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爸。」
陸靈珠生氣:「你咋罵人?」
喬墨雨:「我是說,有泥巴,這裡的泥陰氣重,能加快凝血。」
說著隨手摳了一團泥,糊在我腦門上,拉著我的手臂讓我坐起身。
兩雙眼睛十分同情地看著我。
「小孩,are you OK?」
陸靈珠不滿:「炫什麼英文,算你念過大學嗎?」
我已經無奈到沒脾氣了,腦子暈乎乎的,搖頭接話:
「我沒讀過大學。
「職高都沒讀完,休學在家,不想念,讀書沒意思。」
陸靈珠大喜。
「我最欣賞你這種人,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我苦笑。
「兩位大姐,姑奶奶,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啊?能不能放過我,求求你們了,去其他地方玩吧,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啊!」
喬墨雨拍拍我的肩膀,在我隔壁坐下。
「我昨晚說的話,你還記得嗎?潛龍墓穴,要用血餌來釣。
「其實我只說了一半,血餌,分成兩種。」
血餌分為上餌和下餌。
上餌的人,從小苦學,很有幾分真本事,知道怎麼保命,怎麼以最小的代價,從潛龍穴的煞氣衝擊中全身而退。
他們從有記憶開始,就在為這一天做準備,所學的東西,也全都跟釣龍有關,只是這門本事非常難學,能成功的很少。
還有一種下餌。
以自身精血為祭,引龍出海。
「這種下餌都是一次性的,跟地底邪煞溝通,心甘情願奉獻自己,直到額間的本命血流干。
「你額頭的血再流下去,只剩一口本氣撐著,第三天一過,不是死掉,就是變成植物人。
「沒有人捨得死,所以下餌,基本都是被騙的。
「他們血餌一族,會找旁支,或者不受寵的孩子,隨便編個藉口,從小給人洗腦,讓他來探穴釣龍。
「上餌釣龍的方法和你們不一樣,一看就明白。」
喬墨雨同情地嘆口氣。
「你就是那個棄子。」
22
我死死盯著她。
盯了片刻,大吼一聲,一拳砸向她的臉。
喬墨雨側身一避,直接一巴掌扇在我腦門上。
「倒反天罡啊你,還敢打人!」
我爬起來,捏著拳頭朝她衝過去。
一拳又一拳。
「騙子!
「你們兩個大騙子,瘋女人,精神病!
「我爸是陰客,才不是你們說的什麼血餌!
「你們兩個就是胡說八道的盜墓賊,你們想害我!」
一拳都沒打到,反而被喬墨雨反剪住雙手,膝蓋壓著我肩膀,把我死死摁跪在地上。
「陰客?這麼說來是有點像?你該不會以為自己在躺陰吧?」
喬墨雨嗤笑。
「躺陰不是這樣的,不用挖坑,也不需要黃表紙,直接點幾炷供香,平地上躺一個晚上就行。
「你這不是躺陰,是在釣龍!」
「你胡說!」
我奮力掙扎反抗,憤怒到快要暴走。
她們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爸那本書上,每一個步驟都記載得明明白白,他就是陰客。
這一趟活兒,就是出了意外而已。
她們的意思,我爸在騙我,吳爺也在配合演戲。
他們想讓我開什麼地底下的潛龍穴,就跟這兩個盜墓賊一樣。
開完墓穴以後,我會死掉。
這怎麼可能呢?
那可是我爸,從小一個人把我養大,對我無微不至的親爸。
23
陸靈珠撇嘴。
「跟這個犟種說不明白,看我的。」
說著走過來,狠狠一掌劈在我側頸上。
我眼前一黑,頓時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過來時,身上被繩子捆得嚴嚴實實,嘴裡還塞著一團滂臭的抹布。
我想掙扎,但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力氣都沒有,腦子也昏昏沉沉。
我仿佛在水底,又好像被一個玻璃罩子罩住,所有的聲音都離得很遠,朦朦朧朧,縹緲又不真實。
精神姐妹,不,騙子姐妹商量,說拿人命開龍穴,有違天和,這趟活兒幹不了。
陸靈珠開始打電話。
「不是錢的事。
「於總,你加再多我也不能幹啊!
「別加了,別加了!
「別再說數字了!」
喬墨雨撲過去搶電話。
「奪少?
「成交!」
陸靈珠:「你瘋啦!」
兩人吵了一會,喬墨雨說她有辦法,只要用什麼什麼靈符,就能放大我的血脈之力。
再布個什麼陣,不用等到第三天,直接可以把龍穴釣出來。
「……只不過到時候動靜有點大,還有另外一伙人盯著這口墓,那些血餌一族的人很難對付的,你身上有多少靈符,先分一半給我,保命用。」
兩人又吵了一會,我感覺到有一隻冰冰涼涼的手往我臉上、手腳上糊了許多泥巴。
視線模糊、混亂,天旋地轉。
我像只破麻袋一樣,被纏住手腳,扔在地上。
24
我好像睡著了。
再醒過來時,周圍一片漆黑,半點聲響都沒有。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後背發毛,心裡忽然浮現出一種極深極深的恐懼感。
我感覺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注視著我。
就像動物暴露在天敵面前,惶恐不安,想尖叫,想跳起來逃跑。
但我喊不出來,甚至連手腳都動不了。這種源自第六感的恐懼,幾乎讓我窒息。
我心臟狂跳,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努力冷靜下來,試著深呼吸幾次,終於,慢慢能掌控身體了。
我艱難地睜開眼睛,轉動頭顱。
然後,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一條蛇,巨大的蛇,身上覆蓋著半透明的灰色鱗片。每一個鱗片上,都有一張樣貌詭異的人臉。
蛇頭也是半透明的,顱內有渾濁的液體,隨著蛇頭的擺動,像魚缸里的水那樣左右晃動。
蛇頭頂部還長著兩隻觸角,像蝸牛一樣,觸角上各有一顆眼球。
注意到我的視線,兩顆眼球同時瞪向我。
我嗓子瞬間被冰封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兩顆眼球露出一種滿意的眼神。
然後怪蛇張大嘴巴,慢慢把我的腳吞進口中。
先是腳,然後小腿、膝蓋、大腿。
那兩個觸角眼球離我越來越近,幾乎戳到我臉上。
我全身發抖,涕淚橫流。
「救命,誰來救救我?
「爸爸,救我——
「喬墨雨,陸靈珠,你們人呢,你們去哪裡了?」
我左右轉動視線,黑漆漆的坑洞裡,只有我一個人,那兩姐妹早就不知去向。
我嘗試著掙扎,想抬起手臂反抗,但身體還被繩子牢牢捆著,根本動不了。
於是我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那條蛇,一點一點蠶食。
吃到我的腰部了。
眼球觸角懟到我臉頰上,我心一橫,猛地扭頭咬向其中一顆眼球。
哪怕我死,你也得掉塊肉,你不要想好過。
牙齒用力往下咬。
「嘎嘣」,眼球在嘴裡爆漿,炸開,黏稠膿腥的味道充斥整個口腔,我幾乎要吐出來。
「你不喜歡我的樣子嗎——」
我感受到一股邪惡的意念,緊接著,其中一張鱗片上的臉開始放大,拉伸,表皮把整個蛇頭覆蓋。
巨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等比例的巨大男人。
這男人眼距分得極開,五官醜陋,正張大嘴巴,吞吃我的腰部。
我心臟驟然縮緊,嚇得幾乎要昏過去。
25
我痛恨自己神經強大。
如果這時候能昏過去就好了,至少不用那麼害怕。
可我不只沒昏,反而越來越清醒,周圍明明還是漆黑一片,我卻逐漸能看清楚東西。
這個巨人咬到我的胸口,沒有再繼續往下。
他其實也沒用牙齒咬我,只是像蛇一樣,把我含在嘴裡。
我沒穿鞋子,光裸的腳面,能感覺到他口腔里黏膩膩的唾液。
巨人原本趴在地上,把我含在嘴裡之後,他站了起來。
我的身體跟著升高。
我看見自己離開了湖面,視線幾乎跟湖岸齊平。
我依稀記得,這個湖最深的地方有六七十米,淺的也有二三十。
這巨人起碼有二十米高。
他好像十分開心,繞著湖岸,用很詭異的姿勢,快速奔跑。
腥涼的風吹過我的臉頰。
巨人忽然張大嘴,發出一聲歡呼:
「吼——」
我身體猛然騰空,直直往下落,落到一半,被柔軟黏膩的舌頭包裹,又送出巨人的嘴巴外面。
我驚出一身冷汗,趕緊用手撐住他的臉頰。
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咬合力傳來。
「咔嚓」一聲,我感覺我的腰部被咬斷了。
「啊——」
我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手腳亂揮,拚命掙扎。
「噓——」
一隻手緊緊捂住我的嘴巴。
「小聲點,別讓他們發現。」
我睜開眼睛,看見那兩張熟悉的臉龐,徹底清醒過來。
「喬墨雨?
「我這是在哪?」
陸靈珠一臉興奮。
「嚯,還是你的方法管用,不過這動靜真不小啊,別說驚動血餌族的人了,明天電視台都得來。」
兩人一左一右,把我拉起身。
「你看——」
朦朧的月光下,湖面中間,忽然出現一個巨大的圓形深坑。
坑底有一道長長的階梯,越往下,光線被吞噬,只剩下厚重的黑暗,不知道通往何處。
26
喬墨雨說,她布好陣法之後,我就昏倒了。
昏了大概半小時,我忽然站起身,跳出坑外,在湖底亂跑亂叫。
跑了一陣,我站好之後,在原地像只青蛙一樣,一直蹦啊蹦的,我前面就忽然出現這個深坑。
喬墨雨喜滋滋的。
「我就知道管用,有三陽陣護著,隱龍沒有吃掉你這個血餌,小孩,你該怎麼謝過我的救命之恩啊?」
我咽了下口水,恍恍惚惚,把剛才那一段經歷告訴她們。
喬墨雨哈哈大笑。
「什麼巨人,透明巨蛇,世上哪有那些東西,講點科學道理好伐?
「那都是你被煞氣影響之後,潛意識裡最恐懼的投射,你動畫片沒少看吧,進擊的巨人?」
「科學道理……」
我苦笑,伸手指著眼前的樓梯。
「你跟我講科學,那這是什麼?」
「這是玄學,科學的盡頭之一。」
喬墨雨推了我一把,示意我跟她們一起下樓,說剛才湖底震動,動靜很大,血餌肯定都發現了。
我們要趕在他們之前進墓。
我停下腳步,猶豫著搖頭。
「我要去找我爸。」
我不相信他會騙我。
事實已經擺在眼前,這湖底,確實有個古墓。
喬墨雨的方法奏效,這也說明,我真的就是她說的那個血餌。
可我不相信我爸會這樣利用我。
他肯定也是被騙了。
我爸干這行十六年了,我媽生我難產死後,他又要帶娃,又要工作,走投無路之下,有個親戚推薦給他一門掙錢的行當,問他做不做。
一個月只要工作兩三次,一次三天,賺的錢足夠一家人花銷。
他去工作的時候,可以請個保姆帶著我,平常,他也有足夠多的時間能跟我相處。
我爸膽子其實不大,但為了掙錢,還是咬牙答應了。
沒想到那些陰客的說辭、書本,全都是騙人的,我爸也上當了。
對,沒錯,就是這樣。
這個吳爺才是血餌,那個親戚肯定是他派來的,我爸跟我一樣,都被他蒙在鼓裡。
現在墓葬打開,我們失去利用價值,他還不知道怎麼對我爸,好一點的,隨手丟棄不管,心思壞一點,說不定還要殺人滅口。
我得去救我爸!
我要馬上找到他。
27
我轉頭要跑。
喬墨雨一把揪住我的後衣領,用巴掌拍我腦門。
「我看你是想去見你媽!
「墓葬開啟之後,煞氣橫衝,亂得很,你別給我瞎跑,老實點跟著。」
陸靈珠也勸:「你急啥啊,墓葬打開,血餌比你更急,馬上就會過來的,你到裡面自然能看見他們。」
我搖頭。
「我爸路都走不穩,他們不會帶我爸的,他現在一個人,肯定很需要我。」
「嗤——」
喬墨雨譏諷地笑。
陸靈珠不明所以,追問我,是啥意思,我把這幾天的事情經過,和自己的猜測跟她說了一遍,她用一副看白痴的表情看我。
「要不你只能讀職高呢!
「躺陰根本不會躺出這麼多死氣!你爸才是血餌,他釣龍失敗,被反噬了。
「所以才要用到你這個培養多年的一次性下餌,懂了沒?」
「我不懂!」
我固執地捏緊拳頭。
「那是我爸,我認識他十六年了,跟你們見面才兩天,我憑什麼信你們,不信他?」
喬墨雨:「憑我的巴掌!」
喬墨雨舉起手,又要打我,我忙側身一避,沒想到,腳下一滑,竟沿著台階滾了下去。
「咚咚咚——」
我抱著腦袋,身體各個角度都被台階磕得生疼,頭頂精神姐妹的對話聲越來越遠。
陸靈珠:「哎呀,咋辦?」
喬墨雨:「都是他的命數,不關我們事啊。」
「哦,那快走吧。」
……
28
這台階比我想的長多了,我滾了不知道多久,頭昏腦漲,眼冒金星,停下來時,大腦空白了幾秒。
緊接著,從身體各處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感,讓我意識逐漸清醒過來。
我喘息幾聲,慢慢撐著手肘坐起身,打量四周。
地底下很黑,伸手不見五指,什麼都看不到,這種濃重空曠的黑暗,人在其中,特別渺小,會有一種自己赤身裸體、驚慌無助的恐懼感。
我一開始坐著不敢動。
但很快又想到我爸。
他身體那麼虛弱,他的情況比我更無助,我應該馬上找到他。
我鼓起勇氣站起身,像盲人那樣,兩手向前伸著,張開五指,慢吞吞往前挪動。
走了一段時間,眼睛逐漸適應地下的黑暗,我察覺到遠處,有隱隱的灰色亮光。
灰色其實不能算亮光。
但因為周圍都是濃厚的黑,那一處灰,就顯得顏色特別淡,在視野中非常明顯。
我覺得那裡應該是階梯入口,頂上有光線投下,所以比別處亮。
我加快腳步,有些激動地朝亮光的方向走過去。
走了大半,視線越來越清晰,眼前的東西幾乎都能朦朦朧朧看個大概,就像在清晨的濃霧中一樣。
只是,那一團霧氣中,很突兀地出現一個人影。
我放慢腳步。
聽見我的腳步聲,那人轉過身,隔著灰濛濛的霧氣,盯著我看。
我心頭開始突突亂跳。
這人是誰?
喬墨雨,陸靈珠?她們兩個應該不會單獨出現,而且這個人看起來個子很高,不是她們。
吳爺?
他們這麼快,已經從台階上下來了嗎?
我試探著喊他名字:
「吳爺,我爸呢?」
對方一怔,忽然加快腳步,快速朝我跑過來。
29
他的跑步姿勢很詭異,腦袋搖晃,兩隻手在空中亂擺,就像我夢裡那個巨人。
而且跑著跑著,他好像嫌速度不夠快,忽然變換姿勢,兩手落地,像動物那樣,用四肢奔跑。
我嚇得尖叫,扭頭就跑。
從灰濛濛的霧氣中跑出來,又一頭扎進濃重的黑暗裡。
然後,我直接撞上了一個人。
溫熱的懷抱,有力的雙手,那人牢牢箍住我的肩膀。
「啊——」
我嚇得連聲慘叫。
「曉陽?孫曉陽!」
我愣住。
「爸?」
我激動得快哭了,握住他的手臂,向上摸到他的臉頰。
對,那是我爸的絡腮鬍,溫熱的,真實的,我爸。
「爸爸,你沒事吧?
「你怎麼在這裡,吳爺他們人呢?
「他們有沒有傷害你?」
我一連串問題,讓我爸愣了幾秒。
「他們為什麼會傷害我?」
我一時猶疑,不知道該說什麼。
是要把事情直接告訴我爸嗎?
萬一他像喬墨雨她們說的那樣,不,不會的,不可能的,他是我爸爸!
我胡亂搖頭,摒棄這種離譜的想法,或者說,從內心深處,我完全不接受這種情況。
見我不說話,我爸拉住我的手,跟我解釋,說他在涼亭旁邊的帳篷里睡覺,忽然感覺地面一陣震動。
等他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吳爺那伙人,全都不見了。
他心裡擔心我,一路找到湖底,這才發現,湖底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出現一個大坑。
吳爺他們都沿著台階下坑了。
他在周圍又找了一遍,沒發現我的蹤跡,這才猜測,我是不是也在台階下面,這才下來找我。
「也不知道為啥,一到這下頭,我感覺舒服很多,腿腳有力氣,腦袋也不暈了。」
30
聽我爸說完,我心裡的一塊石頭落地,全身都放鬆下來。
我果然沒猜錯。
我爸爸什麼都不知道。
吳爺他們才是血餌,他們看見墓葬開了,根本顧不得管我爸。
爸爸用力握一下我的手。
「曉陽,你剛才為什麼會說,吳爺會傷害我?
「這地底下的坑又是怎麼回事?
「這麼危險,你怎麼就跑這下面來了?
「你這孩子,總是這麼莽撞,亂跑亂闖的,出了意外,不知道先回來找我嗎?」
我爸語氣逐漸嚴厲,我心裡反而暖融融的。
爸爸還是像以前一樣關心我啊。
我拉著爸爸的手,把這兩晚坑底的事都告訴他了。
「爸爸,你要小心吳爺他們,他們都是盜墓的血餌,我們還是快點離開這裡吧!」
我爸身體情不自禁顫抖起來。
「地師?
「茅山弟子?」
「嗯!但我感覺,那兩姐妹也是騙人的,她們十有八九,也是盜墓賊。」
什麼茅山弟子、道門中人,電視里那種道長,都是德高望重、道骨仙風,哪有像這倆女的一樣的,一直吵架,還動不動打人,蠻橫得要死。
我爸重重點頭。
「對!曉陽,你聽我說,她們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爸爸當陰客這麼多年了,也沒聽過什麼狗屁地師。
「我們還是趕緊離開這種是非之地吧。」
我爸拉我走了幾步,又犯了難。
「曉陽,這下頭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我本來帶了個手電筒,不知道為啥,到這下頭怎麼也打不開。」
我告訴我爸,我前面看見過有一塊灰色的地方,那裡應該就是樓梯入口,但有一種長得像人,會四肢奔跑的怪物。
我爸大喜,用力握緊我的手。
「你看見亮光了?
「沒錯,那裡肯定就是入口,你快帶我過去!」
我心中猶豫。
「可是爸爸,那裡好像有怪物。
「別怕,爸爸會保護你。不管有什麼怪物,爸爸都會變成超人,把他們打跑。」
31
我鼻子一酸,心中湧上一股暖流。
小學時,我和班裡同學打架,他笑話我沒有媽媽。
我把他狠狠揍了一頓,爸爸聞訊趕來,二話不說就罵我,還讓我給他道歉。
放學後,我不肯回家,一個人跑到後山躲了起來。
躲到天越來越黑,什麼都看不見,林子裡有動物號叫聲。
我被嚇哭了,踉踉蹌蹌跑出來,一邊哭,一邊喊我爸爸的名字。
「曉陽?」
我爸正焦急地滿山頭找我,看見我,立刻衝過來,蹲下身抱住我。
那一晚上,也是像今天一樣,一片濃重的黑暗中,我們父子兩個手拉著手。
我問爸爸,林子裡是不是有妖怪。
爸爸說,別怕,他會變成超人,把妖怪都打跑。
爸爸的掌心厚實,溫暖,有他牽著,我心中的驚懼惶恐立刻消散大半。
遠處那層若隱若現的灰色亮光又出現了。
我告訴爸爸,朝那個方向走。
走著走著,我感覺到周圍有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好像有人躡手躡腳,在旁邊跟著我們。
我心頭髮毛,拉緊爸爸的手。
「爸,你聽見了嗎?」
「不要怕!」
爸爸嘴上安慰我,說肯定是我聽錯了,但卻加快腳步,我被他用力拉著,也跟著走得飛快。
灰色的濃霧浮現。
爸爸大喜。
「果然有亮光!」
走進灰霧後,視線逐漸清晰,那些腳步聲好像也變重了,我提心弔膽,鼓起勇氣,向後瞥了一眼。
這一眼,嚇得我魂飛魄散。
只見濃霧裡,有十幾個人影。
正綴在我們身後,大步朝我們圍攏過來。
32
「爸,有怪物,好多怪物!」
我嚇得緊緊貼住我爸。
我爸臨危不亂,讓我不要管它們,先找到入口要緊。
「曉陽,快告訴爸爸,入口究竟在哪裡啊?」
那些怪物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都停下腳步,像一座座石雕一樣,僵在濃霧中不動。
我心頭稍定,拉緊我爸爸的手,朝周圍看了一圈。
在一片深灰色的濃霧中,有一處淡淡的白色亮光。
我伸手指著右前方。
「爸爸,我看見白色的光了,就在那裡,我們快走!」
兩人加快腳步,朝那處亮光走過去。
周圍這些人影,也跟著用同樣的速度追上來。
但不知道為什麼,它們沒有像之前那樣,四肢著地奔跑,而只是一直保持一段距離,不遠不近跟著我們。
到亮光附近,濃霧裡,又出現了兩個人影。
那兩人看見我們,也同時停下腳步。
一個清脆的女聲感嘆道:「臥槽,這麼多霧炁?」
另一個道:
「這玩意兒本來就是地脈陰氣所化,越打越多,根本弄不完,我殿後,你拿火符先上。」
我心下一松。
「喬墨雨,陸靈珠?」
聽見我的聲音,兩人先是一愣,緊接著,陸靈珠在濃霧中慢慢抬起雙手。
「小孩,你先站著別動。」
她跟我解釋,說濃霧中這個東西叫霧炁,是地脈附近濃郁的陰氣,凝結成的一種飛蛾樣的小蟲子。
這種蟲子數量繁多,成千上萬聚集在一起,而且會擬態,模仿自己看見過的生物形狀,像人、動物之類。
它平常沒有什麼攻擊性,但人類巨大的情緒起伏,會引起周圍的氣場波動,讓它們不安,引發它們的躁動。
別看它小,霧炁攻擊人的時候,一擁而上叮咬人的皮膚,陰毒入體,一瞬間就能把人吸成乾屍。
這東西就像個定時炸彈,陸靈珠讓我保持冷靜,慢慢朝她靠近,千萬別害怕,不要引起這些霧炁的注意。
33
我本來不太怕,聽她那麼一說,立刻緊張起來。
我想去拉我爸,我爸卻在我掌心摳了幾下,然後迅速鬆開手。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對面,喬墨雨帶著幾分試探問我,是不是一個人。
「你心理素質還挺好啊,這麼多霧炁跟著你,也沒崩。」
「我不是——」
我爸忽然踩了一下我的腳背。
這一刻,我瞬間福至心靈,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放心這兩姐妹。
他怕她們傷害我,這種濃霧裡,他隱藏身形,萬一對方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舉動,我們還能留個後手。
所以我立刻轉了話頭。
「我不是一般人——膽子可沒那么小。」
我告訴陸靈珠她們,我摔下樓梯後,就跌跌撞撞,跟著亮光找到了這裡。
陸靈珠點頭,兩人在濃霧中,慢慢朝我靠近。
「你站著別動啊,別緊張,別怕——」
四米,三米,兩米,她們離我越來越近。
近到,我甚至能看清,陸靈珠手裡捏著一張薄薄的紙張狀的東西。
就在這時候,異變陡生。
我爸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對準陸靈珠。
「砰!」
一聲槍響,火光迸射,撕裂濃霧。
我看見喬墨雨飛快地拉了陸靈珠一把,陸靈珠側身一避,子彈擦過她的手臂,飛濺出一大蓬鮮血。
周圍的霧氣被驅散。
我看見我爸手裡握著一把槍,對準喬墨雨她們。
他腰上還纏著一根細細的繩索,繩索很長,另一端隔著三四米遠,捆在吳爺身上。
不只吳爺、莫大師,還有之前那些闖到我家的吳爺手下。
十幾個人,像一串螞蚱一樣,被這條長長的繩索串聯。
我爸偏移槍口,對準喬墨雨,驚嘆道:
「看不出來,你們年紀不大,本事倒不小,這麼近距離都能避開。
「不過一把槍可以避,十把呢?」
吳爺的手下紛紛舉起槍。
我爸冷笑。
「我就不信,什麼狗屁地師、茅山術士,還能躲得過熱武器?」
34
我感覺那一槍好像打在我心口。
心臟破了一個大洞,冰涼的冷風呼嘯著把我貫穿。
我喊了一聲「爸」,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面頰滾落。
「爸——你、你是血餌嗎?」
我爸很痛快地承認了。
他說潛龍墓穴,深潛湖底,周圍一片漆黑,什麼現代照明設備都沒用。
只有血餌,才能感應到墓葬入口。
他們一群人連著繩子下到墓道,就是在找我。
「養了你十六年,總算沒白費。」
眼裡又有霧氣湧出來,遮蓋住我的視線。
我幾乎看不清我爸的臉。
他的絡腮鬍,他濃粗的眉毛,他寬厚的嘴唇,總是帶著笑意,說:「我兒子最乖,不想讀書就不讀吧,大不了以後爸爸養你一輩子啊。」
霧氣越來越濃,我什麼都看不清。
我感覺胃部一陣絞痛,抽搐,很想吐。
於是我彎下腰,開始大聲乾嘔。
我聽見爸爸在大喊:
「不好,周圍好多人!」
吳爺罵他:「干你娘,你兒子情緒太激動了啊,都是他引來的,我打死他!」
槍口指向我,又被旁邊的人推開。
「這時候還管這些做什麼,快跑啊!」
「哎喲我草,誰偷襲我?」
「是那兩個地師,她們跑了,抓住她們!」
「你才是地師,老娘堂堂——茅山首席大弟子,陸靈珠是也!」
喬墨雨怒道:「呸,他也配當地師,你別侮辱我啊。」
一群人鬧哄哄的,到處是雜七雜八的腳步聲,偶爾混合幾聲槍響和慘叫。
我趴在地上,吐得肝腸寸斷。
周圍的霧氣翻滾,越來越濃郁,重新湧向我。
我抬起頭,看見濃霧中,有無數姿勢詭異、奔跑著的黑影,它們四肢著地,離我越來越近。
我很快就看清了他們的臉。
寬扁的臉龐,眼距很寬,相貌醜陋,和我夢中的巨人一模一樣。
有一個跑得最快,看見我,他張大嘴,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他的舌頭伸得很長很長,幾乎要碰到我的臉頰。
我看清了,那條舌頭,是無數扇動著翅膀的小灰蟲組成的。
這些蟲子長得像蒼蠅,只是頭頂沒有長複眼,而是蝸牛似的,猩紅的血管彈出來,吊著兩顆綠豆大小的眼珠子。
其中一隻蟲子搶先落在我手背上。
皮膚一陣劇痛。
我低頭一看,它停留的地方,皮膚像焦炭一樣,頃刻間黑化,發出一股焦臭。
我要死了,我想。
但我沒多害怕,反而出人意料地平靜下來。
人生短短十六年,我爸忙得很,沒時間帶我出去玩,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我們縣城。
我被同學嘲笑沒媽媽,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女生喜歡我。
我也沒錢,想要的東西總是得不到。
我唯一有的就是我爸。
我考試考得差,他也不會罵我,不會逼我上輔導班,只是很無奈嘆氣說我不是讀書的料。
我還覺得,爸爸是愛我的。
現在想想,我是棄子,所以他懶得為我操心而已。
我單薄無味的一生,只有爸爸。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那就死吧。
我閉上眼睛。
35
意料中的疼痛沒有降臨。
我睜眼一看,那些霧炁都停下了動作,一個個歪著腦袋,半是迷茫,半是疑惑地看著周圍,好像看不見我似的。
我試探著揮了揮手。
其中一個霧炁,直接從我身上跨過去,姿勢詭異,朝遠處跑走了。
我心下瞭然。
果然像陸靈珠說的,這些霧炁,只有在人極端劇烈的情緒下才會發動攻擊。
現在我平靜下來,它們就對我失去興趣了。
我撐著手肘,慢慢站起身。
走向那一處淺色的亮光。
走了三四十米,穿過濃霧,眼前陡然一亮。
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條巨大的地下河,河面有十幾米寬,水面沉靜漆黑,偶爾翻起淡灰色的波浪。
我爸他們一群人正站在岸邊,擰著眉一籌莫展的樣子。
喬墨雨和陸靈珠兩人離他們二三十米遠,兩人湊在一起小聲說著什麼。
在這兩方人馬中間,地上還有一大攤鮮紅的血跡。
我身後一米,仿佛有一條非常嚴明的分界線,濃霧到這裡就像被刀切斷似的,戛然而止,霧氣在邊緣翻湧,但始終沒有辦法越雷池一步。
看見我穿過濃霧走出來,吳爺愣了一下,用手肘捅我爸。
「龍哥,你兒子竟還活著,命真大。」
我爸掃我一眼,視線冷淡,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別管他了。
「還是先想想怎麼過河吧。」
我心頭一片淒楚。
龍哥,孫顯龍。
隱龍顯化,他的名字早就說明了一切,我卻跟個傻子似的,到底在期待什麼呢?
「墓道都出來了,沒道理入口不跟著一起出現啊?」
我爸眉頭緊皺,忽然想到什麼,轉頭看我。
「孫曉陽,你過來。
「我問你,血隱通幽,步驟你都做完沒?」
另一邊的喬墨雨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
我也跟著明白過來。
血隱通幽,我只做了一半,就被她們姐倆打斷了。
所以潛龍的墓道出現,真正的入口,卻還隱匿其中,不知道要靠什麼辦法,才能找到。
陸靈珠跟著恍然大悟,不斷點頭。
「原來如此——」
喬墨雨驚喜:「你發現什麼了?」
陸靈珠:「這小孩的名字叫孫曉陽!」
喬墨雨:「……」
「我真不該對你的腦子有什麼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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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忽然提高音量:
「兩位大師,你們想到過河的方法了?潛龍墓穴危險重重,不如大家合作,裡頭的寶物,三七開怎麼樣?」
從幾人的對話中,我勉強拼湊出剛才的景象。
我爸他們先到的河邊,他們推斷,墓穴的入口就在對岸,要先想辦法過河。
這水也不知道有多深,就有人走到河岸邊,用繩子綁著石頭,想探一探深淺。
沒想到,那人剛蹲下,水底忽然冒出個巨大的黑影。
這黑影的速度實在太快,眾人還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就看見那人被拖下河去。
鮮血飛濺到河岸上,水波蕩漾,很快又平靜下來。
大家嚇一跳,紛紛往後退。
正好碰見喬墨雨兩人從濃霧裡鑽出來。
於是紛紛拔槍,沒想到,子彈全都卡殼,槍枝竟然在這裡失去了作用。
反而喬墨雨兩人武力值驚人,打鬥中,又把我爸兩個手下扔到河裡。
巨大黑影一閃而過,鮮血染紅河面,很快又被沖淡,混入黑水之中。
兩方默契停手。
過不了河,怎麼爭都沒用。
喬墨雨和陸靈珠對視一眼。
喬墨雨正氣凜然:
「不行啊,盜墓是違法的!」
我爸都氣笑了。
「違法?那你們是來幹什麼的!」
喬墨雨:「我們逛逛,參觀古墓。
「大家各憑本事,我是不可能跟盜墓賊合作的!對吧,審核!」
雙方沒談攏,我爸氣得臉色鐵青,但又拿對方沒辦法。
他眯眼盯著河面看了一會,忽然轉頭喊我:
「孫曉陽,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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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對他根本沒抱什麼希望了。
但這時候,看見他如此冷血,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讓我去送死,我握緊拳頭,胃裡又開始抽搐。
眼眶情不自禁泛紅,我僵在原地不動。
兩個大漢過來拉我。
我力氣沒他們大,也懶得掙扎,被兩人推搡著,踹進河裡。
剛一入河水,就感覺到刺骨的寒冷。
這種寒意,順著每一個毛孔往身體深處鑽。
不一會工夫,我就凍得瑟瑟發抖,牙齒打戰,我本能地擺動雙手,想游回岸邊。
岸上人的表情忽然變得很驚恐。
吳爺伸手指著我,倒吸一口冷氣。
「天吶,這是什麼東西啊——」
喬墨雨忽然朝我甩出一條繩子,一個浪花涌過,繩子頂端沒有套住我,而是停留在我身前半米處,隨著水波上下漂浮。
喬墨雨喊道:
「抓住繩子,我拉你回來。」
我搖頭,朝我爸的方向掃了一眼,萬念俱灰。
「不用,就讓我死在這吧。」
喬墨雨嗤笑:「呵呵。
「你回頭看看呢?」
我扭頭一看,一條巨大的黑色觸手,觸手呈麻花狀,一半是猩紅的皮肉,一半是黑色的長髮,絞在一起生長。
觸手上長著幾個半透明的囊袋,就像食人花的花苞那樣,兩邊都是鋸齒狀。
此刻,浮出水面的那三個囊袋裡都裝了人。
就是剛才掉進河裡的,我爸的手下。
他們還沒死透,一個個大睜著眼睛,絕望地哀號。
囊袋是半透明的,所以我能清晰地看見,裡頭長了密密麻麻的尖利牙齒,正在啃咬這些人的皮肉骨頭,發出「嘎吱嘎吱」、令人頭皮發麻的咀嚼聲。
看見我,其中一個極力張開手臂,求我救命。
他的表情極端痛苦,五官用力到扭曲。
「好疼,救命,救命——」
還有另一個在叫:「殺了我,求求你們,殺了我——」
觸手帶著這幾個人,在黑水裡不斷地翻滾,他們的身體,就在水面上,上上下下沉浮。
我不怕死。
但這種死法,未免太具體,太清晰,也太過可怕了,一下子就打碎我心中那點悲壯淒楚的情懷。
而且我爸,從頭到尾十分冷淡地看著這一切,眉毛都沒動一下。
我的死並不會讓他難過,懊悔。
我何必這麼造作地死給他看?
一股強烈的求生本能忽然從心頭冒出來,我大喊一聲,身體朝前一躥,握住喬墨雨甩出來的那條繩索。
也就在這時,我感覺到背後一涼。
有什麼軟趴趴、吸盤一樣的東西,吸住了我的後背。
我嚇得亡魂皆冒,拚命催促喬墨雨:
「快點拉我啊!」
喬墨雨手上使力,把我往前拉。
但是那個吸盤的力道巨大,我感覺自己後背整塊皮膚都要被撕掉。
眼看著,喬墨雨憋紅了臉,我卻離岸邊越來越遠。
幾縷冰冷滑膩的黑髮纏上我的脖子,我身體逐漸往下沉。
喬墨雨忽然猛地抬手,揚起一塊木質令牌。
「五雷號令!」
緊接著,一道雷光閃過,我身後發出一股焦臭味,背後的吸力瞬間消失。
喬墨雨和陸靈珠合力,飛快把我拉到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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