覺得人生最重要的便是當下。
只要能好好過一天,那也是值得的。
於是,便設計逼他。
偽造出了一場被逼婚的戲碼。
在家中哭得死去活來,鬧著上吊自盡。
蕭清淮來了。
我站在凳子上,淚眼盈盈,「我不想嫁旁人。」
「你能娶我嗎?」
蕭清淮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我急了,「我也不是沒皮沒臉,實在是想為自己爭取一把,人生短短几十載,活好當下才能考慮未來,若當下過得不好,未來如何又有什麼用呢?」
我垂眸看著他,開始胡編亂造,「前些日我聽說了一樁事。」
「城東有個屠戶,與一位小娘子兩心相悅,屠戶為了娶她,讓她風光出嫁,一心要攢一大筆銀子,才肯成婚。」
「可人生不是一帆風順,處處是意外。」
「那小娘子清晨浣紗,掉進了河裡,淹死了。」
「屠戶悔之晚矣,可死了就是死了,沒有重來的機會。」
「蕭清淮,如果你是那屠戶,能重來一次,你還會非要攢夠銀錢才肯成婚嗎?」
他忽然笑了,「瞎說什麼。」
抬腳朝我走近,將我抱了下去。
輕聲道:「外頭抬來了聘禮,你要不要去數一數?」
思緒回籠。
蕭清淮蹙眉,眸中淚光閃爍,「抱歉。」
「我不要你道歉!」
我氣得聲音發顫,氣血上涌,壓低聲音怒道:「蕭清淮,你到底拿我當什麼?」
「成婚時立下的誓言你可還記得?」
我一字一句道:「夫妻一體,坦誠相待,患難與共。」
他啞然。
「又不說話了?」
「蕭清淮,我真是恨死你這副樣子了。」
說著,我擦乾眼淚,「不過,往事種種,都過去了。」
「從此以後,我們見面不識。」
「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一樣。」
我轉身離開。
蕭清淮再次拉住我的手腕,「妘華,別這樣。」
「還有孩子呢。」
「他還那么小,爹娘都不在他身邊,他——」
「死了。」
「孩子早就死了。」
「我從山崖跌下,若不是命大,便是一屍兩命。」
他沒說話。
我也沒回頭看他是何表情。
輕輕一掙,便將他甩開。
大步離開廂房。
10
太子赫連識為人陰險精明。
聽說他與蕭清淮自小相識。
彼時,蕭老將軍還在,蕭家是開國功臣,歷經三朝,門庭顯赫到連陛下都要讓其三分。
只可惜……
忠臣難為,帝王多心。
一頂小轎將我從東宮後門抬了進去。
侍女引著我去房裡候著。
我有些緊張。
手心摳得全是指甲印子。
赫連識從外頭走進來。
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然後輕輕挑起我的下巴,「雖不是什麼大美人,倒也稱得上耐看。」
「你曾是蕭清淮的妻子,如今跟了我,可當真心甘情願?」
我露出一抹笑意,「自然是心甘情願。」
「殿下龍章鳳姿,妾身只盼著殿下莫要嫌棄妾身才是。」
他笑了笑,「蕭清淮待你有情,方才酒盞都拿不穩了,你難道不想同他再續前緣?」
我眼眸微紅,攥緊拳頭。
「殿下有所不知,蕭清淮當初為了迎娶公主,曾對妾身下了死手,妾身好不容易才撿回這條命,恨他都來不及,怎會想要再續前緣?」
「再說了,他與殿下天差地別,妾身雖不聰明,但眼神還是好的。」
赫連識很是受用。
指腹輕輕划過我的臉頰,「倒是個明白人。」
「放心,只要你乖乖聽話,孤定會替你出了這口惡氣。」
我受寵若驚,「殿下此言當真?」
「自然。」
11
赫連識打算納我為妾。
此消息一出,京中議論聲四起。
有人說:「當初蕭家叛國,陛下垂憐留了這蕭家二郎一命,他倒好,為了前途,拋棄髮妻,迎娶公主。」
「他那髮妻同他也是一類人,這不也攀上了太子殿下?」
「嘖嘖嘖,這倆人還真是般配,只是可憐了太子殿下跟長樂公主。」
赫連玥怒氣沖沖地跑來了東宮。
我瞧見她的身影。
便悄悄跟了過去,躲在窗下偷聽。
「皇兄,你是不是瘋了!」
「那女人就是個窮鄉僻壤里出來的農戶女,給咱們提鞋都不配!」
「你玩玩兒也就算了,怎麼還要納妾?」
赫連識聲音懶散,「孤想怎樣還用不著你來置喙。」
「蕭清淮對她舊情難忘,把她留在身邊,給蕭清淮添堵,特別有意思。」
「玥兒不覺得嗎?」
「他蕭清淮當初仗著蕭家的功勳,眼高於頂,傲氣得很,不願娶你,武功射獵、劍法謀略也都處處壓孤一頭,就連父皇都稱讚他世無其二。」
說著,赫連識冷笑一聲,「可那又如何?」
「後來他還不是像個落水狗一樣離開京城?」
「蕭家落寞,他想在京城立足,便要依附於你。」
「想要日後過得安穩,保住項上人頭,更得對孤俯首稱臣!」
「當初他不屑去做的事情,如今也都做了。」
「而且,連一個女人都留不住。」
「多有意思啊。」
有人出現在我的身後,捂住了我的口鼻。
在我耳畔輕聲道:「妘華,是我。」
「別怕。」
12
蕭清淮不顧我的抗拒,強行將我帶離東宮,連夜送我離京。
馬兒顛簸一夜,停在一片密林中。
他升起火,從包袱里拿出一盒糕點。
我沒要。
他放在地上,輕聲道:「待會兒會有人來接應。」
「妘華,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
我沉默許久。
抬頭看他:「你沒什麼話想要同我說嗎?」
他有些侷促,眼睛不敢看我。
拿起柴火扔到火堆里。
糾結許久,開口時也依舊只是一句抱歉。
又是這樣。
真是討厭死了。
我盯著他看了許久,輕聲道:「如果我回去了,爹娘便會給我相看新的人家,我就會嫁給別人了。」
「我不會原諒你的。」
他說:「好。」
我輕笑一聲。
眼眶酸澀,垂眸落淚。
其實當初跌下懸崖時,我雖被怨意沖昏了頭腦,但也仍抱有一絲希望。
在我的印象里,蕭清淮不是一個會為了功名利祿拋下髮妻之人。
所以那日宋蒙恩來尋我,我曾追問過他。
蕭清淮為何會娶公主?
那群害我的蒙面人,真的是蕭清淮派來的嗎?
宋蒙恩經不住我的追問,跟我坦白了。
五年前,蕭家滿門忠烈,卻被扣上通敵叛國的名頭。
這其中,是陛下的手筆。
蕭清淮能留下一命,全靠著蕭老將軍有一道保命聖旨。
他將生的機會給了蕭清淮。
但陛下不想他活。
便將他派往邊城。
羌國人強悍善戰,邊城地勢易攻難守,沒人覺得他會活著回去。
他花了五年的時間,次次險象環生,終於大勝敵軍。
可陛下只是誇讚了他的功績。
一沒有賞賜。
二沒有加封。
三無法回京。
可他得回去,他要報仇。
於是他想到了公主。
只要娶公主,所有難題便都能迎刃而解。
13
蕭清淮最初的計劃是想將我與父母暫時送走。
待事成之後,再去接我。
但他沒想到的是,公主的人居然來得那麼快。
這也是他當初不想娶我的原因。
我那時聽後心中久久難以平靜。
一時間不知該恨,還是該心疼。
宋蒙恩讓我在襄城待著。
他派了人混在百姓中保護我,說事成之後,蕭清淮會來接我。
我那會兒正慪氣。
氣他成婚兩年,卻一直瞞著我。
氣他既然打算迎娶公主,為何不早與我攤牌?
氣他事到如今,也只有一句輕飄飄的請罪。
於是我說了狠話,聲稱不再與他見面。
宋蒙恩走後,我有些後悔。
蕭清淮要做的事很危險,既然已經知道了他的難處,我為什麼不能說些好聽的話呢?
若以後無緣再見,我恐怕會慪死自己。
好幾個夜晚,夢見他渾身血淋淋地沒命回來,我暗自祈求老天爺。
若能再見他一面,我一定要好好同他講話,哪怕只能相處一刻鐘,我也會好好珍惜。
我的禱告似乎向來靈驗。
果真,我又見到了他。
赫連玥派人將我帶回京城,是意外。
那時我還在想,反正走到這一步,死就死了。
我是絕對不會給蕭清淮扯後腿的。
直到在梵音樓,我見到了那番奢華景象。
這才明了,原來不是朝廷無能為力。
而是他們根本沒有把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
前線的將士們穿得棉衣補了又補,難以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